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洁先生的三次“鞠躬”
2020-08-09赵志毅
赵志毅
在先生身边19年,离开先生也有11年了,然,先生的点滴小事记忆犹新。
凌晨暴雨一鞠躬
1992年5月,鲁洁先生的首届博士研究生庞学光毕业答辩,邀请黄济先生、王逢贤先生、陆有铨老师担任答辩委员会委员。我们几个在读博士生分头负责接站工作,大师兄陈卫负责迎接北京师范大学的黄济先生,我的任务是去南京火车站迎接东北师范大学的王逢贤先生,师弟张胜勇则去接1991年从山东师范大学调到上海教育学院的陆有铨老师。前一天夜里10点左右,天下小雨,我没当回事,带着一把抽拉式的天堂伞从南京鼓楼区宁海路122号南师大正门步行到珠江路乘31路公共汽车到南京火车站。列车预定抵达的时间是午夜1点,我买了张站台票,进了候车室坐在长条椅子上边读书边等待。窗外,雨越下越大,从长春开往南京的列车晚点,凌晨四点才进站。我冒着大雨冲上站台,跑到卧铺车厢门口。王逢贤先生随着鱼贯而出的人群走下车梯。我与先生打过招呼,一手接过旅行袋,一手给高大魁梧的王先生打着伞,走出了火车站。20世纪90年代初的南京已经有出租车了,但是车少人多,根本排不上队,王先生提议去乘公交,我也只好主随客便,一同来到31路公交始发站,乘坐头班车到珠江路,再步行约三公里到南京师大专家楼。一路上雨骤风狂,我仗着自己年轻,也出于对王先生的敬仰之情,尽量把伞撑在他的头上,王先生紧紧搂着我的肩头,生怕我被雨淋着了。我们在雨地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聊着,那种父子般的感觉真是终生难忘。一把小小的雨伞,根本遮不住我们两个虎背熊腰的北方大汉,我跟先生浑身都湿透了。走到南山专家楼已经是黎明时分了,我们走进接待大厅,发现鲁先生已经在大厅里等候了!我不知道她是坐等了一夜,还是凌晨从剑阁路的家里赶来。见到王先生,鲁老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90度的鞠躬礼,说了一句:“王老师,辛苦了!”這一幕让我感到震颤。王先生握了握鲁老师的手,动情地说:“鲁老师,好学生都让你招来了。”我被二位先生的言行感动得热泪盈眶,泪水、汗水与雨水交织在了一起。从此,那一幕便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经常会浮现出来,尤其是在下雨的时候。
回礼孩子再鞠躬
可能所有的教师都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孩子情结,先生特别喜欢小孩儿。1993年夏季,我博士研究生毕业,留在南京师范大学教科所工作。在鲁老师的积极斡旋下,1994年春,爱人从甘肃财经学院调到南师大任教,住房问题也圆满解决。我的女儿也在先生的过问下,顺利地进入了南京实验幼儿园,后来进入南京琅琊路小学学习。
女儿四岁时第一次随母亲来南京,我们去拜访先生,女儿对爸爸的老师全然没有陌生感,站在门口,朝先生鞠了一躬,奶声奶气地喊了声:“鲁奶奶好!”先生优雅地点头弯腰还了一个鞠躬礼,说道:“小朋友好!请进来吧。”我们走进客厅,先生俯下身来问:“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苗苗。”“是不是爸爸妈妈希望你成为一个优秀的好苗子啊?”女儿摇摇头说:“不是的,因为我妈妈是苗族,我的名字是姥姥和姥爷给起的,意思就是苗家的孩子。”先生听闻乐不可支。
所里经常会组织活动以活跃大家的生活,先生总是叮嘱我们尽量把孩子家人都一起带去。孩子们在鲁奶奶面前都很开心。女儿一年级时有一次随我去参加活动。先生问她:“苗苗,你喜欢不喜欢新学校?”女儿回答:“喜欢呀!我们琅小可好啦!小朋友最喜欢李(敬光)校长了。”“为什么?”“李校长经常来我们一年级教室帮值日生给小朋友盛饭,还跟我们讲爱惜粮食的故事,还教我们背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先生又问:“你喜欢学习吗?”女儿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学习,嗯……喜欢的,但是我不喜欢考试。”先生有点诧异:“为什么?”女儿回答:“因为我每次考完试回到家,爸爸总是不高兴,嫌我成绩考得不高,所以我就不喜欢考试了。”“这次期中你考了多少分?”“语文(考了)95(分),数学(考了)96(分)。”“考得挺好的呀!”“可是爸爸还嫌我考得不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反正我就是不喜欢考试。”我站在一边忍不住插话:“先生,她们班一半人双百,95分就是(排名)倒数了。”鲁老师笑着对女儿说:“苗苗,你已经很努力了,你回去问问爸爸,在鲁奶奶这里考过95分没有啊?”女儿抬眼望着我,我有点窘迫,转过头去,不知说什么好。平素里先生对我们要求比较严,所做作业先生都是逐字逐句地批改,而给的等级一般都是B-或B,最多也就是B+,如果换成百分数,也就是80多分。先生的这番话不仅仅是替女儿解围,也是先生教育观的一种体现,蕴含着对我们这些弟子的殷切期望。如今,苗苗已经成为一家文化公司的总裁。我们父女俩每每说起鲁奶奶,她还是会不无调侃地问我:“爸爸,你从来都没有正面回答过我,你到底在鲁奶奶面前考过95分没有啊?”一如当年先生的口吻。
秋游时光又“鞠躬”
先生是一个热爱生活且喜欢大自然的人。教育科学研究所朱小蔓所长和我这个副所长在做工作计划时,一年三次外出郊游是所里工作的必备项目,并且,先生明确交代,务必要邀请在读的博士生参加,一个都不能少。1994年秋游时发生的一件小事让我永生难忘。
在那个被秋风吹黄了树叶的季节,所里组织大家去苏州东山旅游。山林公园里游人如织,有的驻足拍照,有的打闹嬉笑。自由活动的时候,先生在一处花坛旁停了下来,慈爱地看着一个满头卷发的小女孩。蹲在一旁的小女孩的妈妈剥开了一块大白兔奶糖,咬了一小块喂给了正在蹒跚学步的孩子。可爱的小家伙开心地掉头朝不远处的爸爸走去,孩子的妈妈站了起来准备跟过去,那张糖纸像一片树叶飘落到地上,她全然没有察觉。先生轻轻地叫住了年轻的妈妈:“同志,你的东西掉了。”对方诧异地回望了先生一眼,又朝着四周打量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随身挎着的包包。先生走了过去,弯下腰捡起了糖纸—那个弯腰的动作像极了鞠躬的姿势—顺势拉起那位年轻妈妈的手将糖纸塞给了她,说了一句:“喏,还你。”我和站在一旁的王坚红老师目睹了这一幕,只见那位女士愣了一下,眼泪流了下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泪水?惭愧,尴尬,内疚,抑或是某种程度的自责?先生的这一举动令在场的人深受感动,既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先生作为德育人的品格,又让我领略到先生“送人糖纸,教人环保”的教育艺术。
〔作者系台州学院教师教育学院(体育学院)院长〕
责任编辑: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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