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
2020-08-10孙少山
在这样一个飘着冷雨的晚上,江立川在黑沉沉的街上孤独地走着。明天就要离开故乡,此一去将永不回还。
在故乡,江立川现在觉得只有一个人想见而没见到,也只有这一个人使他觉得对不起。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也无从打听。其实如果他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倒也不一定会去见他,他怕见这个人。那个人那条溃烂的腿几十年来使他时时不安。
那时候,他的家在镇子最东头。每天早晨,人们扛着犁,赶着牛和驴,推着独轮车从门前走过。傍晚,人们又赶着牛和驴从田野回来。独轮车载着收割回来的庄稼,檀木做的车轴在檀木做的车耳子里吱呀吱呀拼命叫唤。尖厉得刺耳。那天晚上,在野外变得昏暗不清的时候,他所想见又怕见的那个人就是这样在暮色里推着独轮车走过来的。前头由一头驴拉着。他站在路边等车走近,车上垛着很高的半绿半黄的豆子。他激动得发抖,突然冲了上去,他感觉到脸颊撞在因捆得很紧而变得坚硬的豆秸上,他甚至闻到了因奔跑而踢起来的尘土的气味儿。往常,他见到他的伙伴们就是这样扑上去扯一把豆子或一把花生跑回家去的。他很佩服他们的勇敢,可自己总是在别人面前胆怯。这一次他终于在没有别人的情况下英勇起来。
那负着重载的独轮车能扶得住不倒已经很吃力了,被这孩子突然一撞,驾车人哎哟一声连人带车倒下。他知道闯了祸,逃跑时只听得拄着单拐的瘸腿三爷在喊:“别,别打,别打!这是我东屋的孩子!”那时候天色昏暗,他没有看清楚推车人的面目,也没看清瘸腿三爷是怎样拦住他的。他吓坏了,觉得又羞耻又懊丧。他直到长大后也没勇气对人讲这件事情。以下的事情就不确切了。
瘸腿三爷坐在臭椿树下乘凉,淡黄色的花落了满地。一个汉子拄着拐杖蹭过来,把那条伤腿伸直,坐下,眼睛瞅着那条溃烂得流着脓血的腿。瘸腿三爷问:“你这是怎么啦?”
“那一年,就是他——”他指着站在一旁的江立川说:“这小家伙,把我的车撞倒后砸的,那以后一直没好。”
江立川当时羞愧得无地自容。许多年后他好像总是看见这汉子拄着拐杖在走。其实臭椿树下那一幕是否真的他也不能确定,也有可能是他心里过度愧疚,幻想出来的。可是他又清楚地记得那铺了满地的椿树花粉。
在东北的几十年,他时常想起这个人,认为自己若回到故乡一定要去看看他。回来之后,他又失去了勇气,便以不知道这个人名字为借口原谅了自己。要离开故乡了,他不禁又想起这个人,其实要是打听他是可以打听到的。
冷雨飘洒。抬头望一望天空,一片漆黑,几点冰凉的雨星降落到脸上。他张大嘴巴,希望它们能伸进口里,由于哮喘他的口总是干燥灼热,结果使他失望,他没能感觉到一丝冰凉。十几年的煤矿生活彻底毁坏了他的肺,他的每一个肺泡儿里都积存了大量的煤尘。他已不能像常人一样呼吸。
只有在这样黑暗的、飘着冷雨的夜晚,江立川才能感觉到自己是回到了故乡。黑幕遮蔽了街道两旁那一栋栋气势逼人的新瓦房,还有那个机械厂日夜喷着黑烟的大烟筒。雨点镇住了白天街道上飞扬的尘土,也消失了汽车拖拉机的轰鸣和人群的喧嚣。镇子沉静下来。
当年,街两旁是麦秸顶的草屋,有几间青瓦房,瓦楞上也长着一排排的瓦苔。几只狗有黄的,也有黑的,悠闲地在街上溜达。暮色渐浓,家家屋顶上的炊烟都扩散下来,瘸腿三爷嘹亮的嗓音充满整条大街:“大旺——回家吃饭——大旺——回家吃饭——”他这是喊他三代单传的孙子。大旺把打茧儿的木板在地上狠狠地一顿,骂一声“老不死的”,无可奈何地跑回家去了。
他闻到一股烧纸的烟味,这使他很惊异。他记得这地方当年有座小土地庙,现在那里是新盖起的粮食加工厂,怎么会有烧纸的味儿呢?莫非二十五年前的那种气味还存留在这里的土地上?镇上每当死了人都要到这土地庙烧纸钱、纸人纸马,叫做“报庙”,意思是报到,上户口。但是那土地庙里的土地佬不知哪朝哪代就给弄丢了,里面住着一个患麻风病的男孩子。他歆享人们的供品,蹲在小庙前晒太阳,毫无愧意地替代着土地佬。而镇上的人也并不计较,照样虔诚地对着他磕头,照样恭敬地摆上供品给他吃。
几家临街的窗户把明亮的灯光透到街上。隔着玻璃,能看见人们在一边吃饭一边说笑,一家大小围着一张桌子,好不热闹,悲凉浸满他的心,他深感在故乡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异乡人。
也是一个这样落着雨的夜晚,他正坐在炕上吃地瓜,忽然听见一阵悠扬的笛声。他跳下炕,赤脚跑出去,娘在后面喊他几声他连答应也不答应。街上一个青年学生正一边吹着笛子一边走,他跟在后头一声不响地听,走了很长一段路。就从那,他开始学吹笛子。忘不了那个遥远的雨夜,忘不了那悠扬的笛声。
这地方叫“铲尖”,是一个三角形的三岔路口。灰暗中可以看到那栋当年唯一残存下来的二层小楼。它经风吹雨打已破败不堪。此刻它像一只奄奄一息的老狗蹲在道边。它曾经是镇上最高的建筑物。江立川小时候觉得它是那么高,高入云天,从下面往上一望都觉得头晕。但现在,他却觉得它像是一下子缩小了,几乎要缩进地里去。作为镇公所的小楼,每天早晨都有一个打着绑腿的兵站在木板楼梯上吹号,号声像黄蜂一样在金色的晨光里漫天飞舞。
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他听到吵塌天的喧闹声从黑沉沉的地里骤然而起。白天他在这里徘徊过,只有一片布满瓦砾的空地。这里是他读过书的小学校,已经拆除,要建新的还未动工。中午的阳光很亮,照着空旷的场地,四无人声,听得见一捆玉米秸两片干燥的叶子摩擦出的沙沙声。而在这黑暗的夜晚,早已消失多年的喧闹却蓦地产生。他感到呼吸愈加紧迫。
当当——,当当——,洪亮的钟声也在耳边响起来。那个涂着绿漆的钟楼上头有一个尖尖的红色的十字架,钟声从那里面神秘地流淌出来,向四面八方扩散。这钟声是镇上最响亮、传得最远的声音。他一直也没见过那钟是个什么样子。小教堂做了学校之后,这钟便成了上下课的钟。當当的声音响过之后,余音未绝,校园便雨后一湾青蛙似的吵起来。
他看见了那个戴着红领巾、胳膊上佩戴着两道红杠儿的自己:瘦瘦的,却很机灵。那位女老师刚十八岁,脸雪花儿一样白,她会一边咕哇咕哇地弹教堂留的那个风琴一边唱歌儿。她在江立川心目中一直是神圣的。但是有一天他看见一位男老师和她开玩笑竟在她的两腿间踢了一脚,她发现了站在旁边的这位学生,脸红了,但她又看一眼那位男老师,竟无半点儿恼意。那一脚立刻把江立川心中的偶像给踢破,他甚至憎恨起那位女老师来。
悄悄细雨本无声息,落在梧桐树上却一片沙沙急响。这种雨声他已有二十五年没听到了。东北寒冷,没有梧桐树,那些柞树桦树椴树又全没有这么大的叶子,也就不会有这般动听的雨声了。他站在巨伞一样的梧桐树下,细细地听这梧桐雨。
那个夜晚,他孤零零地躺在小草屋的土炕上,听到窗外和这梧桐雨一模一样的雨声。他并没睡着,却一下子觉得自己是回到了故乡,觉得自己身下的土炕就是故乡的土地了。那雨声就这么轻轻地不紧不慢地响着,故鄉的一切都在那个雨夜里重现了。村后的河,河边的柳树,带着苦涩清香的柳梢儿。还有在河边洗衣服的那个姑娘,太阳那么亮,水的反光照在她脸上。他一边贪婪地听这故乡的梧桐雨,一边流着泪。他不愿知道,可是又清楚地知道,这梧桐雨来自他窗外盖在豆垛上的一块塑料布。
小时候,他就爱这样独自站在梧桐树下听雨点打在梧桐叶子上的一声声响。他光着屁股,溅到身上的雨星使他一阵阵打冷战。
这棵树已经不是那棵树了,梧桐是速生树种,只要十几年便可长得这般大。
不能总站在这里,让他们出来撞见会想别的,举手推门,他感到了铁板门的冰冷与坚硬。现在人们做门不再用木板而改用铁板了。他多么想念那两扇木板门啊。每次从外面回来,一看到那油漆剥落的门板,安全、温暖的感觉就从心底油然而生。他常常手掌抚摸在门板上不愿放下来。冬天的阳光射在门板上,他把脸颊贴上去,享受那股温热,像贴在母亲的胸膛上。门一开,他就会迫不及待地穿过天井往屋里扑。
现在,虽然父母还住在这栋房子里,但这个家却不是自己的家了。院子里打的水泥地面,湿漉漉地反射着宽大的窗户里涌出来的灯光。屋里的灯光是那么的强大生硬,他每上前走一步都能感到它的阻力。
“呀?!立安找你去了。”三弟媳妇梁菲从锅上直起腰来,略现惊异地望着他。他抹了一把滴水的头发,为自己淋的狼狈相感到不好意思。“熟了。”她捞起一个饺子,用指尖儿戳戳鼓起的饺子肚儿,众多的饺子还在热气腾腾的锅里翻滚着。
“你做什么去了?”爹把一张苍老的脸对着他,“衣服都湿透了,擦擦头。”他扔过一条毛巾。娘抬头看他一眼没出声儿,低下头仍专心致志地给她的孙子小华缝补那条扯断的书包带子。十三岁的小华头枕在奶奶的腿上翻画本儿。这是非常和谐的一幅图画,自己是无法进入的了。他这次回来感到变化最大的是娘,可又具体说不出她的变化在哪里。
蒸汽刺激得他一阵剧烈咳嗽。边咳嗽边感觉到父亲正在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这目光刺得他十分不安,他努力要把咳嗽压下去,结果嗓子里吱吱响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脸也憋得通红。他感觉到自己的肺像一个装满煤粉的口袋一样沉甸甸地坠着。“苟延残喘”这个词出现在脑海里。
“大哥呢?”二弟立平在外屋进门就大叫。他是在问三弟媳妇梁菲,快四十二的人仍然像当年一样冒冒失失。没听见梁菲回答,江立川感到有些不安。梁菲和她这位二大伯子有些旧怨。那年梁菲有病,江立川从东北给她弄了一棵特大的人参。当时三弟立安还在部队,他怕邮丢了就写上二弟立平收。立平在供销社里打开包裹一看是棵参,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着众人的面就像吃胡萝卜似的咔嚓咔嚓给吃了,边吃边嚷:“不是说吃了长生不老吗?大伙都看着我死不死。”
梁菲闻讯找来了,哭骂道:“你给我吐出来!”
立平拍拍肚皮说:“吐是吐不出来了,华他娘你找刀子扒出来吧。”
梁菲从此不和立平说话许多年。江立川觉得这件事情自己有责任。
他盯住二弟立平这张油光满面的大脸看,没发现有一丝受冷落的表情。于是就想到可能是梁菲向屋里一指,或是努一努嘴巴代替了回答。
刚到家的那天晚上,不知什么原因她和立安吵起来,听见她在屋里大叫:“你给我滚出去!”当时他以为是她指鸡骂狗,心里气得几乎要踢开门冲进去。住了些日子才发现梁菲这人是心直口快的,更令他不安的是这位弟媳妇从一见面就把他这大伯子当成了不见外的亲人,所以吵架也没忌讳,倒是自己错怪了她。他觉得还不脏的衣服,她扒下来就给他洗。看着她滚圆的胳膊在肥皂沫里搓着自己的衣服,他常常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一生,除了母亲给他洗过衣服还没有第二个人。
“你上哪儿去了?让我好找!”立平说着,两脚互相一搓就把鞋脱掉,躬身上炕,江立川看见他宽厚的背上一片湿漉漉的,他的确到处跑着找过自己。小的时候江立川并不喜欢这个弟弟,他总是冒冒失失到处闯祸。每当他和小弟为争东西吵架时,他就代行父权惩罚他。他也很有几次是在貌似公正的判决时发泄私愤。立平受了委屈也只是撇撇嘴哭两声,从不敢去告诉父亲。因为身为大哥的他总是站在保护小弟立安的立场上。江立川这次一见到立平首先想到的就是该道歉,检讨自己过去的行为。可立平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是个粗人。这个粗人前些年却当过生产队长,所以日子也过得不错。自己在镇东头盖了三间高大的瓦房,是那条街上气概不凡的房子,压过了其他所有的人家。
“我去刘道福家里坐了坐。”江立川说。
“你去他家?坐到这时候?”立平不解地眯起眼看哥哥。“他简直没见老……”江立川想起刘道福那张黄而胖的脸,脸上只有几根黄胡子。他自己也觉奇怪,怎么会在他那儿坐这么长时间?刘道福差不多是个被人遗忘了的人,自己怎么忽然和他亲近起来?
刘道福本来是贫农,过继给一位堂叔而成了地主,地主的日子刚过上没一年就解放了。他也就赚了顶地主分子的帽子。他哥儿五个,别人都是贫农,独他是地主。每当大家喊打倒地主分子刘道福,他总是低头嘟哝:“我他妈的算什么地主?一天福都没享过。”当年,江立川看押刘道福扫大街时,只说一声:“爷们儿,好好干,不准偷懒!”便自己找地方玩儿去了。有时,他押刘道福戴高帽子游大街,“爷们儿歪了!”走一会儿刘道福就让他给正帽子。那段时间基干民兵江立川和地主分子刘道福相处得很融洽。刘道福手脚特别笨,庄稼地里的活儿他干什么都不行。队里就让他成年累月地挑大粪。连小孩子们也都知道喊一声“刘道福来了!”立刻一齐捏住鼻子。刘道福却得意洋洋地挑着粪桶在大街上来往。
在水库工地上,大家把小车上的土装得小山一样,硬按着脑袋让他驾起来,他哆嗦着腿连人带车走不上几步就滚下去。大家拍着手笑,他也爬起来顶着满头土笑。每次要打扑克,大伙就抓下他的帽子摔在地下当垫子。玩腻了,又噢的一声掀翻他抓起那“四脚”打起“夯”来。
已经七十四了,还是那么笑嘻嘻的一点儿不见老。江立川觉得四十七岁的自己和刘道福一样的年龄了。
“来来来!咱爷们儿几十年没见了,喝上这一杯!”他现在以捡破烂为生,说只要捡上一个礼拜就挣够一个月吃喝了。他从来不让一分钱攒下,把钱喝光了再去捡。捡得够喝一阵子就不干了。
“嘿嘿,神仙过的日子。”他一口酒下肚,吧嗒一下嘴唇。
“那些年你受苦了。”江立川说,也含道歉的意思。
“一个样,”他抬起头,坦诚地望着江立川,“人活著,就是这么回事儿,一根线上拴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你喊打倒刘道福,你就不累?你比刘道福还要累。你看押着我的时候,你也走不开,等于我也看住了你。”
他从穷光蛋一下子成了地主,又从地主一夜之间成了被打倒被管制的对象,从被管制一下子又成了自由人,这一生他可以说是大起大落,经历了人世的苦辣酸甜。可不管怎么样,他总是一成不变的。那一瞬间江立川忽然觉得这个人是真正了不起的,他对人生简直是超凡脱俗。
“爷们儿,你这病,伸出手来。”他对江立川说。他这人肢体很笨,脑袋可极聪明,记性尤其好。读过许多医书,对中医比一般大夫还精通。但江立川知道自己这是不治之症,不抱任何希望,不过他还是顺从地把胳膊伸给他。他第一次发现他的手跟别人很不一样,胖胖的指头又短又粗。这只手搭在他腕子上,刘道福慢慢地闭上眼睛,江立川感觉到自己脉搏的跳动,感觉到刘道福手指在自己脉搏上的轻轻的压力。他的喉咙忽然堵住了,在家乡,已经没有第二个人这样抚摸过自己的肌肤了。
“你这病呀,难治,可也不碍事儿。活吧,活吧。”刘道福睁了眼睛,“怎么,不舒服了?”
“不,不是……”江立川鼻子一酸,差点儿落下泪来。刘道福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三弟晃着高粱秸一样细高的身子进屋,皱皱眉头:“我到处找你……”没说出来的意思是,“你却坐在炕头上。”江立川看看他的身上是干的。“你哪儿找我去了?”
“周云祥家。”立安答道。周云祥距他们家不过一百米。他在那里玩儿了一会儿便回家来了。也许由于年龄差距大,江立川当年对这位小弟弟是很宠爱的。在生产队里推车不管多么累也要把他放车上推着,让他到处玩儿。有好吃的东西,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位小弟弟。离开家乡那年他刚十二岁,还是个又瘦又小的孩子。后来他当了兵,升了军官,转业又到镇上派出所工作,当了所长,这一切都让江立川感到自豪,所以要下决心从东北回来就有这样一个原因:我弟弟在家乡当官儿。
谁想,这位派出所长却让他失望。刚到家的那天晚上他就对大哥告二哥的状,说立平去年只给了三百块钱的养老费,再这样下去,他要把父亲送立平家里去养,一家养一个。
“三百块钱好干什么?现在物价都涨,一斤猪肉就要三块!不让他养养试试他不会明白的!”派出所长义愤填膺。
“那,你说他该出多少?”江立川心里已冰凉了。
“三百五,少一分也不行!”他把那大盖帽啪地往桌子上一摔,表示决不妥协。
“我,我管不了……”立川甚至怀疑他在攀比自己,那威严的大盖帽和区区的五十块钱太不相称了。但事后还是去向立平讲了。立平觉得奇怪:“原是他要的数呀。”
“现在不是物价涨了么,一斤猪肉都要三块。”江立川不觉把三弟的话搬出来。
“哈哈哈!我把这事儿忘了。”老二立平拍拍脑门儿。他是个粗人,的确没把物价考虑进养老费。“大哥你可别认为我不养爹娘,他们是不亲我,离不开老三。我愿意他们上我这儿住。”
立安端上两碗饺子,一碗放大哥面前一碗放爹面前,这次序应该说也不错,可是坐的位置却是中间隔着老二立平。江立川立刻想起立安说的一句话:“他一年最少也要在我这里吃二十顿饭。”他就把自己面前的饺子碗推到老二面前。立平也不推让,端起就吃,连连说:“不错!不错!”
那时候都还小,老三立安哭着跑回家,进门就告状:“二哥打我了。”江立川必定走街上找到立平给他一个耳光。也很有几次他发现立安在街上根本没哭,一脚跨进大门后才拼命号。即使这样,当时江立川也没觉出立安有什么不好的。三十多年都过去了,江立川忽然又记起那情景,觉得三弟从小就心计太多。
“周云祥在家里干什么?”江立川问三弟。
“在家修他那台破车。”立安说。
在东北这二十五年,除了母亲,周云祥是他最思念的人。几乎每次梦见他醒过来摸摸枕头都是湿的。从小一块儿长大,一直到上中学都是形影不离。一天不见都不行。到家那天是上午,他已经坐了两天三夜火车,可他嫌水热一口喝不下,扔下碗就往周云祥家里跑。家里人说他出车了,江立川又急急忙忙往西河工地跑。他本来是每行动一步都要喘半天的,那天简直神了,脚下如飞。沿着河堤走着,想着他们一块儿在河里洗澡的情形,想着见面的兴奋,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青年时代。
半路上碰见了周云祥,他开一辆蚂蚱似的四轮小拖拉机,嗵嗵嗵地奔过来。车斗里装得冒尖儿一车沙子。嗬,这家伙真能干呀!原来的周云祥是干什么都要比江立川低一筹的,他也甘愿在江立川之下。江立川站在当道拦住了狂奔的车。周云祥不是那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少年了,满脸灰土满脸胡子。江立川什么也说不出,就那么傻了似的站着。
“呀!听说你要回来。真的回来了!”周云祥拉起他的手摇着,眼里泛着泪花。他是公鸭嗓,江立川已经二十多年没听到这熟悉得永不能忘的嗓音了,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拖拉机在他们身后像放机枪似的一个劲儿地嗵嗵响。
“闭了火儿!快闭了火儿!”江立川恼恨地叫道。
“不,不,我还要再拉两趟。晚上去看你吧,一趟五块钱呢。”周云祥像猛然惊醒似的记起自己的活儿。江立川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周云祥却像个年轻人似的敏捷地跳上车一溜烟开跑了。他一屁股坐在河堤上,浑身像瘫了似的,再也站不起来。他迷茫地看着河滩,河水已干得没一点儿痕迹,汽车、拖拉机布满河底,黑烟飘在半空,人们在疯了似的抢沙子。这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条河了。他在东北就听人说过家乡的这条河干了,可他没想到会是这副样子。上学的时候,他在作文里把这条河写得那么美丽,清澈的河水一年四季哗哗流淌着,成群的鱼儿在水里游泳,两岸是随风摇摆着的柳树……那时的河水是很大的,从没干枯过,整个夏天他和周云祥都泡在河里洗澡。怎么会干了呢?河岸也光秃秃的了,不剩一棵树。
周云祥变成这样子了!难道我是自作多情?
他准备晚上好好收拾一顿周云祥。他有许多话要说,一车沙子不就五块钱吗?晚上周云祥果然来了,可江立川那些要说的话突然觉得说不出了,周云祥说不上几句便坐在那儿瞌睡得直点头儿。最后,他说明天还要早出车,就告辞道:“明晚到我家吃饭。”爹说周云祥二儿子又要结婚了,真够他忙的。他是第一个让江立川感到变了的人。
又见到了许多童年的伙伴,大家表面上和他亲热地说着话,眼神里却早已着急了,江立川终于认清了这样一个事实:现在是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只有你江立川是个闲得无话找话说的人。
“大哥,我三姐来看过你,你不在家,她说明天还来。”梁菲从碗沿上看着江立川,故意说得很平常。江立川只感到一阵气紧,不得不放下碗来。
“她,她回去了?”李家屯距这里五里路。
“回去了,让你明天等她,她还来。”
江立川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想,明天再来就晚了。
梁萍是梁菲的叔伯姐姐,当年和江立川曾闹得满城风雨最终却没成功。就是她又把自己的叔伯妹妹自作主张嫁给立安的。所以梁菲对江立川和三姐的事情了如指掌。这次江立川回故乡最怕见的人就是梁萍。前天逛大集他一眼看见了人群中的梁萍,吓得赶紧在一个地摊前蹲下来。这地摊是一个卖咸鲅鱼的,被缠不过,他只好买了条咸鲅鱼,偷眼看着梁萍远去了才敢站起来。因为咳嗽,拎回家的那条咸鲅鱼他一口也没敢吃。过后,江立川想:多余了,自己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就是面对面她也认不出来。
“还来干啥呀——”江立川自言自语道。他眼前出现了梁萍进屋扑个空的样子。梁菲和她虽然不是亲姊妹,可人长得很像,特别是眼睛。江立川从不敢面对三弟媳妇这双眼睛,一见这双眼睛,就无法不想起梁萍。
今生今世怕是永不能和她见面了。
“哥,你明天要回去?”立平问。
“嗯。”
“为什么又要回去?不是说过不再回去了吗?”立平紧盯住问。江立川回答不出,泪水堵住了嗓子眼儿,他只好和着饺子一起吞进肚子里。好咸啊。他又心里痛骂自己:你他妈的真没出息!都快五十的人了,这是干什么呀!?从一回到故乡那天起,他就发现自己变得特别脆弱,动不动就流泪,在东北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别回去了,在家里过吧,回那鬼地方去,那么冷。”立平说。
“别回去了,在家里过吧。”立安也说。但江立川觉得三弟的语气是游移的,抬眼去看立安的脸,立安果然赶紧把眼睛避开,不敢和他对视。房子,江立川想,就为这两间房子。如果自己不回来,爹娘一死,自然这两间房子就归他了,自己一回来占住,事情就难办。当时盖房子时立平和立安共同去信,问哥哥回不回家。如果以后准备回家,就把老房翻新时一起在东头盖上两间。江立川当时一点儿回老家住的意思也没有,可他还是把自己积攒的四千块钱寄了回来。那是他最后的一点儿钱了。他是赌一口气闯关东的,刚去那几年他拼命干,为的是挣钱寄回家,首先是给老二立平结婚,过几年又挣钱给老三立安结婚,他要让梁萍他们一家看看他们老江家不是无能的,不是一穷到底的。他是伙伴们中间最能干的人,又是花钱最俭省的人。他在山林里抬过大木头,在煤洞子里挖过煤,在山上开过荒。沉重的大原木压伤了他的脊骨,煤洞子里粉尘毁坏了他的肺。他把他的青春他的热血洒在了深深的矿井里,洒在了荒凉的山林里。如今,拖着伤残的身体,两手空空地回到了故乡。
就是为了省钱,二十五年他没有回家一次。这次回来本是不打算回去的。他把能卖钱的东西都卖掉了,包括口粮。那里只剩下了无人要的两间破马架子。那只和他为伴的老羊他没有舍得卖,送给了独眼胡四。那天早晨胡四拉它走,它四蹄蹬着拼命向后坐,胡四不得不把绳子搭在肩上像拉车似的拖。江立川至今也記得它挣扎着回头看他时那哀怨的两只眼睛。
“怎么,你非回去不可?”立平停下筷子,两只眼睛有些蛮横地瞪着江立川。
“我那儿还有些地……”江立川轻轻地说,不敢和立平对视。不能下井了,近些年他就在山上刨几亩荒地种着。他种玉米、大豆,秋天除了留下口粮还能卖点儿钱。
“地、地、地!扔了!”立平重重地一摔筷子,一根筷子弹起跳到江立川面前,他抬头一看,立平已激动得满脸通红,眼里闪着泪光。江立川心发颤了,一刹那他动摇了回东北的信心。他不出声儿,低下头,筷子无意识地捅着碗里的饺子。他在等待,等待大家挽留他。这会儿他觉得自己像个可怜的孩子。
寂然无声,连侄子小华也停止了吃饭,大家都在等待着。父亲先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咳嗽过去却没说话,而是拿起铜锅儿烟袋装上一锅儿江立川从东北捎回来的烟叶,然后点上火。他已经完了,江立川心里想,父亲当年的威风荡然无存了。当时老头子吼一声他们哥儿仨一齐跪倒在地下,满镇子的人谁不知江老三厉害?!现在他只能抽烟袋了,也只有这杆铜锅儿烟袋还是他当年留存下来的东西。爹在这个家已经没有地位了,他清楚地懂得了这一点。江立川好失望,他是刚懂得了这一点的。
“这孩子娇惯坏了,吃饺子哪有光吃馅的?”娘说话了,说着把小华碗里的饺子皮往自己碗里拨。
“扔了算了!你别吃。”立安说。江立川立刻觉到三弟是在有意避开话题,他已经不是小时候骑在自己脖颈上看电影的孩子了。
“大哥就别回了,咱们家现在也好了,多双筷子多个碗……”梁菲说,那声音说明她是诚心诚意的。
“不,不!我定了。”江立川说,他不想再让大家为难。他想起车到济南站时站台上那昏黄的灯光和灯光里活动着的幢幢人影儿。那时正是半夜一点左右。他突然精神振奋,不瞌睡也不喘了:啊!到家了。站台上一片乡音,他恨不能下车去挨个抱一抱人们,他觉得每一个人都是和他血肉相连的亲人。
列车继续向东走的时候,他贪婪地看着黑洞洞的野外闪过的每一粒灯火。眼不眨地看到天亮,他在天亮后又觉得土地上行走的每一个人都像熟识一样。
一九四七年,这个镇子上有很多人有情愿的也有给抓去的,都从青岛坐船去了台湾。近几年大陆开放,那些人纷纷回到故乡探亲。离别故乡四十年,那思念之情是可以想见的。然而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竟没有一个留在故乡的。而且据说他们没有一个能住下一个星期的。当时江立川觉得这些人古怪,现在他忽然明白了。当你离开时,故乡已不再是你的故乡了。你所魂绕梦牵的,只是你梦中的那个故乡,当你千里来归时,实际上等于你回来寻找你梦中的故乡,眼前的故乡已与你无甚关系,你的失望也就是必然的了。并且,爹也不是那个爹,娘也不是那个娘。
外面的雨仍在下着,梧桐树沙沙响。江立川在床上蜷缩一下身子,忽然觉得自己缩小了。这雨声使他回到了童年时的自己。他的床是临时支在娘的床边的,现在家乡的人也都睡床不睡炕了。他觉得自己仍然是一个躺在娘身边的孩子。娘会伸进被窝儿里一只手抚摸他晒得又黑又亮的脊背,喃喃道:“我的小黑牛儿,我的小黑牛儿……”
娘睡着了,没听见外面的雨声,她在轻轻地打着鼾。睡在她身边的小华儿正咯吱咯吱地磨牙。听人讲夜里磨牙是因为肚子里有蛔虫。江立川咳嗽起来,而且越咳越厉害,他知道是淋了雨感冒了。他尽情地咳嗽,想把娘吵醒,让娘和他说几句话,安慰自己一下。每到夜里他就变得特别脆弱,在东北的这二十多年他也是每到夜里就想家,时常哭泣。
娘是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抚摸自己了。可是,只要此时此刻她能翻过来问一声:“立川你难受吗?”他也会感动得哭起来,他那再回东北去的决心就会崩溃。然而,娘仍在平稳地打着鼾。于是他又拼命地咳嗽,像赌了气似的,要把五脏全都咳出來。这时,娘停止了打鼾。他赶紧竖起耳朵听,期待娘说:“你这孩子,咳嗽得这么厉害,还要回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去受罪,在那里有谁疼你呀。”
娘翻过身来,他紧张得心跳都停止了。
“你忍着点儿吧,小华明天还要考试呐,别把他吵醒……”娘轻声说。江立川以为听错了。接着娘又重复了一遍。像一个雪亮的闪电在脑海里出现,他刹那间一切都明白过来。二十五年的分离,娘对自己的感情已经死亡,这份感情已经转移到了她的孙子小华身上,从自己这方面来说,自己已经不是离家时的那个江立川了,连个影子也没有了。二十五年,多少个日日夜夜,自己身体内的一切都已新陈代谢,没有一个细胞还是当年的了。所没有改换的,只有一个名字而已。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理由要娘仍然爱你呢?
“你怎么啦?”娘问。语气温柔了许多,似明白了什么。江立川一声不响,大睁着两眼瞪着乌黑的顶棚。娘又翻过身去。
外面的雨点儿稀疏了,却大了些,落在梧桐树上乒乒乓乓响。又一阵风吹过,有一片叶子给风吹落。叶柄很沉重的,砰的一声撞在地上。东北的落叶就从来没有这么响的。那里所有的树叶都没有梧桐叶这么粗大的叶柄。
他心里忽然很轻松,是回到故乡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什么牵挂也没有了,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这个天地之间游逛了。这时候,东北那些山都该经了霜,一片如血如火地红,红得那么壮烈,那么灿烂。每当夕阳照在山坡上那茅草屋顶的马架房时,土墙会变得惊心动魄地辉煌。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家乡是在那个遥远的荒凉的山沟里。只有那里才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那些美丽的小白桦树,那一片云霞一样的达子香花,那扫荡过山谷的野马一样的风雪,还有那只亲爱的善解人意的老羊。
雨停了,只有残留在梧桐叶子上的雨滴还偶尔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那夜里,江立川梦见了白茫茫的雪野,梦见了闪着金光的山峰,梦见了只有在高纬度的冬季里才有的蓝玻璃一样的天空。他还梦见了自己强壮有力,正和伙伴们抬着巨大的赤红的松树在雪地里跋涉。抬木头号子在沉重的压迫下从胸膛里迸发出来,苍凉、悲壮又无可奈何。
领:哈腰挂那么,唱:嗨哟——
领:挺起那腰来,唱:嗨哟——
领:开步走哪么,唱:嗨哟——
领:走走走哪么,唱:嗨哟——
领:风雪大哪么,唱:嗨哟——
领:山又陡哪么,唱:嗨哟——
早晨,梁菲起来做饭,江立川悄悄塞给她一个小小的纸包儿说:“交给你三姐,告诉她,这不是参园子里种的,是真正的山参。不知她那毛病好了没有。”说完拎着一个提包走出大门。梁菲刚张口要喊,他摆摆手制止了她,回身把大门又轻轻地关上。
(原载《北方文学》1991年第7期,责任编辑:刘焕君)
作者简介:孙少山,当代作家,山东胶南人。1984年就读于鲁迅文学院;1986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1988年毕业。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八百米深处》《出关》《黑色的诱惑》,散文集《荒楼》《男女有别》《祖父的情人》,长篇小说《榆神》等。《八百米深处》(原载《北方文学》1982年第2期)获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多部作品被译到国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