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俄罗斯:欧洲最惨国家?
2020-08-09何任远
何任远
白俄罗斯首都明斯克
一个民族国家的天职是什么?当然是维护本国主体民族的语言、文化和民族传统。然而在相当一部分白俄罗斯人眼中,白俄罗斯政府却并不热衷于此。
根据2018年的一项统计,只有13%的白俄罗斯学生在学校接受白俄罗斯语教育,提供白俄罗斯语教育的幼儿园屈指可数,而大学也没有相关课程。提供白俄罗斯语教育的学校大部分只集中在首都明斯克,而农村教坛多数被俄语老师占据。
自卢卡申科1994年担任白俄罗斯总统以来,白俄罗斯语在该国的公共教育系统里一直衰落。卢卡申科这位一直执政了26年的强人,本身也不大会讲白俄罗斯语。
继续维持白俄罗斯语言和文化传统的传承,成为了该国民间组织的重要活动。白俄罗斯民族主义者更加与国内反对派联合,在众多议题上对总统发难。直到乌克兰危机爆发,白俄罗斯才勉强把“振兴本国民族文化”提上议程。
地处欧洲和亚欧大陆边界,白俄罗斯被视为一个“边界国家”,存在感相当弱。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个东欧国家好像影子般存在?它能不能最终走出强邻的阴影?
其历史离不开立陶宛和波兰
在白俄罗斯民族主义者的集会游行队伍中,总能见到白骑士徽章旗帜。红色的盾牌里,一名骑着白马的白色铠甲骑士举起佩剑,向左边砍去。实际上,这源自立陶宛大公国的徽章。白俄罗斯民族主义者为何要采用立陶宛大公国的徽章呢?
公元12世纪,欧洲最后一个信仰异教的民族—立陶宛,以强势姿态在波罗的海沿岸崛起,先后击溃了往东进犯的条顿骑士团和佩剑骑士团,更加联合东部的各个斯拉夫部落,击退了蒙古帝国势力,大举占领了今天属于白俄罗斯和乌克兰西部的地域。
立陶宛和波兰的史料,把那些臣服于立陶宛大公国的斯拉夫部落称为“罗塞尼亚”。罗塞尼亚人讲的古斯拉夫语,与当时莫斯科附近的语言有所不同,然而他们也信仰东正教。历史学家们认为,这些罗塞尼亚人讲的古老语言,就是白俄罗斯语的雏形。
1569年,面对莫斯科大公国的崛起,连续挫败的立陶宛大公国选择和波兰王国缔结联盟,组成波兰-立陶宛联合王国。立陶宛日益被波兰天主教同化,部分罗塞尼亚贵族受到波兰的压力也改信天主教,却保留了承袭自拜占庭的东方仪式。因此,罗塞尼亚成为了“东仪天主教”的重要活跃地盘。
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
卢卡申科这位一直执政了26年的强人,本身也不大会讲白俄罗斯语。
罗塞尼亚的地盘,也成为了波兰-立陶宛联合王国抵挡莫斯科大公国军事压迫的前沿阵地。在这片毫无自然屏障的土地上,鞑靼人、土耳其人、瑞典人和莫斯科大公国的势力此消彼长。如果说,欧洲民族的现代化进程主要是通过市镇实现的话,那么白俄罗斯的不幸在于,受阻于连年战事,与欧洲通商的机会微乎其微,因而长久停留在农村的层面。
白俄罗斯贵族士绅们效忠的是立陶宛,语言和习俗更加倾向于波兰,外交和法律文献多使用波兰语,对母语几乎毫无感情。也因此,白俄罗斯语成为了乡间佃户之间使用的语言,至今不少白俄罗斯官方人士看不上这种农民语言。
进入18世纪,波兰-立陶宛联合王国陷于弱势,步步紧逼的俄罗斯在1794年与普鲁士和奥地利联手把波兰彻底瓜分。今天白俄罗斯和乌克兰的这片土地相继落入沙俄手中,波兰天主教文化对白俄罗斯士绅的影响终于被掐灭。
然而在沙俄的视野范围内,白俄罗斯作为一个与俄罗斯不同的民族并不存在。白俄罗斯的东仪天主教教会在1839年被沙俄强制取消,白俄罗斯的民族现代化再次被腰斩,完全被东斯拉夫的“兄弟民族”吸收。
对白俄罗斯民族文化和语言的执念,始终流传在这一带的知识分子圈。在1848年触发的东欧民族主义苏醒,也在白俄罗斯的土地上产生回响。然而,相比起轰烈的波兰和匈牙利民族运动,白俄罗斯的民族觉醒可以说是茶杯中的风暴。
往昔波兰-立陶宛联合王国的影子犹在,试图挣脱沙俄统治的白俄罗斯知识分子,参与的是波兰人发动的民族革命。在昔日联合王國的故土上,民族关系混乱不清。日后成为波兰民族诗人的亚当·密茨凯维奇的出生地是今天的白俄罗斯,然而他却用波兰语写作。他写下伟大的波兰民族史诗《塔杜施先生》,第一句却是:“立陶宛!我的祖国!”在今天,密茨凯维奇几乎成为了波兰、立陶宛和白俄罗斯共享的大文豪。
20世纪欧洲灾难的化身
一战的爆发,把欧洲东部的地缘政治秩序彻底摧毁。一马平川的白俄罗斯,再次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20世纪初的明斯克街头
有人说,白俄罗斯国旗“上红下绿”的颜色应该调转过来,变成下红上绿—毕竟这片土地在20世纪是名副其实的血液流淌之地。白俄罗斯的每一条村,每一个镇,每一座城市,几乎都有纪念各种战事的阵亡人员纪念碑。
1920年,波兰军政府领导人毕苏斯基踏上了征服白俄罗斯的道路,试图恢复波兰-立陶宛联合王国当年的宏大版图。波兰军队与苏联红军爆发冲突后,波、苏双方在第二年达成协议,瓜分了今天属于白俄罗斯的土地:波兰第二共和国东部三省和白俄罗斯苏维埃共和国。
希特勒1941年发动的“巴巴罗萨”计划,更加把刺刀深深扎进了白俄罗斯的土地。纳粹德国除了屠杀这里的犹太人,对白俄罗斯人也毫不留情。德军摧毁了大量的白俄罗斯村庄,在占领时期共杀死了几乎100万白俄罗斯人,并且把明斯克彻底夷为平地。不少白俄罗斯老人见证了德国人在明斯克街上大肆射杀无辜白俄罗斯少女,把整条街染成红色。
白俄罗斯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卫国战争时期的死难者。在今天,白俄罗斯政府把纪念卫国战争列为最隆重的日子。新冠疫情肆虐的同时,卢卡申科当局依然我行我素举行大阅兵。不少参加观礼的老兵都说:“既然经历过枪林弹雨,一点疫情算不了什么。”
历史对白俄罗斯民族的伤害不仅来自西边,也来自东边。1988年在明斯克郊区的一片森林里,人们发现了一个大型万人坑,里面有3万多具尸骨。经过鉴定头颅弹孔,当地历史学者总结,这是斯大林时期白俄罗斯大清洗的受难者。万人坑的发现,让白俄罗斯社会大受震动。
同时,乌克兰北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核辐射,随着北风向白俄罗斯方向扩散,使白俄罗斯成为切尔诺贝利事件的最大受害者。白俄罗斯南部历史悠久的可耕地化为乌有,村庄丢空,不少国民患上绝症。80年代末发生的这两件事情,直接刺激了白俄罗斯人的民族主义情绪,成为苏联解体前夕的重要事件。
也难怪有人总结,20世纪欧洲屡次发生的危机和灾难都不是白俄罗斯引起的,却一定要让白俄罗斯吃下苦果。
白俄罗斯官方从1994年到2014年一直强调苏联传统在该国的延续性。
切尔诺贝利事件的受害儿童
从亲俄到重新向西
東欧民族国家在形成的过程中,或多或少都会参考西方的议会制度。即使是长期受沙俄帝国和苏联统治的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也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实行过长达近30年的议会选举模式。
在苏联解体后,波罗的海三国捡起被压制的民族国家法统,并不是难事。而白俄罗斯和摩尔多瓦这些更加边缘化的加盟共和国,却从来没有这样的现成国家制度蓝本。
明斯克被纳粹德国摧毁后,没有受到华沙那样的重建资助,作为国都的建筑,除了苏式风格外没有任何民族特色。白俄罗斯苏维埃共和国是苏军重兵把守的咽喉要道;明斯克空军基地的苏联战略轰炸机,能够把西欧所有国家在瞬间化为火海。这些也让明斯克在冷战时期成为西方战略武器瞄准的重要目标。
苏联解体后,白俄罗斯建设国家的蓝本,唯一参考的标准就是苏联留下的一套管治制度。白俄罗斯的国徽、军队制服、军徽等,都保留了鲜明的苏联特色,从首都到各个乡镇遍布列宁雕像。与民间的民族主义热情相反,白俄罗斯官方从1994年到2014年一直强调苏联传统在该国的延续性。
完全沿袭苏联计划经济的白俄罗斯在独立后,严重依赖俄罗斯。尽管有完备的工业基础,白俄罗斯与西欧几乎毫无经济交往,能源命脉也被俄罗斯牢牢掌控。卢卡申科在90年代甚至与叶利钦领导的俄罗斯签订“统一协议”,让两国最终重新统一。然而根据协议,白俄罗斯总统和俄罗斯总统将轮流领导新的统一联邦,这让俄罗斯方面感到卢卡申科“以小吃大”的野心。在普京上台后,这份协议就被尘封了多年。
因为特殊的地缘政治因素,白俄罗斯不得不在西方和俄罗斯之间走微妙的平衡路线。
2019年是白俄罗斯和俄罗斯的“统一协议”签署20周年。尘封多年后,俄罗斯突然对这个“小弟弟”重新提起了这份协议。普京和卢卡申科举行了长达7个小时的闭门会谈,两人的解读却很不一样。随着普京争取2024年继续担任总统,卢卡申科嗅到了致命的危险:为了争取民间支持,普京也许会把白俄罗斯视作下一个猎物。卢卡申科也许吃不下俄罗斯,却会被俄罗斯吃掉。
于是,白俄罗斯语课程被重新提上日程,卢卡申科争取到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到访,一起谈论白俄罗斯的能源问题。这位执政多年的强人也罕见地用白俄罗斯语发表演说,甚至罕见地提及立陶宛大公国的历史。有反对派人士批评,傍了俄罗斯多年的卢卡申科,试图把自己包装成唯一能保证白俄罗斯不会被邻国吞并的捍卫者。
白俄罗斯国会也通过了新的国徽法案,国徽上的地球原本只露出了白俄罗斯、俄罗斯和东欧地区,而新的版本却变成了白俄罗斯和整个欧洲版图,乃至大西洋都被囊括其中。或许这也是白俄罗斯急于摆脱“老大哥”的一种微妙姿态。经常被电视镜头捕捉到眉头紧锁的卢卡申科,作为白俄罗斯这样脆弱国家的领导,也许真的没有多少高兴的时候。
责任编辑谢奕秋 xyq@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