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诗》中草木香

2020-08-10半文

北方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劳作落叶男子

半文

芣苢:劳动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祮之。

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周南·芣苢》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黄河之南,中原之上,适合踩着薄薄的阳光踏春。我喜欢用到“踏”这个词,踏在春天之上,如行走在云端。那时的女子还属于春天,有春天一样自然硕大的脚板,有春天一样粉红色的脸庞,有春天一样郁郁葱葱的青丝。三千年前,一群属于春天的女子,穿着属于春天的裙子,春意飞扬地踏在中原的原野之上。那个时候的中原,适合群雄逐鹿,适合刀光剑影,适合战争抢夺,不适合耕作。但这并不影响春天的降临。春天徐徐降临人间,来到中原,也来到女子的心头,于是,一群女子去原上踏春。她们捧着一颗春心,带着一脸春意,踩着春天特有的蹦蹦跳跳的步子,欢快地行进在原野之上。她们的脚下,春意在蔓延,仿佛每一个蹦跳的步伐,都会开出一朵春天的花来。

没有耕作,但春天的大地并不荒芜。这个春天,把属于战争的烟尘暂时地遮蔽了一些,把一些属于人间的美好重又还给了人间。

“芣苢!”一个女子发现了一棵芣苢。又一棵。再一棵。很快,一群女子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了芣苢的包围圈,前后左右,原野之上突然冒出了一大片芣苢。芣苢状如猪耳,一叶芣苢就是一只硕大的猪耳朵。一大片芣苢,好似长了一地的耳朵,仰而向天,聆听天籁。天籁是美乐,需要认真地听。说到认真听的时候,老师敲黑板:竖起耳朵来,听好了!这一地的猪耳朵,都把耳朵竖了起来。

不过,真正的猪耳朵大而不坚,坚而不挺,常常是垂挂在一个硕大的猪脑袋两侧,无所作为,偶尔蚊蝇纠缠,才会扇动一下。平日一动不动,只是装饰。现在,这一地的芣苢,好似一地的猪耳,装饰了三千年前那个春天。女子们发出了一阵古老而新鲜的尖叫:“芣苢!好多芣苢!”“快采快采!”“散开,我的,都是我的!”

芣苢是野菜,称“车前草”,在乡下,我们叫“猪耳草”,因为草叶像猪耳朵,春天的嫩叶采下来,可煮菜汤,汤色清亮,有属于春天的鲜嫩味。至五月六月,可整株采下,晒干,入药。弘景曰:车前子性冷利,仙经亦服饵之,云令人身轻,能跳越岸谷,不老长生也。

弘景是道士,修的是道,终未成仙。不过,倒留下了不少仙方。常吃车前,虽不一定成仙,看样子好处颇多。因车前成熟后多子,春秋时,据说也象征结婚生子,多子自然多福。一群年轻女子在一个春天突然遇见了大地的丰厚馈赠,便发出了属于这个春天特有的尖叫。把双臂一圈:我的,這些都是我的!

这是大自然种下的一片菜地,有缘人都可采之。于是,采呀采!采呀采!马不停蹄地采,双手翻飞地采。先是很认真地采,称“掇”,一片一片地掇,掇一片是一片。掇了许久,突然发现这样掇下去是无论如何都掇不完这一地的芣苢。所以,开始捋。捋是我们乡下人才有的粗鲁,是不挑不拣,顺手就拔,像捋袖子。不过,这个春天,这群野蛮采摘芣苢的女子身上,感觉不到粗鲁,我只感觉到了春天的勃勃生机。

女子太高兴了,芣苢太多了,真的太多了。越采越多。手太小了,也太少了,因为只有两只手。只能撩起裙裾,一手提着衣襟,衣襟比手大,能把芣苢兜住。于是,继续采。春天的大地如此肥美,这个春天,只有阳光,只有春意,没有战事,没有烟尘。风和日丽的春天,真的让人心情舒畅,真想唱支歌啊!

采啊采!采啊采!这个春天,这一群突然出现在原野上的女子突然遇见了一地的猪耳朵,太高兴了。劳动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女子们边唱边摘,边摘边唱,背上已隐隐见汗,有一些微微的暖气,在这个春天的阳光下自原野之上升起。

我喜欢在大地上劳作的感觉,整个人热气腾腾,与大地混为一体,重新回到大地怀抱的感觉。突然想起QQ农场,以前常在半夜起来偷菜。想起开心农场,很多人在那里除草、除虫、浇水,不辞辛劳。那些进了城的人,那些离开了土地的人们,是会怀念在大地上劳作的快乐的。离开越久,越是怀念。所以,哪怕是虚拟的劳作,也吸引了目光。现在,我的指尖在键盘上奔跑,但我的心头怀想的,是三千年前那个在中原的原野之上徐徐拉开帷幕的那个春天!是有一群女子躬身劳作的那个春天!

采啊采!采啊采!采得兴高采烈,采得热气腾腾。一群在大地上劳作的女子,是这个春天最好的风景。芣苢实在太多了,三千年前,从来没有什么季节像春天这么让人心满意足过。一只手拉不住裙裾,就把衣襟扎起来,扎进腰带,把衣襟变成一个硕大的口袋,大到可以装下一整片的大地。于是,女子继续采,继续采:采啊采!采啊采!边采边唱,边唱边采。

女子唱的,就是一支快乐的歌,歌里只有一个字,就是“采”。采芣苢真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说是“采”,却可以化成不同的汉字,是“采”、是“有”、是“掇”、是“捋”、是“芣苢”、是“芣苢”,从小心翼翼到大刀阔斧,歌声不断循环往复,快乐不断层层递进。仿佛女子采摘的不是芣苢,而是快乐。快乐累积,襟中芣苢越多,快乐也越多。这个春天,这一地的快乐,如何采摘得完!

我不去想象三千年前在原野上采摘芣苢的女子最终喝到了怎样鲜美的芣苢汤,也不去想象这一群女子最后去了哪里,她们的那丝血脉最后进入到了哪个后人的骨头。我只想说:我在歌声中听到了劳作的快乐!我喜欢劳作的快乐,劳作的快乐有时胜过吃喝的快乐。你喝一碗芣苢汤的快乐不会高于在春天的大地之上采摘芣苢的快乐。你吃一条鱼的快乐不会高于钓到一条鱼的快乐。

那个古老的春天,那片古老的大地,那种古老的劳作的快乐高高在上,高于天空,厚于大地。三千年前,那一种快乐一直在中原大地上延续,流淌。到今天,我们在大地上一俯下身,就能拥抱到那一种古老的快乐。即便没有机会俯下身子,在脑中想到“大地”,在键盘上敲下“大地”,在眼前出现“大地”这两个汉字,我也便深深地怀想那一种在大地上挥汗如雨的快乐。

萚兮:和落叶一起唱歌

芣苢兮芣苢兮,风其吹女。

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萚兮萚兮,风其漂女。

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郑风·萚兮》

秋天是一个同样肥美的季节。天很高,地很厚。一片一片树叶,走完了从地到天这长长的一生,开始往下,走回自己的内心。

在秋天行走,穿行在飘浮的落叶之间,要学會和一片落叶交谈。谈一些庆祝丰收的话,谈一些四季轮回的话,谈一些属于天空和云朵的话。在大地上忙碌了一辈子的人们,虽无翅膀,却并不妨碍他对飞翔的向往,肉身沉重,飞不动,就让思绪轻盈,在天空飞一会儿。就让思绪坐上枝头,和一片叶子一样,吹吹风,看看云,听听雨。叶子要落下来,是好事情。在天空坐得久了,回到地上,感觉踏实。坐飞机,每一次起飞之后,我都盼着它尽快落地。总要等到飞机伸出起落架,落在跑道上,发出响亮的轰鸣,我的心才终于落地。对于我来说,大地才是最为丰厚的依靠。一片叶子,从大地出发,需要走很长的路,才能走到天上。从天上再次回到大地,叶子还是那片叶子,心情却不一样了。出发时,想要走得远些,再远些,更远些。最好是独自走在别人都够不着的天空,像一颗孤独的星辰。现在,它想回到大地。

落叶之美,在于有了沉淀,着了岁月的色泽。这一片,是杨树,是枫树,是槭柿,是黄栌,是梧桐的落叶,都行。我常常行走的工商大学,落下的,是梧桐。梧桐是棵好树,可栖凤凰,可做古琴。树中有属于天空的声音,做成了琴,天籁便可重现人间。事实上,杭州栽种的梧桐,不是真正的中国梧桐。真正的中国梧桐是青桐,不多见。走在西湖边,或走在工商大学,凡入目的,皆是法国梧桐。法国梧桐,我喜欢叫“悬铃木”,因果实成熟后,像一个一个铃铛,挂在天空,摇摇晃晃,可以奏出仙乐的样子。

叫“悬铃木”而不是梧桐,似乎就是有些文化的样子。对于有文化的国人来说,一片落叶,不只是一片落叶。因为国人和一片落叶一样,是沉淀了一些属于时间的历史和文化的。看到秋叶飘落,一个有文化的中国人会说:“萚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会说:“月冷天风吹,叶叶干红飞。”会说:“满阶不听家僮扫,拟把新诗逐片题。”

对于国人来说,每一片落叶,都是一首诗歌。很自信,是因生长在一个浪漫的属于诗歌的国度。三千年前,周朝那个采诗官带着诗筒,带着刀和简,行走在田间的小路上。采诗官是一个很好的职业,采诗官采摘诗歌跟我们在秋天收割稻子、采摘苹果、清点落叶,是一个样子的。我想象,也是秋天,也有落叶飘浮,采诗官穿过一片一片落叶,去采摘诗歌。一路上,秋意正浓,风吹秋叶,“沙沙”作响,好似树在唱歌。是一片两片,是千片万片,是一群秋叶在同唱一首歌,是天籁之歌。这是歌,也是诗。对于采诗官来说,诗就是歌,歌就是诗。那个三千年前的农民,握着镰刀,一边收割,一边唱歌:

萚兮萚兮,风其吹女。

“女”是“汝”,是落叶,是无边的落叶。风吹着它,风飘着它,在秋天之上,落叶感受到了大地的肥美和收获的欢乐。所以,它忍不住要跳舞,忍不住要唱歌。一片落叶要唱歌,一群落叶都要唱歌。在田里劳作的人们,也想和落叶一起唱歌。对于大地来说,每一个劳动者,都是诗人:

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既然有人领唱,自然有人应和。旧时,先发声者为倡,后应声者为和。一人倡议,一群人应和。一倡,一和。《礼记·乐记》有云:“倡和清浊。”不管它清兮浊兮,放开嗓子唱吧。秋风,落叶,采诗官,劳作的人们,和天,和地,一起唱歌。“叔兮伯兮,倡予要女。”每一片落叶都是歌者,每一个劳动者都在唱歌。天地之间,只有歌,只有诗,仿佛诗的海洋。想象站立在三千年前的古老的大地之上,浪漫满盈,是要溢出来的诗意。

我喜欢唐人周端臣“满阶不听家僮扫,拟把新诗逐片题”一句。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想要做一个采诗官,和三千年前一样,行走在田间小路,穿行在落叶之间,与虫兽为伍,与草木做伴,采一首诗,唱一首歌,题于一片落叶之上。一首一首采,一叶一叶题。题完,随手扔进腰间竹制的诗筒,让它们混在一处,喜欢合唱就合唱,喜欢重唱就重唱,喜欢小组唱就小组唱,想独唱也行。一首诗,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读法,也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唱法。

《尔雅》谓:榇,即梧,因其可为棺。《诗经》中的榇,就是梧桐,为“棺”,为“琴”,都是归宿。棺是肉体的归宿,琴是灵魂的归宿。落叶之上,有属于灵魂的香味。琴声响起,不论梧桐或是红枫,那些属于天空的美好,便落了凡尘,进了人间,仿佛雨水,融入大地。总有一些美好,无法言说。无法言说的美好,需要歌唱。“要”,是邀请,是会合。把歌唱的人、歌唱的声音汇合在一处,就是把人和自然合在一处,把天和地合在一处,就是把一树落叶合在一处。

和落叶一起唱歌,是一种很好的诗意。这日清晨,我在工商大学散步,落木萧萧,悬铃木的落叶,一层一层将我覆盖。我想起三千年前那些属于大国的美好,心里感觉踏实。我喜欢穿行在这个肥美的秋天,喜欢这种被落叶覆盖的感觉。和落叶一起唱歌,感觉自己就是一片落叶,感觉自己就是一首诗歌。

“萚兮萚兮,风其吹女。”飘浮在这个肥美的秋天之上,俯视这美好的人间,读《郑风·萚兮》,轻轻地唱一首属于秋天的诗和歌,真的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

真的,不像是在人间。

蒲与荷:一场让你号啕大哭的爱情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

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陈风·泽陂》

初夏,湖边,水苍苍,草茫茫。三千年前,陈国,在河南之南,在安徽之北,水不多,但湖足够大,可以容得下一场盛大的思念。在思念泛滥之前,这里,或曾容下一场惊心动魄的相遇。我常常把一些表面不动声色的相遇定义为惊心魂魄的相遇。譬如,许仙和白娘子相遇。譬如,梁山伯與祝英台相遇。人间所有惊心魂魄的相遇,表面,都是云

淡风轻,都只是偶尔遇见。仿佛只是挥一挥手,互道珍重,实际,内心翻江倒海,波澜壮阔。

我不清楚那男子如何?此时,水边,一窈窕女子,在来回地徘徊。伊不是要跳水。湖水清浅,只适合生长香蒲、荷花、兰草,无法淹没一个女子的思念。现在,伊的那个窈窕的脖子已举不动一个沉甸甸的脑袋,伊需要把这一份盛大的思念倒出一些来。倒一些在香蒲上,倒一些在荷叶上,倒一些在花蕊间。没有办法,睡不着啊!入眼皆是蒲与荷。

蒲草多好,细而长而尖,散发着一种属于男性才有的刚强的锋利的香味。女子可以用镰刀收割,可以把蒲叶晒干,剖细,再慢慢地编织成一个小小的香包,或硕大的食袋。香包用来盛草的香、花的香、女人的香,可以赠送给俊美的男子。食袋用来蒸饭、蒸肉,可以滋养一个肉体的壮实。

蒲草多好,散发着肉体的香味,也有灵魂的香味。蒲草的果实更好,开了花,结一根细细长长的蒲棒。一根一根,棕中带青,举在那里,仿佛向天敬香。如果那时有香道,不必檀香,不必沉香,点一根蒲棒就够了。道,法的是自然。不是点一炷香就叫“香道”,不是喝一杯茶就叫“茶道”,不是剪剪插插就是“花道”。香道,是以香引路,带领你回到最初的心境,出发时的心境,回归到那种原始的、纯粹的美好。以此,喝茶喝的也不是茶,喝的只是一种回归的心境。至于茶叶贵不贵,茶具好不好,都只是细枝末节。

不过,此时的女子,没有编织香包的兴致,也没有思考香道、茶道、花道、无间道等等的心情。伊的眼里,只有蒲,只有荷,只有那个闯入心扉的男子。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没有办法,人,就是感情的动物。女人更是。国人讲了几千年的中庸,在感情的世界里,却始终没法中庸。或者爱,或者不爱。或者爱,或者恨。或者爱恨交织。不爱不恨,不喜不怒,活着什么意思?孔子的表述里,有一种器物叫“欹器”。欹器就是一个容器。这个容器,挂在一个架子中间,你往里注水,少的时候,是斜着的。注到一半,就中正了。注多了,会倾覆,会全部倒出来。这欹器,就是中庸之器。一个中庸之器,就应不偏不倚,不左不右。一个中庸之人,就应“上不怨天,下不尤人。”

这心,怎么可以是一个欹器?女子的心,显然不是欹器,已经装满,已经倾覆。“寤寐无为,涕泗滂沱”。醒也不是,睡也不是。醒也不能,睡也不能。总是在醒与梦之间徘徊,挣扎,纠结,矛盾。伊的内心就是个狂乱的战场,总是自己打自己,自己骂自己,自己出离自己,遍体鳞伤却乐此不疲。现在,面对着浩浩荡荡的大水,面对着香蒲的香,荷花的美,女子想起了那个男子的俊美。我一直以为只有女子才可以用到“美”这个字,但古人发现了男子的美,也是美得动人心魄。如荷花般中通外直,如荷花般清出淤泥,如香蒲般自带剑锋,如香蒲般自带灵魂的香味。十分完美!真的是扔不掉又牵不住,舍不得又够不着。宛在水中央,如在水一方。

女子伸出手去,甩出去长长的思念,穿越水,穿越香蒲,穿越荷花,穿越时间和空间的隔阻。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没有朋友圈,三千年前,这个女子不知道如何把自己这份沉重而盛大的思念传递给意中的男子。没有办法,是真的没有办法,只能在水边号啕大哭。

想象一个女子在水边、在香蒲与荷花中间“号啕大哭”的画面,是思念泛滥成灾,是被思念压垮的最后的抵抗。感情无法中庸。真的,你无法在水边和一个窈窕的女子谈论如何保持感情的中庸。现在,不是爱或者不爱的问题,而是如何来成全这一场让人号啕大哭的爱情?

我把场景设置在初夏,因为这个季节,水边,还有着人间的薄凉。水边,有蒲、有荷、有(即兰)、有菡萏。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古人称未开的荷花为菡萏。开了是荷花,未开是菡萏。如此,必是初夏,此女子就是那一朵菡萏,将开而未开,还需要一些阳光,一些雨露,需要一场让人号啕大哭的爱情。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想象这一场爱情,是一厢情愿的相思。那男子,硕大且严肃,像个评委。他眼中的女子定然无数,而女子眼中,心中,只有一个他。这个女子大概没经历过很多个男子。或说,那个时代,男子,特别是年轻而优秀的男子,实在是稀缺。从资料可以约略知道,那是一个动荡的时代。公元前722至前464年,各种战争达448次,250多年中只有38年没有战争,而在公元前463至前222年的200多年中,仅大规模的战争就有222次。

历史不忍细翻,战争不敢细看。

当时死了多少人?今天无法计数。但约略可以知道,秦国在当时的人口约500万,齐国略少些,楚国虽地大,但人更少,接下来就是赵、魏、韩、燕等国,作为晋、楚等国的依附小国,陈国人口更是少得可怜。战争死去的多是年轻男子。所以,能在水边,遇见一个“硕大且卷”“硕大且俨”的俊美男子,且是在一朵菡萏将开未开的时候,实在是来得十分及时。

相思情重,无奈露浓。女子这一场盛大的思念,此刻无处安放。那个“硕大且卷”“硕大且俨”的男子,身在何处?或许身在高处,或许身在远处。反正,女子的手不够长,思念也不够长,无法挽住一个男子的手,无法拴住一个男人的心。三千年后,我读《陈风·泽陂》,想象一个女子在泽边号啕大哭的画面,仍能穿越时空,感觉到那一种惊心动魄的忧伤,和同样惊心动魄的美丽。

那样一个动荡的时代,在这一块古老的大地之上,还是记录了这许多美好的东西。譬如,这一场一厢情愿的相思,这一场号啕大哭的爱情。那个时候,教条还没有形成,女子还可以自由地相思。那时候的爱情,还没有被圈养。那一场让一个女子号啕大哭的爱情在经过三千年的时光的过滤之后,在今天看来,依然有着蒲草般的美好,依然散发着来自灵魂的香味。今天,我们依然怀念那些没有被圈养的爱情和那些不曾被圈养的美好。

真的。如果此生,你曾经历过一场让你号啕大哭的爱情,那么,余生,便可无憾。

彤管与荑:那些细小而温暖的美好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邶风·静女》

三千年前,黄河往南,那个春天,既浓且烈。城隅之上,有柳絮纠缠,有春风扯袖,男子的内心被春意灌满。走过去,十步。走回来,十步。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知道走了几千步几万步,也不知道搔了几百回头皮。踮起脚来望望,伸长了脖子望望。内心春意如在杯中倒酒,漫出来,漫出来,但那个美好的女子,为何还不到来?

这是一场美好的爱情,有着一些美好的细节。伊让他等着,他就一直等着。到底等多久?不清楚。我只知道,那些被长久地等待的爱情,会来得更浓烈些,也更持久些。

男子终于等到了伊。伊“姝”,伊“娈”。真好。古人会用不同的汉字来形容一个女子的美好。男子终于等到了这个美好的女子,一见之下,内心的爱意就泛滥了。或许在等待时他的内心还有一些小的幽怨,但此时,云开雾散。他显然已忘记去追问:为什么来迟了?

或许伊并没迟到多久,只是因为他受了爱意的煎熬,把每一秒钟都过成了分,把每一分钟都度成了时,时间被拉长。或许,只是女子想把这一种美好变得更加美好,于是,躲在一旁,满脸笑意地偷偷看着他,看着他着急,看着他彷徨。或许,伊只是在来时的路上,被一棵草绊住,突然发现了一些细而小的美好。

现在,他的眼前,只有姝,只有娈,只想把伊紧紧地抱在怀里。伊显然比他更加懂得,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需要被拉长,被放大。伊送给他一枝彤管草,这一枝初生的草,圆满红润,散发着属于少女脸颊才有的女儿红。这草管之上,有女子的体温,女子的红润,女子的香味。男子接过彤管草,一把握住,真的就是握住了整个爱情。右手掌心,握的是山川河流。左手掌心,握的是美好爱情。什么都不缺了。

这是一个适合谈论美好的季节。

或者,女子正是因为需要挑拣一枝足够美好的彤管草,才在赴约的路上耽搁了。男子握住了彤管草,伊又拿出一棵荑。这荑是乡下常可见到的白茅。朱熹集传:“茅之始生曰荑,言柔而白也。”初生的白茅,在三千年前,黄河南岸,邶国,称“荑”。在我所居住的钱塘江流域,吴越之地,称“茅针”。初生的白茅,包裹在叶片之内,仿佛婴儿,柔而白而嫩。叶片包裹着“荑”,两头尖而细,中尖鼓而胀,仿佛针形,所以,称“茅针”。把叶片细细地剥开,剥出“荑”,放入口中,细细地嚼,可以嚼出属于草木的细细的香,细细的甜。在沙地,路沿渠,草逐水,走着去学堂,沿路可以一根一根采茅针。一路,可采一小把。不是要送给哪位男子或者女子,只是想比一比,谁采得更多。

美好的东西,谁都喜欢。这个美好的女子,挑拣了最为美好的一棵荑,送给男子。男子伸出手去,接过。左手,彤管;右手,柔荑。这下,两个手真的都满了。只能张开双臂,用双臂来拥抱爱情,紧紧地拥抱。想象三千年前,城隅之上,那一份被紧紧拥抱的爱情。那个春天,男子和女子是可以自由恋爱的,女子是可以把一棵荑作为爱情的信物赠送给男子的,那一棵柔荑之上,是可以承载细小而温暖的美好的。

“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这棵柔荑是美好的。其事实,真正美好的,是爱情。是因这草是那个又姝又娈的女子送的。柔荑之上,有属于爱情的香、属于爱情的甜、属于爱情的美好。我顿时记起读小学六年级时,一个名叫“小爱”的女孩。伊曾送我一张生日贺卡,打开,会唱“祝你生日快乐”。电子音乐响亮,高亢,尖细,仿佛可以刺穿天空。我说,是天籁。即便三十多年过去,现在记起,仍是天籁。虽然在今天看來,那一种电子音乐如此粗糙,如此单调,但我坚持认为,那是天籁。我虽只是一介农民,这一生中,却也曾收到过一些比这卡精致得多也贵重得多的礼物。但那些丢在何处,是何样貌,何时消失在记忆深处,我再不曾关心。而这卡,形状、色彩、声音,现在忆起,美好如初。和那一棵一棵的茅针一样,面带着细小而温暖的美好。

时间是一剂最好的良药,会过滤,会选择性遗忘,会把那些伤的痛的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扔进深处,不再触碰。于是,记忆便只剩下美好。那些细小的温暖的美好,仿佛人间微火。《诗经》也是。三千年前,春秋战国的大地之上,战火熊熊,狼烟四起,可说是走过了中原最为混乱的一段旅程,但是,《诗》过滤了刀光剑影,把美好的爱情、亲情、自然之情、万物之情都记下了。历史,便美好如初生,如柔荑。

我喜欢这样一种美好。

今日感恩节。窗外,落叶增多,冬日渐入佳境。这个四季分明的江南,有着人间该有的所有的美好。我在窗内,与一个江南的冬日隔岸相望,读《邶风·静女》,与三千年前那个反复“搔首踟蹰”的男子一起怀想岁月深处的那些细小而温暖的美好,一枝彤管草,一棵柔荑,或是一张贺卡,实在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在冬日,在人间,我们需要捡拾那些细而小的往事,需要以这些微火来取暖。

不论三十年还是三千年,那些细小而温暖的美好都是岁月留给我们的火种,需要时,随时取出,拢袖烤火,人间的凉薄便抽身离去,全身便洋洋而暖。多好!

责任编辑  韦健玮

猜你喜欢

劳作落叶男子
辛勤劳作 吉祥人家
2019年下半年男子棋手等级分
从男子力保卫战开始
最后一片落叶
落叶知多少
酷暑劳作易受伤 “高温权利”需了解
男子买执照骗47万拆迁款
满脸通红
阅读理解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