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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中的经济学(三则)

2020-08-10张曙光

北方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老实人辛格罗素

张曙光

武侠小说中的经济学

当年讲武侠课,课间有位同学一本正经地向我请教:侠士们闯荡江湖,他们的经济来源要靠什么?

现在的学生们比较实际,在侠士们仗剑江湖、叱咤风云的旖旎风光之外,竟然想到了这样的现实问题,颇使我吃了一惊。于是我回答:一部分江湖人是有门派的,如少林,如武当,外出自然会发差旅费的。还有些什么山庄别院,也都是有钱的主,不必为钱财发愁。唯独那些独行的浪子可能会困难些,也许他们先学会了辟谷的本事,或者习惯了挨饿。最重要的是,江湖本身是一个虚拟空间,杀人尚且可以不受法律制裁,吃饭的问题不应在考虑之列。

想象或浪漫色彩较浓的作品,过于拘泥于细部的真实,反而会“失信”于读者。记得小说《西游记》中有一回,孙悟空买了块热糕,两只手来回颠倒,口中连连喊热。作者大约想突出火焰山的高温,或是让故事增添一点生活情趣,却不料穿了帮。孙悟空当年被放在老君炉中,用三昧真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尚且不怕,现在居然会连一块热糕也忍受不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武侠小说重点在于超人的武功和正邪之争上,在刀光血影的紧要关头,除了爱钻牛角尖的读者,还有谁会去在意他们下顿饭在哪儿吃,下次觉在哪儿睡?

写孙悟空怕烫也好,写孙悟空不惧老君炉也好,都不算错,关键要做到前后一致,也要符合人物的身份。电视剧《西游记》拍得差,并不在于当时做不出好的特技,而在于缺乏(或过于缺乏)艺术想象。在舍利塔中,孙悟空和守塔的小妖过招,比试拳脚,一打就是好半天。这样齐天大圣的威名难免会扫地,让人看了也不舒服。不如小说中描写的那样,一棍下去,小妖变成一块肉饼来得痛快。

罗素写《西方哲学史》,在评价人物上也有前后不够统一的地方。他写到培根,对其政治品质百般回护,培根是艾塞克斯的顾问,艾塞克斯失宠,培根就帮助对其起诉。罗素先生正确地向我们指出,不忠诚于艾塞克斯,这是避免构成对国王的叛逆。对培根的受贿,罗素也客观地谈到“在那年代,法律界的道德有些废弛堕落”,“馈赠是当然的惯例,做法官的凭不受赠礼影响这一点表现‘美德”。这里我們看到了一个十足宽容的罗素。但在对叔本华评价时,却对其私德颇多微词,甚至指出他的论调与生活相比并不真诚。要知道,思想家提供思想,并没有一定要身体力行的责任,更不必成为圣徒。这里我们看到了另一位道德家的罗素。这些固然无伤大雅,但在同一部著作中出现了两个罗素,确实多少使我对他的“真诚”产生了怀疑。

还是回到武侠上面。如果武侠作品中过多地写到经济学或其他现实问题,写到大侠们如何拉赞助、筹善款,这些实际工作可能会损害故事中的奇幻色彩。当然一分钱也会难倒英雄汉,《说唐》中有秦琼卖马的情节,但这是出于情节的需要,并不是有意要扯到经济上面。的确,如果我们想到风光无限的大侠们在为衣食发愁,他们的超人形象就会大打折扣,武侠中的英雄气概也会荡然无存。现实如我,在写武侠小说时,也不会让我笔下的大侠写信给朋友说,快帮帮我吧,寄些钱来,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没有气力继续和西门吹雪比剑……

辛格讲的故事

现在的作家很少有人善于讲故事了。在擅讲故事的作家中,辛格算是一个。他不是我最喜爱的作家,却算是我喜爱的作家。我喜爱他的原因,正是在于他会讲故事。

很多年前,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了他的一个短篇。当时并没有太多的感觉,但这些年过去,很多重要的事情都被我遗忘了,唯独这个故事却时常在我的脑海里流连,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

有这样两个学徒,个性截然不同,却是好朋友。一个放荡不羁,另一个却老实敦厚。一天,不老实的带老实的去妓院,要他见识一下,但老实人一到了那里,就吓呆了,连忙逃之夭夭。

后来是战争。战后一片疮痍,放荡的那个跛了一条腿,从前线回到了家乡。老实人事业有成,开了一家小工厂。他见到老友,忙邀他去自己家里,告诉他自己娶了一个全城最漂亮、最贤淑的女人。放荡的朋友真的去了他的家里,见到朋友的妻子,果然漂亮。但他马上认出了她,她曾是全城最有名的妓女。但那个女人真的变好了,也没有认出当年的客户。朋友赶紧告辞,老实人追了出去,要他留下,他拒绝了。他问老实人,是想知道真相而痛苦,还是不想知道真相而快乐,老实人说,当然是要后者。于是朋友祝福了他,瘸着一条腿走开了。

故事写出了对待真实或真相的两类不同态度。没有人不愿意知道真相,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为此付出代价。假如我身在其中,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选择。辛格妙在不偏不倚,不褒不贬,留下了一个难题供人选择。

除了十足的庸人,人都有求真的本能。如果失去了这种本能,人类的知识就很难说能够发展到今天的程度。但平心而论,我真的不知道这种求真给人类带来的是痛苦更多还是快乐更多。鲁迅至少有两次涉及到了这类话题。他写一个孩子过满月,人们贺喜,都说这孩子将来会如何如何,只有一个人说了真话:这孩子将来会死,结果被一阵胖打。另一处更为严肃,他说如果一些人被关在铁屋子里,根本无法出去,是把真相说出为让大家痛苦好,还是不说更好。我忘记了鲁迅是否说出他自己的看法,或他的看法是怎样,但我觉得这个问题比辛格的更难做出选择。

是活还是去死,这是个问题。但不是所有人都会遇到哈姆雷特式的问题。但我们确实会面临辛格式的选择。如,某人得了绝症,活不了多久,在这种情况下,是告诉他真实的病情,还是让他不知道自己处于死亡的边缘。这就产生了真实与伦理的冲突。当然前提是与治疗无关。告诉他,是为了尊重他的知情权;不告诉他,是为了不使他痛苦,让他平静地度过余生。在西方,一般是选择前者,而在我们这里,我想多半是要向他隐瞒病情。

人类的事情,有时很难做出绝对的是非判断,像这类事情,关键取决于当事人的态度。但态度也往往会决定事情的结局。还是回到辛格讲的故事。假如那位老实人选择了要知道真相,当他知道了他引以为荣的妻子当初是一位妓女,他能否包容她?他们的生活会不会蒙上永久的阴影?他们的关系会不会就此告终?回答是肯定的。我们一般都赞同要求真,但付出这样的代价到底是不是值得?可能有人认为值得,有人则相反,见仁见智,说不上哪一种选择更对,最终关键取决你对真实的态度。

书信与手稿

茨威格在写作之外的癖好是收藏名人手稿。我在一篇文章中把这称作收藏文化记忆。但既然是癖好,更多是出于兴趣,而兴趣往往与意义无关。我们爱一个人,并不见得是因为认识到爱是一种伟大的情感,而更多是出于内在情感的驱使。出于意义的考虑去做事的人也许有吧,但总不如发自内心的爱好和兴趣来得自然、真切。

茨威格常年在欧洲旅行,加上他本人又是名人,因此他的收藏颇丰。看看他当时的部分收藏就足以让人咋舌了。他收有达·芬奇工作笔记的手稿,拿破仑用几乎不能辨认的字体写给他在黑沃利士兵们的军令,用大幅印刷纸印的巴尔扎克的一整部小说,“每一印张上都有上千处字迹甚为清楚的校改”,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最初的手稿,还有音乐家巴赫、格鲁克、勃拉姆斯、海顿、舒伯特、肖邦等人的音乐手稿。更为珍贵的是,一张莫扎特十一岁时带有稚气的手稿,歌德九岁时一篇拉丁文的手稿和去世前不久八十二岁时的一首诗的手稿。此外还有许多当代人手迹,不少都是本人送给他的:如罗曼·罗兰送他一卷《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手稿,里尔克给了他《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的手稿,以及高尔基、克洛岱尔和弗洛伊德的手稿。

这些无论在当时还是在现在,都是弥足珍贵的。我不知道在1942年他和妻子双双自杀后,这些文物流向了何方。在他那个时代,就已是复制的时代,但真迹永远是真迹,用同样是犹太人、也同样选择自杀的思想家本雅明的话说,“即使在最完美的艺术复制品中也会缺少一种成分:艺术品的即时即地性,即它在问世地点的独一无二性”,他将之称为“原真性”。文物的价值正是在于这种原真性。但无论如何,复制品也总是好过没有。现在随着电脑和网络的广泛应用,恐怕我们不仅会失去作家的手稿,甚至连书信也难得一见了。E-mail只要打好字,轻轻一点“发送”,就可以在顷刻间传送到千万里之外,可以称得上快捷、便当。但其中的乐趣和情味怕是大大减少了。

当初写作,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作品发表,确切说,是希望看到自己用笔写下的文字变成铅字后是什么样子。有了电脑后,可以用喷墨或激光打印机把作品打出来,甚至经过精心设计,比印刷品还要漂亮。因此,发表作品的乐趣就丧失殆尽了。书信也是如此。以往和远在外地的朋友交流,一来一往要一周或十几天,说起来像是喜欢受虐,但那种经过焦急的盼望之后收到远方友人的书信也确是一种很大的快慰。古人写信说,匆匆不暇草书,意到笔随,摇曳生姿,在电脑里是无法看到这种独特的笔迹了。

我并不是主张开历史的倒车,重新回到使用笔纸的时代。我只是惋惜现代化带来的整齐划一和追求实用而牺牲掉文化意味。假如茨威格老先生仍然在世,他可能会安坐在家里打越洋电话或发E-mail给同代的作家,要他们提供手稿给他。而作家会很快用E-mail回复他:现在谁还用笔纸写作?真是老土,哪里还会有手稿给你?!

责任編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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