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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

2020-08-10任素洁

北方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仓房老娘媳妇

任素洁

时至今日,大刚依然记得那个惨烈的场面。

那时他每天都在做着同样的工作,给塑料厂拉活儿,把塑料制品分送到各个小销售店里。那时的大刚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一个月挣个一千多块钱,在二十多年前,维持一个普通人家的生活也差不多了。

他的三轮车上每天都捆着高高的一摞子塑料盆塑料桶之类,密密匝匝捆到一起,看似摇摇欲坠的一座山,其实并没有多大重量。他每天都这样摇摇晃晃地把自己的青春摇晃过去,把自己的日子摇晃过去。

他坚信他干的活儿是安全的,每天用绳子捆那几百个塑料桶,天天如此。有的时候他想多装个桶上去,一看绳子上拴不下了,就把没有捆上的桶顺手抓起来一个扔到捆在一起的桶中间,往里推一推,夹住,没有出现过任何问题。

那天早上七点多钟,他开着大三轮车往小商店里送货,一切如常,谁也没有嗅到空气里那一丝不祥的气味儿。

大刚握着大三轮车的方向盘,他的身后是一车高高的塑料桶,他的旁边是一个人赶着马车,马车上面拉着一车刚割下来的黄豆,慢悠悠地正在往家走着。塑料桶恰恰就在那个时候掉下来,不偏不倚就砸在了马的头上,马被一个猛然而下的白色大桶砸得一个激灵,立即惊了,失去了理智的马四蹄腾空,长嘶一声,两个前蹄扬起一股灰尘,以骇人的速度狂奔而去。赶车的人两手死死地抓住缰绳,被马撕扯着在车上颠来颠去,马像疯了一样尥蹶子向前狂奔。往前奔跑了几十米的时候,迎面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后座上带着一个孩子。惊恐的马看见迎面而来的这辆自行车不知如何是好,没着没落的马扬起蹄子叭的一声踢在这个男人的胸口上,男人应声倒地,车子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孩子也摔得满脸是血。周围的人赶紧过来,一看大人已经气绝身亡。

赶马车的老板子拼了命,连喊带叫带骂才把缰绳收住,马踢完人以后烈性稍减,又拖出去几十米才慢慢停下。

大刚差点昏过去,是他的桶掉下来把马砸惊的,这是事实。

没有任何疑问,大刚承担起死者的一切费用,而且要包赔人家人命的损失。塌天的大祸夹带着必须的赔偿,把大刚和娘打到了生活的底层。

大刚和老娘把后院住的大屋子卖了,他和老娘两个人搬到了前面的小仓房里去住。又四处借了七八万块钱,总算把这事打点过去了。

仓房是平时放那些破烂家什和柴火的,收拾出来住人,一个家穷得什么都没有,就剩下外债了。那看上去好像怎么还也还不完的外债,注定了他下半辈子不会有好日子过。他不恨那个女人,大伙儿说他人家要你这些钱不多,人家人都死了,你还在这儿亏啥?要是你死了呢?话是这么说,可是他冤,是我让他死的吗?天上掉下祸来,让他有啥法子?

老娘给他做饭,娘两个相依为命。大刚看着邻居家锅里冒出热气飘出肉味儿来,馋得直吧嗒嘴。娘眼里有泪,对他说,刚啊,咱不吃肉,咱攒了钱好还账。大刚家这些钱主要是借的舅舅家姨家的,再有就是亲朋好友,多少年了,咋也还不上。娘这些年满头白头发,苦撑着这个家。

娘兒俩一年一年吃不上一顿肉。

大刚那年坐下了病。他再也不能看见车,无论是汽车马车牛车还是三轮四轮,他一概不能看见。他一看见车脑袋就像炸裂开一样,昏头昏脑一片混沌,头也跟着疼起来,脑袋里就出现马扬起蹄子把人踢死的情景,男人死不瞑目的样子,让他感到心悸,惊出一身身冷汗。他的头一疼,汗就出来了,冷汗淋漓,心跳加速,腿也发软。

娘知道孩子坐下了毛病,也不逼着他再去干开车的营生,开车的营生挣得多一些,但是现在娘不让他出去,娘两个在家里就种那几亩地,平平安安过日子。大刚不甘心,想出去挣钱,但是他一看见车心里就先怵了,娘怕他再出事儿,说啥不让他出去。

老娘哭着说,刚啊,咱不干了,咱好赖还有条命在。咱安安稳稳地在家,挣点儿钱还饥荒。人不死财不烂,咱不怕!大刚听了娘的话趴在炕上号啕大哭。

仓房破旧的小窗户,仅仅能照进来一点点亮光。

大刚的哭声传出去很远很远……

大刚常常在半夜惊醒,摸摸自己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样。他总是梦到那个凄惨的场面,梦见那个死去的男人。是他要了他的命!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人家的命是因为他才没的,就是给人家钱也弥补不了他心里的伤痛。半夜里他经常从梦中惊叫一声,坐起来,再也睡不着。娘也披起衣裳坐起来,娘陪着他说话,刚啊,刚啊,咱睡吧,明天还得下地干活儿哩。

雨天的时候最难熬,小仓房在风雨中趴着,像一只在风雨中瑟缩的小狗儿,浑身精湿,寒酸中夹着几分凄凉。

娘两个躲在小屋里,他们似乎再也走不出这小黑屋了。

四季轮回,就像人的一生。秋天又来了,田野里庄稼成熟的气息,酝酿着人们热切的眼神。

大刚种的黄豆该割了。他拿起镰刀和娘两个把黄豆割回来,他一看见黄豆心里就咯噔一声,再把苞米割回来。把豆子和苞米卖出去,一年的收入能有一万多块钱,娘儿俩吃喝用度强活命,有病也挺着。娘心脏不好,一粒药舍不得吃,说哪天死哪天算,老天爷让我活我就活,我就扛着!

剩下的几千全部用来还账。大刚和老娘几年来一件新衣裳没上过身,一两肉也舍不得吃。

过年的时候,都是娘的娘家兄弟拎着几斤肉来看他们,娘儿俩才能吃上几回肉。

都知道大刚外头欠着钱呢,说不上媳妇。来提亲的人一问家庭情况,都马上就退了。笑着来,冷着脸走,一看家里穷得吃不上喝不上,除了墙旮旯啥都没有。十几年过去了,大刚还是光棍儿一个。

他压抑在梦里的那些不能与人言说的对女人的想象,在山巅向他招手,但是却遥不可及,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能登上梦想的山顶。

有时大刚想出去打工,多挣点儿钱,说不定能说上个媳妇。娘说,儿啊,你也三十多了,咱不出去了吧,娘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去。等过两年咱手里有钱了,娘就托人给你说媒,咱找个媳妇,咱在家好好过日子。

娘看着大刚头上的白头发,一阵心酸。

十几年过去了,当他们终于还完所有的外债的那天,娘高兴地说刚啊,今年咱就能手里余下五六千块钱了,咱就敢提亲说媳妇儿了!

看着镜子里自己满脸的皱纹和沧桑的脸,大刚苦笑了。

娘看着儿子,大刚长得多俊,大眼睛大脸盘儿,大高个儿。

一棵小草在春天里迎着风还长出一片绿呢。大刚心里有一个梦。

男人的欲望折磨着他,他的欲望不得不在贫穷和压抑中一点点消磨,十几年带着伤痛的时光,消耗掉了他的青春,让他的青春岁月过得疼痛而苍白。时光里的砂磨损了他对女人的渴望,或许就像一扇沉重的铁门,隔断了他对女人的向往。他青春的脚步一路辛苦,一路踉跄,灰头土脸,一抬头,却发现已经来到了一条叫做中年的大河边。

老娘见着人就说,他婶儿啊,快给大刚介绍个对象吧,俺们家今年手里有钱了!听着娘这样说着,大刚躲到一边儿眼泪汪汪的,他不敢看娘的眼睛。

娘上了市场,买回来二斤肉,娘两个人开始包饺子。多少年了,没心思也没钱,饺子好像除了过年吃几回,平时都从饭桌上消失了。这一顿饺子吃得真香,娘吃了一大盘子,他吃了两盘子。剩了几个,他夹给娘,娘又夹给他,说啥让他吃。

春天的风总是那样出其不意,才几天的工夫,园子里的小菜就长出来了,春天的风把菜都吹绿了,长高了。

后街的赵婶儿看大刚在园子里拔草,顺腿儿就进屋了,大声喊着,大刚我来给你介绍个对象儿!娘在屋子里听着话音儿,心里就乐开了花儿,忙着给赵婶儿倒水。

赵婶说的这个女人是个离婚的,是赵婶娘家那个屯子的。赵婶快人快语,有话不怕说,将来我不落埋怨。春燕离了两回婚了,还带个小子。因为头一个丈夫耍大钱,三天一小耍五天一大耍,结婚两三年就把家底儿全输光,屁毛没剩,她带着孩子跟他离婚了。带着孩子的女人不好找,找了第二个男人也不着调,成天东跑西颠在外头打工,一年到头也剩不了几个钱。最可恨的是在外头还找了相好的了,人不回家,钱也没有,日子过不下去,穷得叮当响,她也没心思再跟那个男人过,一两年又离了。春燕年龄和大刚相仿,就是带着个小子,不知道大刚愿不愿找一个带孩子的?

大刚和娘对了对眼色,娘拉着赵婶的手说,他赵婶啊,像咱家这样的人家还挑拣啥?带孩子咱也不挑,只要人家愿意和咱过日子。你看咱大刚是个好孩子,这孩子是你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啥毛病不犯。咱家不就是摊事儿了吗,才把孩子耽误到今天的,说着就抹眼泪。

娘说着,看着大刚,大刚点了点头,说赵婶啊,现在咱这个情况,就是家里还没盖成大房子,只是不像原来过苦日子了,带孩子就带孩子,只要人家愿意来。赵婶看娘儿俩满心愿意,乐颠颠地走了。

见了面也觉得挺好,春燕人长得白白净净的,眼睛水汪汪的。大刚和老娘把刚攒下的这五千块钱当作彩礼就给了春燕,家里做了几床新被,粉刷了多少年没有刷的小仓房,老娘为了让儿子住着方便,又求几个邻居,在仓房的旁边又搭起了一间小屋子,老娘单独住在小屋里,大刚和春燕住在大仓房里。房子看上去破旧,但是有了女人就像个家了。家里没有钱大操大办,就把赵婶和自己家亲戚请了两桌,这婚就算结了。

三十多岁的大刚,终于有了媳妇。

春燕带来的孩子七岁,上小學了。大刚人前脸上觉得不好看,刚结婚就有孩子喊爹。但是为了娶媳妇,带孩子就带孩子,这也不算啥天大的事儿。老娘天天领着孩子,在小院子里干点儿零活儿,孩子倒也乖巧,看惯了人家的冷脸,难得见着一个热脸,孩子一天天喊着爸爸,喊得大刚心里热乎乎的。大刚知道,想留住媳妇就得对孩子好,他心里懂的。老娘盼了这些年也终于盼来了儿媳妇,凭空多了个孙子,心里不情愿,但是脸上得热乎,不能叫媳妇看出来。

有时娘领着孩子在大道上走,经常会碰上各种含意复杂的目光,娘开始还感到很不好意思。后来娘想开了,腰板挺着,拉着孩子的手,旁若无人地从各种目光中穿过。娘说,大刚啊,刚开始娘抹不开脸,现在我想开了,咱不就要把媳妇笼住吗,咱好好对待人家,咱娶个媳妇不容易,把孩子当成咱自己的。

大刚点点头说,娘,你说得对,孩子就是咱的,到了咱家就是咱的。娘儿俩说着这话,春燕在外屋做饭听见了,她撂下手里正在蒸的干粮,眼里面就涌出了泪花儿。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进屋,她不想让那娘儿俩看见自己的眼泪。

有了女人,屋子里才有了活气。

大刚自从找了媳妇,眼睛里都是笑意,他看着春燕和娘两个人在屋子里忙来忙去,淘米的淘米,做饭的做饭,烧火的烧火,他在院子里劈柴火,孩子在院子里抓小虫子。家里的烟火气,让他脸上成天没断过笑。他的心里知足,春燕能干,又不多事。有时进城一趟,给娘买回来一件衣裳,把娘乐得见谁跟谁说,俺儿媳妇给俺买的衣服呢。

邻居们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啊。你看大刚那脸,原来是一汪子死水,没有表情,现在成天挂着笑。家里一下子添了两口人,这两口人让他心里爱心里疼,三十几岁了他头一回碰女人,有女人才算是个家啊。

家里人口多了,他比原来更能干了。他天天推着小推车上山,把山边儿上的蒿子割回来,摞围墙外头烧火,一冬天省了不少煤钱。有那死树疙瘩死树根,他也挖出来,抠出来一小车,推回家摆在围墙外面,家里的日子就像他的这些木头疙瘩和柴火,一天天高起来,一天天厚起来。

大刚从外面干活儿回来,春燕早把饭做好,焐在锅里,怕凉了。等大刚进屋洗完手,春燕麻利地揭锅端饭,大刚看着春燕就眉开眼笑,满心欢喜。但是春燕有的时候眉头紧锁,谁知道她心里的事呢。

在没有认识大刚之前,她在城里有个相好的,也是个打工的。他们两个人都在饭店里给人家打工,她端盘子端碗,那男人干力气活儿,给饭店往外推泔水桶往外倒垃圾,搬运菜筐和各种肉箱子,两个人慢慢有了感情。但是这个男人家里有老婆孩子,和春燕是在外头都寂寞,遇到了一起成就了好事。春燕知道他给不了她一个安稳的家,于是才下决心找了大刚。春燕已经找了两个丈夫,离了之后又找了这个相好的,她盘算着大刚要是跟原来的两个丈夫一样,过不了日子她就走。她已经走惯了,把心都走野了。现在大刚娘儿俩这样对她,她心里倒过意不去,她不想再走了,她就想和大刚好好过日子。她上城里给大刚买了二斤毛线,给大刚织了一件毛衣。大刚笑着说,不织了,怪累的,你歇一会儿多好。但是还是凑上去,轻轻地抚摩着那柔软的线。春燕笑着说,你现在有媳妇了,媳妇得把你穿戴得好好的。大刚看着自己,谁说不是呢,从春燕进了家门,他穿得干净了,人也有了精神,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棵山里的树,长得都壮实了。

三十多年的清苦,他终于等来了一朵花的春天。

春燕对大刚的意义,是给他带来了人生的圆满。

但是男人还总给春燕发信息,说是想她了。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春燕找了个穷家,男人家连个大房子都没有,一家人现在还住在一个小破仓房里。他私下联系春燕,让春燕进城找他,又说一些情啊爱呀之类的话,哄春燕开心。

前几天春燕说是到城里看舅舅,去了两三天没回来。大刚和娘在家心里忐忑,就怕春燕走了。

春燕回来之后,她怕大刚盘问她,但是大刚还跟原来一样,哄着她捧着她。老娘赶紧把饭端上来,几口人吃饭。没有人比大刚再希望有个媳妇的了,夜里睡觉,被窝是暖的,搂着女人,自己也像个男人。

春燕拿过孩子的书包,刚要问这几天你学啥了,孩子笑着说她,妈妈,你不好,总不在家。奶奶和爸爸好,爸爸给我买本子啦!

残雪消融的时候,田野里涌出春天的气息,那些破土而出的春天的气味儿,不可阻挡地扑在身上,贴在脸上,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大刚忙着往地里送粪,粮食收成好一些,就能多卖些钱,他像个老黄牛那樣能干,他不求别人家的车,也不雇人,就自己干。推着小推车,一趟一趟,别人的大车一趟干完,他就跑十趟二十趟,总能干完。

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的是,春燕有时候背着他打电话、发信息。常常是春燕发现他回来了,就赶紧说了一句,以后再说吧。他心里已经隐隐约约地发现了一些苗头,他想问春燕几句,但是又怕这来之不易的媳妇生他的气,话到嘴边也就忍了。

那人给春燕许诺,你回来,咱俩在城里租个房子,咱俩过好日子,你跟那穷鬼过日子能过出什么来呀?他能给你什么啊?你身上穿的这些衣裳不还都是我给你买的吗?男人会哄着春燕高兴,给春燕儿买两件儿衣裳。春燕看看自己身上,也确实是自己身上的这几件衣裳还是他给买的,大刚也就是个吃喝。但是她心里留恋大刚,大刚和老娘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给了她一个踏实的梦。她在跟这个男人住的时候,总担心男人的媳妇儿会找上门来,半夜会把他们的门砸开,总担心公安局晚上查夜把他们查出来。她心里犹豫着,男人看出了她的犹豫,干完活儿,回来就逗她开心,手里拿着几块钱的烤串儿让她高兴。

春燕想孩子了,她希望孩子也能吃到这些烤串。

老娘和大刚自然也看出春燕外头有男人,是旧相好。大刚跟娘说,她不会走吧?他看出了娘的担心,娘急切的眼神让他觉出了他和娘的卑微,但是娘说,刚啊,咱好好对待春燕,咱留住她,咱别跟她说难听的话。大刚心里憋着一股气,你既然跟了我,就该好好过日子,怎么还出去会那些野男人!想想,心里堵得慌。他是个男人呐,他想要个家的日子,有老婆有孩子,他不想要一个三天两头跑出去跟人鬼混的女人。

春燕那天回来时像朵花似的换了新衣裳,脸上擦了厚厚的粉。娘好声好气地说,春燕啊,快吃饭吧。娘端出来的是饺子,娘说,这点儿肉俺和大刚一直不舍得吃,都等你好多天了。大刚脸上虽然没露出来,但是心里像吃了个臭虫。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刚搂着她说,你能不能不往外走?咱俩过日子了,你就有个过日子的样儿,你不能这样总往外跑!说到这儿的时候,就忍不住说话声音就高了一些,眉头也皱成了一个疙瘩。

春燕从大刚的怀里挣出来,拉下脸,你看我跟你过的这个日子,住的这个小仓房,像个猪圈似的。谁问我找个啥人家,我都抬不起头来。可屯子里没有像咱家这样住仓房的呀!大刚听了,一阵揪心,像那些他割来的蒿子,尖尖的一头儿,扎得他心疼,他说,以后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相信我!春燕也哭了,说,谁不想过个好日子?

大刚心里有个念想儿,他要让春燕过上好日子。如果总是挺着,到底也住不上大房子,他心里一动,再去借钱。连十万块钱他和娘都还上了,还怕什么?再借两万把房子盖上再说。他被自己这大胆的想法儿吓了一跳,但是他仍然止不住激动。有了念想儿就去做,念想的手伸到现实的树上,总是能摘到几个果子,哪怕这个果子只有樱桃那么大,但是它终归是甜的。

他要给春燕一个幸福安稳的家,让春燕在人前能抬起头来,也有个亮亮堂堂的大房子。

村里人风言风语,知道春燕外头有一个野汉子。村头儿的老杨婆子站在一个破石凳子那儿跟大伙儿说,春燕跟大刚过不长,你说大刚好不容易说了个媳妇,人家还不愿意跟他过了。看看那小破屋,也知道能过多长时间。穷得半辈子翻不过身来,谁愿意跟他过呀?就是拿块板子把春燕供起来,人家都不愿意再过。现在这么穷的人家少了,也就春燕带个孩子,才找他们家。老张头儿看着大刚的小仓房,思忖着说,他娘儿俩对春燕倒好,啥说的没有。后趟房的老马婆子嘴一撇说,他们要是对春燕不好,春燕也不能跟大刚过这么长时间,谁知道能不能过长呢?

谁知道呢?

大刚推着小推车,一趟一趟去割蒿子,还像原来一样摞在围墙外面。小推车的轱辘一趟一趟,把秋天都轱辘醒了,秋天里那些小虫子,在田地里唱着,他捕捉到了那些美妙的音乐。

孩子跟在他的身后,把一只蛐蛐抓住,让他看。他对着孩子笑,孩子松开小手把蛐蛐放回草棵里,一片唧唧的声音就传过来了。孩子索性趴在地上,仔细听蛐蛐发出的小声音,他的小脸蛋儿在阳光里像一个红苹果。

大刚看着孩子,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忽然,孩子惊叫一声,爸爸,大肚子蝈蝈!就蹲下去,悄悄地去逮那只蝈蝈。孩子两只手往前一扑,没有抓到蝈蝈,大刚却看见蝈蝈窜到另一片草丛里去了。

孩子小脸儿上的汗一道儿一道儿的,大刚抬手给孩子擦汗,他看着孩子,觉得自己的心柔软得像这地里的那片草。

大刚娘拉着孩子的手,孩子仰着头问她,奶奶,我想吃饺子,咱家有肉吗?她笑着说,奶奶给你买去!

就算这个孩子不是她的亲孙子,但是孩子喊她奶奶,她就能拿着孩子当亲孙子,孩子的小手抓着她的手,她就觉得抓住了希望。

春燕又上城里去了。

这回带走了一包子的衣裳,她想带上孩子。但是因为那个男人说过,咱俩在这儿本身就很辛苦,你再领着孩子,咱们就没有精力再去打工了,得腾出一个人看孩子。孩子你还放在老太太那儿,咱俩就在过日子。下班儿回来,我就领你出去,上广场跳广场舞,要么咱俩去趟公园,咱也过城里人的日子。

这些天春燕看见了原来没有看见过的东西,吃了一些原来没有吃过的好东西。大刚哪里有钱给她买这些呢?但是一觉醒来,她看不见孩子,看不见大刚,看不见老娘,心里空落落的。大刚说他和娘看孩子,不会有事儿的。

她这回出来说是打工,多挣一份钱,让家里能有个好生活。邻居们认为,春燕是不想再跟大刚过了,一走了之。他们说春燕不会再回来了。

大刚和老娘和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她走了。

大刚送孩子上学,看到学校操场上画着的跑道,心里就跳了一下。他的爱是一条跑道吗,他希望这跑道没有尽头。他的爱从村口通向城里,但是他不死心,他看不见未来的模样,但是他对未来有足够的耐心。十几年的苦日子他都熬过来了,他不怕。他就想,一条路总得有路口的,有路口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希望。

大刚来年还能攒五六千块钱,然后再借两万盖上大房子。就像这十几年他和娘还十万块钱一样,他们也一定能把这两万块钱还上的。

他演算不出生命的重量,他只管去承受。这就是他的命。

孩子跟在他的身后,也跟着他一起捡小树枝,大刚发狠地想着,明年家里就翻盖大房子,一遍遍地在心里想着新房子的模样。

每天大刚都推着小推车出去拾柴火,习惯性地往村口望一望。

孩子也抬起头,往村口望一望。

他踮起脚,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他分明又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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