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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边城》

2020-08-10任永恒

北方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沱江吊脚楼翠翠

任永恒

中途,我在长沙站下车,一点儿都没犹豫,那天心情很好。嗯,我那张回东北的硬卧肯定还要被卖掉的,我站在车站的广场上假定,我马上坐着我的直升机,在下一站或下几站撵上那列火车,再上车讨回我买到哈尔滨的铺,肯定会费口舌吧?

途中下车的理由是我的背包中有一本沈从文先生的《边城》。

人过五十岁,就会有人提醒你,每次出门都要想着“伸手要钱花”,意思是要带好身份证、手机、钥匙、钱、花镜。我呢?还有两样东西,照相机和一本书。

站在书柜前选择时,书不同功能也不同。若是在途中时间长,特别是坐火车,那就找一本写战争、武侠、探秘遇险什么的书,卧铺上一躺时间过得快呀;在宾馆待的时候多,那得准备文化或哲学一点儿的,白天时显得自己很高大,入夜它催眠哪;会友呢?带自己的书,适当的机会送上一本并签上名,不仅显得自己有些个身份,整好了能省顿饭钱。

沈从文先生的作品属于可以经常看的那种,每次看都会有新感受,都会又多一层喜欢。

于是,我想去湘西。

早年我与《边城》相遇是个值得讲出来的事。记得那时刚当记者,外出时带了一本肯定很能“晃”时间的书(这里的晃是指时间过得快的意思),叫《荡匪大湘西》,扉页上还有作者曾凡华的签名,可我就不记得这本书的来历,肯定不是买的。曾凡华我是知道的,是位诗人,我当兵时他在《解放军报》编副刊。

在火车上,把茶泡好放在随手能够到的地方,面包红肠撂在枕边,然后去趟洗手间,没有也去,我要在卧铺上的“沙家浜”扎下去,扎出个昏天黑地。那是个下午,车窗外的风景一页一页地翻着,春天与我的青春只隔一层玻璃……

书中有这样一个情节:1937年秋松沪会战,国军兵败如山倒,新编第125师在从湘西赶赴嘉善的途中,他们受命要在那里阻击日军四天。那是一支怎样的部队呢?军内全部是湘西子弟,大部分是苗家,是前不久招安的从山上下来的土匪组成的。其装备几乎都是国产的汉阳造,三支枪中至少有一支打不响,好用的就是背上的大砍刀了。他们军装不整,而且军纪极差,懒散,不会出操,行军都是拥着走,不会排队,还有就是大多有烟瘾,不抽几口大烟是打不了仗的。一个叫尚存友的班长因抢沿途百姓的烟土,被人家用镰刀砍伤,师长大怒,枪毙!

该团团长沈叠余是沈从文先生的胞弟,他向师长求情,这个尚存友是与胞兄沈从文一起当兵的,他打仗勇敢都升到连长了,就是因为嗜大烟成性,屡犯军规被撤职。他为人忠厚又通文墨,常常给弟兄们朗读沈从文的文章,快四十的人啦,没儿没女,没有堂客。从文兄曾叮嘱我要好好待他……

“提到沈从文,在场的人都很往心里去的,大家面面相觑,连师长顾家齐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的暖色。”

夜袭枫泾镇的前夕,尚存友同连长说,从这儿冲出去就不一定能回来了,我身上除了几块光洋最要紧的就是这几本书了。

打开方方正正的布包,沈从文的几本书保存得如珍宝。连长说,反正我也睡不着,你给我来一段。

尚存友背诵《边城》:那条河水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做白河……

许久,战壕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好!

就是这个连队,在那场夜袭日军的战斗中,129名官兵全部战死。

掩卷之后,我想再一次庄重地凝视《边城》。

沈从文的作品,在我的阅读中属于麻将中“会儿”一类,什么时候都可以看,什么时候都能看下去,既能提神亦能催眠。他的文字不惊不扰,不动不静,在不碰咸甜中浸出迷人的滋味,时而灰白,时而淡绿,笔下的湘西总是湿漉漉的,行文的画感如一片片竹林……

在离长沙站不远的宾馆住下,不想随旅行团去湘西,不是怕花冤枉钱,而是他们在宾馆的大堂前吆喝得太吵,吵得我烦他们了。还有就是旅行团的人员构成多以老人为主,混在他们群中我心有不甘,我还不算老吧。

独自去湘西,我敢吗?

其实,在我的记忆里有两个湘西,一个是读《边城》前的。那是个遥远的,神秘的处所,湘西山穷水恶,岩岭间时常弥漫着一种有毒的瘴气。群山中住着苗人,男孩子出生不久,就用热烙铁将孩子的脚底烫掉汗腺,于是他们长大后脚底如石,能上刀山,踩火堆。苗人好斗,又说着我听不懂的山语,谁是民谁是匪,据说当地人也不清楚,或根本就是一类人,就是你请他吃酒,他同样要带着长刀的。若遇妇人,我嘴再贫一些,谁知给我吃的酒里有没有蛊呢?如是情蛊我也认了,要是别的什么要命的蛊呢?还有就是我这人觉大,若是在大巴上睡着了,会不会有人把我当僵尸赶着走呢?赶到没人的地方,有一落花洞女?

读过《边城》之后的湘西就纯美得很了,透着翠绿的笔下,俨然是一张张“写意山水”,那人,那水,那云中的小船,粗布包头的汉子,在竹筒中吸出一口烟来,然后就是苞谷酒和腊肉,这天的日子就舒爽得很了,妇人总是把眉毛拔得很细,哼着水性的山歌……说那里是世外桃花源是不需考证的。

在我们这代人的教育经历中,最初读《边城》是看不大懂的,虽然在字面上是那么简朴,是那么清白的叙事,只要识字读起来是绝无表达障碍的,那么不懂在什么地方呢?

《边城》写了一个稍显凄美的情感故事,说是情感不是爱情,是在程度上的划分。亲兄弟俩都喜欢上了渡船上的翠翠,沈从文只撂下闲淡有致的生活细节和情节发生的大致走向,似乎他并没设计什么,一切都含在自然之中。提亲,唱山歌,小心翼翼地說,去看赛龙舟吧,吊脚楼上有你看得最清的位子,还曾给过一只肥肥的鸭子呢……为兄的天保知道了弟弟也喜欢翠翠,就行船去了,死在险滩的急流中。后来弟弟傩送也走了。

这没什么令人费解的情节呀?而想不清楚的是我们这代人。

读懂《边城》,至少在思想上还要准备些什么。

长沙离凤凰城还是很远的,大巴上别的旅客说话我都听不懂,于是在细雨弥漫的旅途中我感到一种陌生的孤独,我离《边城》近,却离边城远。我在想,要是沈从文先生在东北也生活过的话,我的心境肯定会好些。

到凤凰城已经很晚了,我在沱江的水边找到一个住处,虽然贵些但很有味道。青砖褐瓦,樟树的叶子混搭在房沿的上下,院门连着去江的石阶,过游船带起的水浪拍着我脚下的石壁。我想住在水边,即便不是酉水,我仍希望有“老船长”的渡船在,陌生的客人同样是不收钱的……

撂下行囊,出门去找小店,找有煎得焦黄的鲢鱼豆腐,有甜酒的小店:“谁个愿意花点钱,就可以傍着门边的长案坐下来,抽出一双筷子到手上。那边一个眉毛扯得极细脸上擦着白粉的妇人,就走过来问‘要甜酒?要烧酒?男子火焰高一点的,谐趣的,对掌柜有点意思的必装成生气似的说,吃甜酒?又不是小孩,还问人吃甜酒?”这细节迷得我也有点火焰高了。

凤凰城里的那条水叫沱江,在四川的内江也有条叫沱江的水,它们是一条吗?

从小店出来已是午夜,沱江上仍热闹非凡,沿江的店都开着,有人说,这游人比白天还多呢。渡船不会再有了,因为有桥,江上有好多的桥。

我在找吊脚楼,我觉得只有在夜里看吊脚楼,可能才会看出一点儿它的本来。沈从文笔下的吊脚楼大多是属于夜晚的,有细眉的妇人开窗探出头来,听着水面是否有行船的桨声,因为有船才有生意,或是那个曾有约定的水手回来了……

想象中的吊脚楼,一半应该在山上的,有些像每家的阳台。我走近了才知道,吊脚楼的脚吊的不是山崖,是水面,这样的第一座吊脚楼是不是为了取水方便呢?将装水的木桶拴上绳子,从窗户上顺下来,里面住人一定会很潮。如今的吊脚楼似乎只是风景,我走近的几处里面都没有灯光。

即便沱江不是酉水,它也该有水码头,翠翠的渡船什么样呢?水面两岸灯光灿烂,可天上的月亮同样美好,仍有月光,让我的身后有个影子陪伴我。月光下,我想起了“爷爷”的芦管:“翠翠走回家里,在房门旁摸着了那个芦管,拿出来在月光下自己吹着,觉吹得不好,又递给爷爷吹。老船长把那个芦管竖在嘴边,吹了个长长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软了。

“翠翠依傍祖父坐着,问祖父:‘爷爷,谁是第一个做这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个最快乐的人,因为他分给人的也是许多快乐;可又像是个最不快乐的人做的,因为他同时也可以引起人们不快乐。”

回舍再翻《边城》,手边一杯清茶,是在古丈县高路服务区买的,叫“绿阳春”,泡起来几乎无色,喝过才能品出苦苦的香来,很像《边城》的风格。

沈先生的故居在一片老城区的古巷里,出于对文物的保护,老城区内不准任何车辆行走,我一路打听,走啊,走啊。

故居是那种南方带天井的四合小院。院内与摆设古色古香,看到各处的细微处,都留有曾经的精致。看来沈先生的童年生活是不错的,这家在当年肯定是很“小康”的人家。我在寻找发现中,里里外外一遍遍地轉着,既有兴趣又在打发时间,除了门票很贵之外,我不知道出了故居这道门,凤凰城还有哪块儿值得我去的地方。

在院门口留影时,我似乎听见了顽童的奔跑和巷口传来的糖果叫卖声。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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