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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我们的生命和疫情都在奔跑

2020-08-10杨欣闽

北方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母亲疫情

杨欣闽

宗教诗人堂恩说,没有人是孤岛,可以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部分,整体的一部分。2020年的春天,在中华大地上以如此沉重而窘迫的方式开启了它的序幕。阳光下,所有人都被卷入了这场生死攸关的赛跑,在捍衛生命和狙击疫情的战役中,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全力以赴。

腊月二十九。还有一天就是除夕。站在大学门前的台阶下,我看着李老师和物业工人合力把巨幅春联贴在大门两侧,鲜红的色彩让假期里的教学楼一下子鲜亮起来。数九的清晨,天气还是很冷的,84消毒液浓重的气息随着冷风不时飘过来,一时间口鼻无法适应,眼睛热辣辣的。府民物业对疫情的反应迅速,今天早上,他们已经开始消毒了。尽管此时正值学校的寒假,学员和老师早已离校,只有七楼市级老干部活动室还有一些老领导偶尔来活动,他们还是一丝不苟地在楼内楼梯扶手、电梯内、卫生间、走廊等关键部位喷洒消毒液,并做详细记录,粘贴在一楼大厅的廊柱上。上午九点,主管领导和局办负责人要来看看节前安全防护工作情况。这段时间,一直关注武汉的疫情,没想到这么快全市就进入了紧急状态,严峻的抗疫氛围有些令人窒息。更揪心的是,远在300公里之外的母亲昨晚心脏病突然发作,情况严重,已经住进了医院。匆匆忙忙向领导汇报完工作,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驾车赶到那里。

进入大广高速,不知道是不是受疫情影响,车辆比想象中的少很多。在北方,人们喜欢把回家过年叫“奔家”,一个“奔”字,道尽多少离乡人在外的苦辛和归心似箭。原本冬天的奇寒料峭,因为这强悍的期待和盼望,被人们心头年味儿的喜悦冲淡了不少,仿佛过了年三十儿,再冷的冬天也算过去,剩下的就是掰着手指数春天了。年关时节,大庆和家乡讷河间的绥满、嫩泰两条高速公路,快速变身成疾速行进的车龙。我看着它们在霜雪弥漫的东北平原上,不断地进入城市和村庄,然后出来,再进入,再出来。每一条枝枝蔓蔓的岔路,都连着田野深处的村庄和人群。那里屋顶、麦秸垛被白雪覆盖,偶有炊烟,大门上贴对联粘福字,车流冒着热气一般,循环往复其间,输送着村庄和大地间人们的相逢与欢喜,在静谧安然的雪地上,留下行进过的深浅辙印。

这些滋味我是体验过的。那时候,婆婆还在世。我们一家三口总是在年关的当口,收拾好大包小裹,踏上归程。回家过年,就是拜谒亲人们,他们都是我们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与他们的相逢如同过年一样具有神圣的仪式感。今天的心情却迥异以往,一面是汹涌而来的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内心凝重的责任压力,另一面,是我年迈的老母亲,正在医院里与病魔殊死搏斗。弟弟打电话来说,母亲的病痛定时发作,持续时间越来越长,而且不缓解,医生已经束手无策了。想到这些,心是慌的,右脚一直在油门上,漫长的公路在车轮下如一条带子,缠绕不绝,每一秒都像在飞速逃离。

绥满和嫩泰高度衔接的处在齐齐哈尔境内,路标并不醒目,两个岔路口的距离也非常近。绕过匝道,行驶了两公里,才发现不对头。嫩江方向的高速上,横贯公路两侧的高大广告牌都写着“富裕老窖”字样,前面的字却分明是“天地粮心,泰来大米”,原来我们错过了嫩泰高速出口,上了双嫩高速,正在向泰来方向疾驰,心头大火,却也无可奈何。举目望去,这段路路基很高,两侧护栏很低,路上一辆车也没有。临近正午的阳光下,视野开阔。路一侧,冬日的河沼部分被冰雪覆盖,细碎的冰凌被风吹起,在阳光下倏忽而过,带着点点愉悦和明亮耀眼。这里没有人声,也没有疫情,多日来的压抑感竟忽然被某种莫名的舒适和轻松冲淡。

最近的高速路口是昂昂溪区水师营收费站,我并不是第一次造访这里。去年夏天,从齐齐哈尔返回大庆,同样走错,同样借道水师营。这处所在的名字让人心生好感,有古旧的文史意趣。后来百度了一下,果真如此。清代的时候,齐齐哈尔的确驻扎了水师营,隶属齐齐哈尔副都统管辖,建国后逐渐实行地域行政更迭,地名多次变化,这个路口依然以此命名,留存至今。此时的收费口非常冷清,看不到人,两个闸口通行,地势很高,掉头重新驶上匝道,需要仰望,很有些关隘的情形。

半小时的波折,终于驶上嫩泰高速。注意力过度集中造成了严重的疲惫感,我们决定在富裕服务区稍微休息一下。服务区设施简陋,一侧是加油站,另一侧的一栋房子里面公厕和超市连在一起,室外墙体上拉着一条红色宣传横幅,上面写着“注重个人卫生防护,积极抗击疫情”。室内卫生条件很一般,洗手盆里的水溅到地上,行人出出入入,满是泥泞的脚印。穿过中间一段通廊,就是超市了,几排货架前有人在选东西,热水箱旁边有几个人在泡面。行人不多,一半儿左右的人都戴着口罩,有几个男士站在一边吸烟,看得出大家都在刻意保持着距离,几乎没有交流,整个院子很安静。

临近中午,我们抵达讷河收费站,两个通行闸口,入境车辆排队接受体温测试。我们用了10分钟后从高速路口下来,不远处就是雨亭公园,是小城的城市景观中心。半开放式的布局围绕着一条人工河,环绕暗黑色河岸摆满了各种造型的灯,艳丽色彩,体量庞大,好像把一城年味儿满满当当地浓缩在了这里。讷河人有良好的文艺传统,小时候在乡下住过几年,那时的农民说起话来是很有味道的,酒桌上,田埂边,言近意远,绵里藏针。他们的骨子里有先天的文化崇拜,对文化人肃然起敬。过春节喜欢用花鸟画拼起来的对联,借机让家里的孩子识文断字。他们眼中的自然和万物如诗如画,是愉悦感的源泉。2019年5月,讷河洪水泛滥,一度把警戒线拉在了高速口一侧。当时,我正在这里照料母亲。忽然有一天人们倾城出动,据说是为了看水。我怀着好奇随着人流走到这里,大吃一惊,堤岸上人群攒动,而且人群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浑浊的水流不停地撞击着土坝,远处的公路线眼见着被淹没,这水有什么好看的?我一直不解。直到此时,看到城中最热闹的景点却没有人群,街上人稀车少,每辆出租车上都有备用口罩,司机礼貌地向你传达防疫提醒,专业程度令人叹为观止,我才恍然。这座小城对自然万物的态度,源自古老的中华文化传统,亲近与观照,审慎与捍卫。

三个多小时的跋涉后,我们在弟弟家见到了母亲。弟弟已经把她从医院接回来了,理由竟是必须在家过年三十儿,吃上年夜的饺子。疼痛的折磨让母亲精神不济,头发白得更多,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看着特别心疼。我脫掉外衣,洗手,然后单膝跪下开始给她按摩相关的穴位。如果仅仅是冠心病产生的心绞痛,这些按摩应该是有效的,如果无效,必是心梗无疑,情况就很危急了。看到我们,母亲感觉好多了,喝了半碗小米粥,要躺在床上睡一会儿。老安和弟弟下楼去取车上带来的各种年货,我把给母亲准备的新衣服摆在她床边,大红的毛开衫,软软的新衬衣,棉外套,笑脸袜子,真丝丝巾……相信她会喜欢,会说好看。想到这些,心里酸酸的,母亲这次真的病得很重。

从弟弟家出来,已经下午四点钟,天色开始暗下来。回到车上,我开始给单位值班老师和门卫打电话,询问巡楼、消毒等防疫措施落实情况,反馈信息令人满意,心下稍安。讷河的气温要比大庆低3—5度,车子已经发动有一会儿了,依然没有一丝暖意。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鲜血淋漓,刚才按摩的时候,食指关节用力,居然把关节上的皮肤蹭掉了,露出一大块粉色的嫩肉,此时不仅流着血,还锥心地疼。在扶手箱里找到一块邦迪包好伤口,启动车子,一起去看公公,我们在那儿吃晚饭,晚上还要住在那里。

一天的疲惫并没有让我那么快入睡,相反的越发清醒。我回想着母亲的情形,猜想今晚一定不会安稳。晚饭后,我已经开始收拾一些随身用的物品,老安很不解,问道:“妈的情况真有那么糟?”我安慰他说:“没有,我就是以防万一。”“刚才外甥说,社区已经开始挨家挨户通知要求尽量少出门和不出门了。你别着急,真有事的话,我们一起去。”“行。”

婆婆去世后,我几乎没在这个家里住过。公公找了个老伴儿,这总让我想起婆婆。婆婆在世的时候,待我极好,我们关系亲密,以致她去世后一年多,我都无法从悲伤中走出来。所以,每次回来,我们预订酒店,也没再在家过年。这两年公公身体越来越差,因患上脑梗先后几次住进医院,现在能用勺子自己吃饭,基本可以生活自理,老太太也走了。虽然有姐姐照顾,老爷子看起来依然非常孤单。回来之前,我跑遍全市医药公司,为他找药,最后很幸运找到了。所有的药物、衣食,加上口罩、橡胶手套、消毒液能准备的都一并带上。对于年迈的父母来说,子女不在身边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亏欠,我在心里暗暗祈祷他们能健康、平安地度过这段疫情汹汹的非常时期。

我被手机振动声惊醒。电话里弟弟带着哭腔说:“姐,妈一直疼,都有二十分钟了,吃药按摩都没用!”我嘱咐他别急,再含两粒救心丸,压在舌下,然后准备好十分钟后下楼。我和老安快速穿好衣服,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三点。外面还很黑,开夜车对于我来说是巨大的考验,眼睛散光度很高,别人眼中的一个光点,在我的眼中就是一片亮光,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了那么多。非常时期,医院是人员最密集的场所之一,尽管现在齐市还没有确诊病例,也必须先做好防护工作,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让老安把酒精湿巾、口罩、手套一些用品装进了袋子。

讷河高速路口停着几辆值班车辆,有穿着防护服的人员来回走动。今天防疫工作仍然是艰苦的,凌晨的温度极低,此时已经达到零下二十五度,路口地势高,冷风阵阵,他们一定很难捱。我们直接通过路口,可能是因为出城的原因,没有检测。母亲的疼痛缓解了一些,倚着弟弟坐在后面,提醒我注意安全。我答应着,说没问题,不用担心,抓着方向盘的手心里都是汗。随后听到母亲和弟弟简短地交流了一下,决定去齐市第一医院。这个决定我并不赞同,相对于母亲目前的情况,那里的医疗条件太有限了。可是母亲并不是和我商量,也没征求我意见,而是直接告诉我结论了,这就是说他们以前一定是商议好的。我了解母亲的性格,如果我执意去改变这个决定,她会不满意,或者生气,也会影响现在的身体状况,只能先入院,看情况再说。

车子发动机声音非常小,单调的胎噪反而显得路上安静得可怕。只有老安不时地小声提醒着我路况。

许是过了疼痛时间,到达齐市第一医院门诊时,母亲居然安稳了。大厅里光线有些暗,偶尔有人走动,我们挂号,向值班医生问诊。简单的检查过后,得到的答复是,心电和彩超看不出是心梗,需要专家看的话,得等到八点半以后,现在还不能入院。门诊室的长椅上母亲坐下来,倚着弟弟半躺着休息。周围再次陷入寂静。眼前这处地方,常常把人作为弱者的属性体现得淋漓尽致,所有的病患主动前来,乞求给予继续生存的机会,姿态无比向下。医生和护士是见惯生死的人。在新闻中常见到赴武汉的医护工作者们的焦灼和泪水,说明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远远超越了他们的承受力,可见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有多么惨烈。

下午三点钟,母亲终于进入了病房。一间简陋的大开间,里面放了十几张病床,有五六个病人和陪护,大家都戴着口罩,彼此没有交流,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病痛呻吟。找了一张靠墙的病床,却被护士告知这张床没有起降架,只好再换一张。送过来的被子和枕头破旧不堪,我把被子摊平在床上,把被罩重新捋顺,不让褶皱硌到母亲。母亲并不在意,很配合地抽血、埋管、输液,做各种检查。一切都安顿下来,已经晚上九点多。

注定母亲没有办法在家吃上三十晚上的饺子了。街上所有的商铺都关了门,行人极少。老安走出去几公里找到一个家餐馆,跟老板说了很多好话,多付了很多钱,给我们煮了两盘饺子。母亲状态不错,吃了几个,和我们开玩笑说,这是她过的最不一样的除夕,饺子的味道也格外不同。我们知道,明天上午的手术她还是有压力的,谈笑之间作轻松状,是不想让我们担心。

我和老安挤在旁边的空床上,听着母亲的呼吸渐渐均匀,弟弟蜷缩在一边已经睡熟。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疫情是疫情,年还是要过的。

母亲做完心脏造影后10分钟,就进了手术室。冠状动脉有一节已经完全看不见缝隙,情势危急。

新年的第一天,天气晴好,阳光从高大的玻璃窗射进来,冰凉的长椅上有了几分暖意。我站在窗前,忍不住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母亲一直是个非常努力生活的人,善良,坚韧,宁可自己受苦受累也不愿麻烦别人。这些年,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小弟弟的生活,大事小事凡她能做的,都为他担着,70岁了还在给读高中的孙女准备一日两餐,这一点上她固执到了极点,不可动摇。子女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复杂,我可以处理好自己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却没有能力置喙于她和弟弟之间的关系,在她的心目中,“幸福”的含义未必与我所理解的等同,索性顺其自然,只是希望这一次她能像以往一样坚强地闯过去。

一个小时后,母亲从手术室里出来了,手术很成功。两个支架,从手臂上的血管输送过去,撑起她干瘪的冠脉管,她的血液终于可以没有阻碍地流经心脏,供给她重生的活力。这是我们新年第一大惊喜,尽管她还被绑着手臂,戴着口罩,但是已经安然睡熟,我们煎熬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安顿好一切事项,我和老安要尽快离开医院,按照疫情管控规定,我们需要居家观察48小时,没有任何症状的情况下才可以外出。算起来,正月初三值班能够如期到岗了。

正月初三至今,疫情继续,而且更加凶猛。单位封闭。道路限行。小区限制出入。

母亲已经出院,一切安好。按照防疫要求,她和弟弟正在居家隔离观察。这几天,已经接到齐齐哈尔第一医院工作人员的3次电话,询问我们几人的身体状况。母亲住院期间,就在他们每日必经的脑外六病区,发现了一例确诊病例,一位陪护父亲的女子是感染者,并且造成了一名护士感染。那个区域我有些印象,房间破旧,患者极多,走廊上加满了床位,经过时,各种气味混合起来造成人的胃部不适和晕眩。

距离母亲的病房仅有30米。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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