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方:从父亲身上,我看到人的复杂
2020-08-11樊金凤
樊金凤
十年纠结,万方终于克服心理障碍,带着万分的决心、勇气和真诚,写出这部长篇非虚构的《你和我》。这是一部直面真实的回忆录,书里有关于父亲母亲的爱情故事和隐秘生活,有曹禺、巴金的书信往来,有父亲对女儿的深情期待,也有20世纪众多知识分子的风流聚散。作品记录下一个个鲜活且灿烂的生命痕迹,也袒露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真相。
萬方父亲曹禺是中国现代戏剧的泰斗,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杰出的戏剧家,被称为“中国的莎士比亚”。而在万方的笔下,我们看到了光环之外,一个世人不知道的戏剧大师,一个真实复杂、生动立体的曹禺,他的天赋,他的真诚,他的多情,他的焦虑以及他的脆弱。万方说,“我的爸爸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我觉得《北京人》里每个男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他生命的印记,他比他们的总和更复杂生动。”
万方母亲方瑞是一位名门闺秀,朱自清1933年在他的日记里写到她,说她是一个“Classical Beauty”(经典美人)。母亲去世很早,那个时候万方正处于青春年少时期,还没有意识到要去关注、了解自己的父母,她坦言,“写这本书的时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认识我妈妈的过程。”在万方的印象里,母亲是一个非常内敛的人,看上去文弱、安静、温柔,但是她骨子里又是很坚强的,或者说她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她的纯粹是她用女人这颗最真的心献给了爱情。
契诃夫曾说,“生活里是没有主题的。一切都掺混着:深刻的和浅薄的,伟大的和渺小的,悲惨的和滑稽的。”写完这本书,万方对父母才有了真正理解,理解了他们的伟大和渺小,理解了他们的不完美,也认清了真实的自己,“我发觉自己变得比以前强大了,这是我意想不到的收获。”
谈父亲:“他比他们的总和更复杂生动”
《北京纪事》:《你和我》甫一问世就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书里有关于您父亲和母亲的真实故事,对于您来说的确需要足够多的勇气,就像书里写的,“写这本书究竟有什么意义?它无法把事情变好,却让人心碎。”那么,为什么还要写这本书呢?
万方:想写这个东西,最初像一个火苗在心里,如果说写作初心,实际上是出于一个女儿对妈妈的思念,这种思念一直纠缠着我。我从16岁就离开家,妈妈走的时候我又不在她身边,我觉得我作为一个女儿,没有为她做任何事情,这种想法在我心里是一个情结,我一直想为她做点什么。而且这么多年来,偶尔看到有些地方提到她的,我觉得说得都不对,都不是她,而且有些甚至完全不是事实,我就觉得,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把她写出来,写出真实的她。但是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实际上心理障碍还是很强大的。我想到她,首先我自己就会感觉心很痛;其次就是她当年跟我爸爸两个人相爱的时候,我爸爸是有家室的,这个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障碍。
《北京纪事》:一提曹禺先生,我们立刻想到的是《雷雨》作者,是中国现代戏剧泰斗,很多时候就变成一个伟大的符号,但在您的书里,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丰富、生动立体的曹禺,看到他的天赋,他的真诚,他的多情,他的脆弱,等等。能与我们分享一下您心目中的曹禺吗?
万方:关于这个问题,其实书里全说了。我的爸爸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我觉得《北京人》里每个男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他生命的印记,他比他们的总和更复杂生动。他不是一个斗士,也不是思想家,他生性脆弱,极度感性,时刻会被美好自由的感觉所吸引,内心却又悲观,是一个彻头彻尾、如假包换的艺术家。但同时他又是热烈的、天真的、真挚的。朋友间聚会,他闹起来常常最疯,一瞬间像个敢于捣蛋的男孩儿,但深入内心,还是会看到“孤独”二字,我爸爸爱说人真孤独。
《北京纪事》:在《你和我》里,我们看到曹禺先生后期的创作焦虑,有惋惜,更有心疼,这让我想起黄永玉写给曹禺先生那封著名的“敲打”信,“作为艺术家和作家的你,曾经是大海,可是现在却变成了一股溪流。何时你才会在纸上再写出波澜壮阔的场面?”据说曹禺先生收到信后把它装裱、收藏起来。他为什么这样做?
万方:他当时看了以后特别激动,而且我觉得他内心会有一种为这封信喝彩的感觉,他觉得说到他心坎里了。其实,他看了这封信更加有一种对自己的愤怒,就是我为什么不能写、写不出来?但是又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就是对自己的无可奈何。黄永玉用那么坦诚直率的话戳到他心里的痛处,他觉得特别酣畅淋漓,同时也看到一种来自朋友的赤诚,觉得特别珍贵,所以收藏起来。
《北京纪事》:无论如何,曹禺先生在最富才情的年龄写出了自己最好的话剧作品,代表作《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充分展示出他是一个对艺术、人性、生活极具感受力的天才,这四部作品您最喜欢哪一部?
万方:我最喜欢《北京人》,不光是我,我爸爸自己也最喜欢《北京人》。一方面,从艺术高度来看,在他这几部戏里,《北京人》是最精湛的,里面的人物复杂、微妙,代表了中国延续了很悠远的人的生存状况。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我妈妈,就是因为愫方。
谈母亲:“她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
《北京纪事》:《北京人》里的愫方实际是以您妈妈方瑞为原型,哀静、缄默、温厚而慷慨,有着惊人的耐性,这大概可以看作是您的爸爸对您的妈妈的一种认识和理解,那么,妈妈在您心中形象是怎样的?读了父母之间的通信后,您惊讶地发现了另一个您没见过的妈妈,那又是一个怎样的妈妈呢?
万方:实际上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认识我妈妈的过程。我从她身边离开去插队的时候才16岁,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受,就是我们在青春年少的时候,很少能够真正去关注自己的父母,去真正地了解他们。我本来的思念很浓很强烈,但又不那么具体,我不会想到那么具体的妈妈,只是觉得她走的太可怜了。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觉得我看见了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怎么一步步画画,怎么得病,怎么认识我爸爸,怎么等待了他十年,然后他们结婚,怎么成为了我的妈妈,最后痛苦地死去,我真是重新感受了一遍她的生命。
她是一个非常内敛的人,看上去文弱、安静、温柔,但是她骨子里又是很坚强的,或者说她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当然小的时候我不会有这种认识,在写完这本书之后,如果让我用一个词形容我妈妈,那就是“纯粹”,她的纯粹在于一辈子她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小小的单纯的核心,无论外面怎样的混乱、暴虐都动摇不了她。她的纯粹还在于她用女人这颗最真的心献给了爱情。
《北京纪事》:您的名字“万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父亲的姓(万家宝)和母亲的姓(方瑞)的组合,这似乎代表一种深情的承诺,对您来说或许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印记,就像书里写的“此刻我审视自己,我感到妈妈和爸爸在我身体里混合”。请谈一谈妈妈和爸爸对您的影响。
万方:混合在某种程度上是自然发生的,所谓自然发生其实就是一种必然的血缘联系。我的妈妈对我的影响就是基因的影响,具体表现在,我在为人处事或者人情世故上越来越像她。她是一个很宅的人,我年轻时其实是一个非常喜欢热闹的人,但是现在慢慢地特别像我妈,越来越静,实际上我很享受安静,享受一个人独处的时光,不那么闹,又有所追求。
孩提万方和妈妈
我爸爸對我的影响很多,但是他不是以父亲的身份来教导我,他是以平等的姿态,他的这种平等,对我有很深的影响,尤其在对人的观察上,当你以一个平等的感觉和所有人、和你周遭的世界发生关系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更多,感受到更多。爸爸给我的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生命的核:自由的感觉。这个很重要,对于写作的人来说,只有拥有了自由的心灵,才能够写出真正好的东西。爸爸的真诚对我也有很深的影响,我说他真诚可能有些人不能理解,他的真诚在于,他把全部真诚倾注于作品里,当不能真诚自由表达的时候,他就写不出来了。另外,他自身的复杂性对于后来成为写作者的我也是极大的滋养。
谈写作:“写作就是一个探寻的过程”
《北京纪事》:后来您也成为一位作家、剧作家,创作小说、舞台剧、电影和电视剧,尤其《空镜子》写得那么精彩,《收获》杂志编辑王彪评价您是当代最优秀的女作家。是什么机缘让您走上写作这条路?
万方:这个机缘还是因为我爸爸,你别看那时候他被批判,实际上看过他的戏的人,在当年是被深深打动的,是不会忘记他的。当时沈阳军区的一个政委,就是他的观众或者说是他剧本的读者,听说是曹禺的女儿,就愿意帮助我,甚至他认为曹禺那么能写,他的女儿可能也行吧,所以就以创作员的身份把我招到部队参军,后来当编辑,再成为编剧,那时候身份已经确定你是一个写作的人。
但是我自己真想写是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我最早的那篇小说叫《星星离我们并不遥远》,写的是自己对于生活、爱情的感受。我爸爸,他是一个以表扬为主的父亲,他看了我的小说,就说,“你应该站得更高点,眼界更开阔一点,看看别人,不要只盯着自己。”他并没有说我写得不好,但实际上我觉得他是不满意的,因为我爸爸曾经跟北京人艺搞创作的人说过,写作要眼高手低,眼高才知道你要往哪儿去,你要达到什么,你去追求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满意,但是那时候的能力就是那样,直到我写出一篇小说《杀人》,写一对农村婆媳的故事,前两年我把它改成话剧《新原野》,一直在演。这个小说在《收获》发表以后,我给我爸拿去一本,那时候他住院了,他看了,抓住我的手说,“小方子,你行哎,你真能写啊。”我就知道他是真心地认可我了。
《北京纪事》:除了父母以外,哪一位长辈对您的影响最大?尤其是对您文学创作道路的影响。
万方:如果说有影响,巴金先生应该算一个,我跟他的女儿李小林是很好的朋友,我的第一篇小说就是经李小林发表的,她是特别好的编辑,也退过我的稿子。后来小林跟我讲过,她说,“方子,我爸认为你是能写的。”但是李伯伯(巴金)的话说得很少,我只是从旁观察,他跟我爸爸在一起,我都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他们。
《北京纪事》:您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作家?或者说在您的作品里,您希望呈现怎样的思考?
万方:其实我写东西就在想,什么是我想写的?首先我要写我熟悉的,这一点也是受我爸爸作品的影响,他的作品都是他吃得透透的人,除了《原野》,《雷雨》《日出》《北京人》里面的人物他都是吃得透透的。然后就是往人性里钻。再有就是表现人的困惑。其实写作就是一个探寻的过程,不管对于人性的挖掘到什么程度,还是对于使你困惑的社会问题、人生困境等,都是一种在探索、在摸索、在寻找答案的过程。我近些年一直在写话剧,选择的题材就是困惑,困惑使我想写、使我琢磨,我们为什么困惑,想寻找答案。
《北京纪事》:疫情时期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是否有下一步的创作计划?
万方:宅在家里,看看书。我觉得疫情对于我,不像对别人影响那么大,因为我平时写作也是一个人,现在可能戏不能排了,但是对我来说,这种生活比较容易接受。所谓隔离,我觉得写作也是某种隔离状态吧。最近在琢磨一个话剧,所谓琢磨也动笔了,但是在不断地推翻再写,再推翻再写。我觉得这是一次很有趣的写作,因为它是一个虚构的东西,想写出这个人物的疑问,就是刚才说到的一种探寻的过程。另外,我在疫情之前就已经开始写我的狗乖乖,它是今年1月9日走的,我已经写了大概三四万字,也算是一种记录、一种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