锡剧打捞的沈从文旧梦
2020-08-11陈双媚
陈双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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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桥,流水,人家……
湘西水乡如梦如画……
当年读沈从文先生的小说《三三》时,就被那水乡的人和景所打动,久久难以忘怀。
得知沈先生的小说《三三》被改成戏,着实惊讶不小。改编从来就是双刃剑,改得好,那是锦上添花;改得不好,原著党的唾沫星子怕是吃不完还得兜着走。
坦白讲,作为原著党,对改编我并不看好。借助原著强烈的戏剧冲突和复杂的人物关系,把小说改成舞台剧且成功的例子并不少。而《三三》不同,小说中没有扣人心弦的悬念设置,惊心动魄的陡转情节,一波三折的命运起伏。它是小说的体裁,散文的笔调,牧歌田园的情调。小说里的生活从堡子到碾坊,从碾坊到堡子,钓潭里的鱼,吃鸡下的蛋,串串门,聊聊八卦,一切以习惯按部就班,任凭日月更替,四季轮回。小说里的人,純朴如天然,他们从日常生活中感受幸福,从自我满足的幻想中获得快乐。
锡剧《三三》剧照
小说《三三》看似写了一群人,其实清晰的只有三三。三三在碾坊长大,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热天坐到有风凉处吹风,冬天则伴同猫儿蹲到火桶里,剥灰煨栗子吃,赶逐蛮横无理的鸡,同来潭边钓鱼的人理论,母亲听得懂的话说给母亲听,母亲听不懂的话说给潭里的小鱼小虾听。在近乎天然的成长环境中,三三的童心得以保持,她不染纤尘,俏丽如山涧的花儿,活泼如不食烟火的精灵。三三简单、纯粹的生活随着城里那个白脸少爷的到来而改变,她有了酸酸甜甜的思绪,有了如梦似幻的憧憬,有了实现梦想的期待,也经历了梦想破灭的惆怅。
沈从文先生用湘西的青山绿水和古朴民风孕育了乡间少女三三的形象,她的一颦一笑纯真美丽,一言一语天趣盎然。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能有戏吗?别急,且看看再说。
幽幽碾坊,悠悠水车,潺潺溪水,纤丽灵俏的少女。山上山下,清脆的笑声远远近近时高时底;屋前屋后,灵动的身影蹦蹦跳跳时远时近;春采丛花秋尝野果,看鱼虾嬉戏听鸟儿鸣啭,无忧无虑,欢欢喜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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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小说《三三》改编而成的锡剧《三三》由张家港市锡剧艺术中心创排,风格保持了小说的清新、淡远,音乐古朴抒情,舞美朦胧富有诗意,表演细腻活泼。二度创作完美地融合了戏剧的综合艺术,展示了江南水乡的意蕴:青春俏丽的少女,如诗如幻的梦,犹如眼前徐徐铺开一幅水墨江南,浓淡相宜,虚实相映,小桥流水,悠悠情思,浓浓的水乡气息扑面而来。
可是再美的意蕴依然无法掩盖锡剧《三三》人物不清晰的缺陷。城里在哪里?少爷是谁?他和总爷什么关系?因何而得病?为何这病要到乡下养?为什么乡下人都不读书?桃子在城里遇见了谁,发生了什么事?这些问题不清晰,人物的戏剧行动就不能具体落实,悬念设置、矛盾冲突都受到极大的限制,所以看戏的人无法产生撕心裂肺的震撼,只有淡淡的忧伤,留在那梦里水乡。
在江南水乡小桥流水人家意蕴的背后,其实是编剧的尴尬和无奈。读过小说《三三》的观众都知道,白脸少爷是城市的一个符号,他和三三的关系是管事先生一个玩笑留下的想象,他和周小姐的关系模棱两可,妈妈对三三的婚事没有明确的态度,桃子只是一个名字。这样的胚子,确实难以下手。太实,打破了那种朦胧的意蕴美;太虚,于戏剧而言又少了看头。
锡剧《三三》另辟蹊径,把朦胧的意蕴与朦胧的梦想结合,看似缺点,又成特色,在满足观众视觉享受的同时,心里留下一点朦朦胧胧的思考。
返璞归真是一种梦,城市文明也是一种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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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幽碾坊,悠悠水车,潺潺溪水,纤丽灵俏的少女。山上山下,清脆的笑声远远近近时高时底;屋前屋后,灵动的身影蹦蹦跳跳时远时近;春采丛花秋尝野果,看鱼虾嬉戏听鸟儿鸣啭,无忧无虑,欢欢喜喜。
这样的三三是沈先生梦中的理想少女,也是符合中国文学审美价值的女性形象;这样的日子,是多少人梦中向往的田园生活。可是三三的梦呢?剧中城市少爷的到来,在三三心里播下了一颗种子。
这颗种子在三三心里长出了一个梦,它如江南水乡,浓淡相宜,黑白分明:城市里有一座白白的高楼,高楼里奔走着白白的猫狗,猫狗晒着白白的太阳,太阳照在白白的窗口,窗口飘动白白的缎绸,缎绸绣着白白的斑鸠,斑鸠飞过白白的茉莉,茉莉香飘白白的墙头。
有梦的三三变了。她开始有了对比,我和周小姐谁好;她开始有了猜疑,少爷和周小姐到底什么关系;她开始有了嫉妒,少爷不应该带周小姐来参加桃子的婚礼;她开始有了失落,竹林灰,松影歪,野花垂,山风凉,世界失去了原来的模样;她开始有了困惑,读书好不好,城里人和乡下人有什么不一样;她开始有了期待,期待读书,期待进城;她开始有了不舍,舍不得妈妈,舍不得碾坊,舍不得水潭里的鱼儿虾儿。
酸酸甜甜的思绪,朦朦胧胧的梦想,含蓄深远的江南意蕴,交相融合,似近又远,似酸又甜,朦胧又真切,唯美且有淡淡的忧伤……
返璞归真是一种梦,城市文明也是一种梦。田园生活、牧歌情调,有它闭塞、粗陋的局限;繁华都市、现代文明,有它进化不良的病态。但原始必然会向文明过渡,这是生命进化的必然。不能因为病态的存在而拒绝进化,否则,会有无数个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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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是三三的梦,乡下是少爷的梦。少爷愿到乡下来,因为乡下有冉冉飞云、锦锦岱山,有小桥流水、淳朴人家,宜养病;三三想到城里去,因为城里有宽宽的马路,大大的操场,有书声琅琅,白衣黑裙,能上学。正如卞之琳在《断章》中所说: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虽然少爷最后命丧乡间,三三梦碎碾坊,但是他们都装饰了彼此的梦。
可是,堡子里的那些人却连做梦的勇气都没有。他们一方面视城市如鬼魅,那里有勾魂的鬼,有五花八门的病;一方面又学少爷拿腔作势,学周小姐描眉抹唇。他们羡慕城里人,病是富贵的,药是五颜六色的,又认定城里的生活不得安宁。生活中,鲜少有人遗憾曾为梦想努力过,只有那些连梦都不曾有过,或做梦都不敢的人,才品头论足,龇嘴咂舌,过一把嘴瘾。
從古至今,哪个人没有梦?哪个少女不怀春?梦可不简简单单就是爱情,那是向远看往前走的理想,是心抵达的地方。只有经历风雨才懂得岁月静好,只有直面梦想才能不留遗憾。
《三三》把朦胧的意蕴与朦胧的梦想相结合,看似缺点,又成特色
戏中最让人动容的是三三的那句台词:“三三回不去了,三三再也回不去了。”其实三三愿意回去吗?知道天上有条彩虹,人间有片花丛,她还愿意守着碾坊,整日里只跟鱼虾对话吗?剧中没有告诉我们三三的结局,但梦的种子种下了,迟早会发芽的。少爷的死是一种遗憾,可是他的梦永远留在了心向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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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剧《三三》不简单满足于呈现一个故事,塑造一个人物,营造一种意蕴,它还极力打破小说的限制,构筑戏剧张力,营造多元化的思考空间,小村庄折射大时代,小人物搅动大波澜。
如果说白脸少爷象征着文明进化残留的病态,那三三就是人情、人性之美的自然流淌。孰优孰劣,似乎一目了然。但是,锡剧《三三》把桃子变成一个角色,搬上了舞台。喜庆的婚礼上,她以疯态出现,唱着一首旁人听不懂的歌,简单直接,尖锐粗暴,打破了整部戏营造的那种抒情和诗意。她怎么会疯?当初她为何进城,现在家里为何非要她回来?她在城里遇见了谁,发生了什么故事……统统没有明确交代,又在乡人茶余饭后的谈论中知道,这是一个到城里追梦的姑娘,被家人硬生生折断梦想后疯痴,正是这些朦胧的留白让人深思。
返璞归真是一种梦,城市文明也是一种梦。田园生活、牧歌情调,有它闭塞、粗陋的局限;繁华都市、现代文明,有它进化不良的病态。但原始必然会向文明过渡,这是生命进化的必然。不能因为病态的存在而拒绝进化,否则,会有无数个桃子。
我想起家师的一句话:文明伟大之处在于束缚了人的兽性,文学伟大之处在于解放了人的天性。文明涵盖文学,人的兽性源自天性,二者同体共存相生相克。
于戏剧程式而言,锡剧《三三》是一个特例,不可模仿,不能复制。但那朦朦胧胧的梦,却直抵观众的心。因为,无论什么时代,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什么人,都需要,在心的角落腾出一方天地,盛放那犹如水墨江南的梦。 编辑 刘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