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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克群:骨头是建筑课本的,肉是我长的

2020-08-09孙凌宇李艾霖

东西南北 2020年12期
关键词:古建筑建筑

孙凌宇 李艾霖

“什么都不要,留在心里就行了”

听张克群说话比看她的书有意思得多,不是说书沉闷,而是难以生动展现她那比起儿子高晓松也毫不逊色的直爽幽默。老太太快80岁了,十几年前退休后与先生一起定居洛杉矶,平日主要忙活这么几件事儿:一是种地,美国很多蔬菜都没有,比如顶花带刺的黄瓜,吃不完的就送朋友,或者一通电话,换邻居家种的枇杷。二是组织民歌合唱团,三年来在当地“迅速壮大”,如今已有65个成员,年龄段从三十多岁跨至八十多岁。成团初期女团员太多,张克群就规定来的女生必须带一位男伴,“买一送一,单个的绝对不要,哈哈”。

剩下的时间用来写书。开始写书是由于1993年北京第一次申奥没成功,张克群在新闻里看到有外国人指摘中国宗教不自由,她很愤怒,“谁说不自由,我这净看见天主教堂、清真寺什么的。”这激发了她写一本有关北京宗教建筑的书,以便日后驳斥外国人。当时距她从德国留学、工作回国,进入大地建筑事务所已近十年,提方案、建模型外的业余时间她考察了一系列寺庙和教堂,书还没写完,第二次申奥就成功了。“可是我写书写上瘾了。”之后她又梳理了北京的古代皇家建筑以及外来风格建筑,连同之前的宗教建筑,退休前一共写了三本《北京古建筑物语》。

去年12月,好不容易通过机械工业出版社一口气出了五本自写自画的《杂话建筑》,她又开始忙于整理邮票了。她从初中开始集邮,去了美国后在二手店买了四十多包邮票,10美金一包,每包里面有300张,得按国家分类,还得拣出重复的。美国连集邮的工具都没有,她每次回国都托出版社建筑分社的副社长赵荣帮买集邮册。

网上很多文章都说,高晓松那句名言“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其实是他妈妈教导的。看着眼前这位兴趣广泛、坚信“生活的乐趣就得自己找”的“老顽童”,你很难不信以为真,不料张克群“嚯”了一声摆摆手:“绝对是瞎编的,我没事儿跟他说这话干吗?”

儿子的《晓说》,她会在一笔一笔画建筑画得不耐烦时点开听。至于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来做个视频节目,“不知道,没想过”,“我这人脑子比较简单,没有什么特别远大的理想。我的理想分好几段,第一段就是今天干什么?比如哪个花该授粉了;然后这一个礼拜我干什么?合唱团该演哪个节目;最后是这一年干什么,我要写哪本书,再远的就不想了。”

近两年,她连体检都不做了,老同学常常交流养生的微信群也不爱看,“你说你要是查出来血管堵了三根,你也不知道你一共几根血管横着,你先吓一半死,回家你就觉得你气喘不好,血液都不流通了,其实昨天还好好的,没准还爬景山去了。所以我都不看病,什么保健品,这都瞎掰,就是自己高高兴兴,你看我这人多快乐,没病。”

这种豁达很大程度上继承自父母。她的父亲张维曾任清华大学副校长,是工程力学系教授、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两院院士,与钱学森自幼即为同窗好友。母亲陆士嘉则是中国第一位女流体力学家,曾在德国哥廷根大学师从物理学家普朗特,回国后参与筹建北京航空学院(现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并主持建设了全国首个空气动力专业。

二人去世后,骨灰就撒在荷花池里,也不要墓也不要碑,包括德国的大十字勋章,都捐给了学校。张克群顺从父母心意,“留在我家干嘛,等我死了给谁,不如捐给学校,什么都不要,留在心里就行了。我为父母写了一本书,我觉得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孝顺了。”书里回忆醉心钻研教学、对生活不拘小节的母亲:“稍微有点透明的‘的确良衬衣里,透出里面那件破洞累累的圆领衫。”

“北京市民对身边很多东西不明白,弄明白了就很高兴”

至今,張克群已出版十余本作品,她仍不打算休息。她盘算接下来得写本《四合院的零七八碎》。“北京市民对身边很多东西不明白,弄明白了他就很高兴。”

她提到北京花市清真寺里的两条孔雀木,无论开多大窗户,鸟都不敢飞进去。据说当年乾隆知道这个事后,就想把木头抬到故宫去。当地的人为了保护这条木头,赶紧在木头上箍了一个铁箍,谎称木头烂了,才得以保留下来。把这些有趣的历史故事告诉现在的人,倒不一定是为了号召他们保护古建筑,也许就像她儿时想当相声演员一样,就是给大家图一乐。“只不过就是说这房子挺有意思,原来还有这么多事儿,知道一下背后的一些故事,知道自己家门口有很好的东西而已。”

高晓松回忆,在他小时候,母亲就喜欢带着他和妹妹在颐和园的长廊讲解每幅画的意义,也会在门厅回廊间让他们猜下马石和拴马桩的作用。如今写书,张克群延续讲故事的能力,在新书《变化的建筑:外国建筑的千年之变》一册中,她写到了众多建筑史课本中的经典建筑,问其与课本有何不同,她用一贯的爽朗口吻回答:“课本里没那么多故事,这么说吧,骨头是建筑史课本的,肉是我长的。”

(以下为张克群自述)

“我是清华夹砖不是专家”

我四岁跟着爸妈从德国回到中国,十来岁的时候在收音机里听侯宝林的相声,特别喜欢,苦练了好几年绕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出前门走七步,捡了个鸡皮补皮裤……直到后来我发现相声演员很少有女的,而且女的吧,我觉得在上面逗乐稍微有点掉价,最后就打消了当相声演员的念头。

高中在梁伯伯(梁思成)的建议下决定学建筑,到了清华,他给我们讲中国建筑史和中国古代建筑史,一星期一堂课。古建筑特别好,尤其是那些雕塑、石库,你想啊,反正过去的人又没电视又没手机,干嘛呀一天到晚,就有很多耐心仔细抠石头。可是打动也白打动,我们毕业了都做设计,跟古建筑没什么关系。

大学一年级要学瓦工,老师说你要是不知道墙是怎么砌起来的,你没法做设计,比如中国的砖头24公分长、12公分宽、5.3公分厚,你如果不知道,设计了一个墙厚30公分,你怎么弄啊?所以你一定要会砌砖,知道把一个砖头砍下若干公分是何等的难,按照我们老师的话,叫作“建筑师一条线,工人身上一身汗”,不能胡乱地做设计。

毕业后支援三线油田,先是去了大庆的石油部松辽石油勘探局,我的第一个儿子是在那有的,就叫晓松;两年后又调到江汉石油勘探局,所以第二个孩子叫晓江,作为我流浪生活的纪念。在大庆哪是做设计啊!就是搬砖头,搬大石头块、毛石、砂浆,我最后怀孕了,师傅说干点轻的吧,筛沙子。

我们当时不算技术工人,被称为力工。那时候粮食还定量的,老百姓都是一个月30斤左右,我们力工一个月50斤定量,你算算,很卖力气的。那时候脑子简单,什么也不想,人让干什么我干什么。因为所有同学都这样,还有比我更糟的呢。我爸都喂猪去了,我搬砖有什么呀。我爸喂猪,喂得高兴着呢,托人从北京买青贮饲料,每天琢磨如何用草能把猪喂得肥肥的,干一行爱一行。

后来我们1971年到江汉油田,你知道多好玩,国家一个月只供应我们一斤肉,都臭了,还有一斤白糖和若干粮食。于是乎我们干嘛呢,每10天休息一次,江汉水多,每逢休息日,我們不是去捞鱼、捞虾米就是上树掏鸟蛋,自我改善生活,哎呦好玩极了。

回城市后我都很不习惯,什么都得买,在那什么都是自个捞。我那时候在测量班,班上都是年轻人,我找来一个最破的脸盆,噔噔噔打上好多眼,把脸盆上绑两个绳子,两拨人分列水池两边,先是把脸盆的凹面朝那边,来回在水塘里扫,一遍能扫十几个手指头大的小虾米,棒极了。

油田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烧的原油,捞完后我们拿一锅,咕嘟咕嘟煮着吃。他们的行道树都是可吃的树叶子,那时就跟饿死鬼似的,逮什么吃什么,一天到晚想的除了干活,就剩怎么吃了。

干活时搬砖也不觉得苦,他们还开玩笑说你是清华的专家,我说我是清华夹砖不是专家。我当时还负担着另外一个任务,就是画板报,我记得我们那儿军代表还给我挑毛病,我画了一个旗子,他跑过来背着手说,你这旗子怎么往西边飘?我立刻就说往西边就对了,刮东风所以往西飘。他就傻了,不知道说什么,哈哈。企图挑我毛病,门儿都没有。

德国的街区规划,一棵树该不该砍都得跟居民讨论

一年后我调回了北京,在燕山石化总厂画图。直到1983年,德国亚琛工业大学(KWTH)派人来清华招留学生,来的人是德中友好协会的会长,同时也是建筑师,他希望招两名女建筑学生,因为他说每次作报告,开场说女士们、先生们,女士在哪呢,全是先生,所以希望招女留学生。但清华的学生学的全是俄文、英文,不愿意学德文。我爸不是在清华嘛,就来问我愿不愿意去,我说愿意。

一说要去,我就开始在新街口的一个德文夜校念书,每天5点半下班,6点上课,下了班来不及吃饭,到食堂拿俩馒头骑着车就去,大概学了三个多月,签证就下来了。到德国以后还学了一两个月语言课.好在我多少有点底子,因为我小时候在那边嘛,对一些单词、重音,还是有点印象。

学了一年城市规划,接着工作一年半。德国的单位很有意思,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绝不谈论别人的私生活,除了业务上的事情,不问问题。当时有个描图员,一天穿得很漂亮地跟我们说她离婚成功了,大家说祝贺你。我就问另外一个女建筑师,我说她跟谁离婚?不知道。过两天她又来了,说要去南斯拉夫休假,我说她刚离完婚,跟谁去玩?也不知道。后来我就习惯了,回国以后也不打听同事的事情,别人问我谁谁谁怎么回事,我也说不知道。

而且德国人家庭观念特别差,下完班谁都不回家,就坐在街角的啤酒馆,喝啤酒、聊天,说谁家的狗是什么品种啦,或者汽车怎么回事。后来我觉得一个月800马克太少,就去了我导师朋友在科隆开的事务所,对方先给我一个月800,说如果工作得好,就涨到1200。那里的设计员问我会画画吗,我说我太会了,尤其是三维画。

他们很人性化,做街区规划,不是上面批批就完了,一定要当地的老百姓知道,一棵树应不应该砍都得跟当地居民讨论。设计图做得非常细,比如说这个街区不让车通行,也会标出桩子,我们的设计方案由于有三维的图撑着,特别受市民的欢迎,还登了报呢。

科隆城里很少古建筑,战争期间全都被破坏了,有些几百年前的房子里面很烂了,或者被炸了屋顶,但外立面保留着,里面打上混凝土的楼板,改造后哪怕后脑勺都变了,脸还是不变。你看北京改造那就是拆了重盖,不过北京四合院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各国有不同的国情,没有办法一概而论。像德国人口每年减少1/1000,所以不存在忽然城市膨胀的问题。二战刚完,德国从土耳其引入60万民工。本地男女比例是1:7,谁干活去?八几年我在的时候还那样,到公园去从头到尾都只看见老太太,一个老头都没有,都打(仗)死了。

“他又要喝咖啡,又觉得古建筑挺有意思。未尝不可”

在那边待了两年半,想家,想俩孩子。国内的商场多好啊,人挤人,在德国我一个人都看不见。1985年底我回北京后去了一家私人开的建筑设计事务所,我这人喜欢创新和冒险,我觉得教书每年都一样,第二年还说那套,第三年烦不烦呐。哈哈。我朋友还让我到(北京林业大学)林学院跟他一起教书,成天说50岁咱们也混一副教授,我说我混那干嘛,烦死了。

可是做设计就不一样,永远有挑战,永远要学习。甲方今天让你做个医院,明天又做一个要求声场等于0的耳科研究室,整个房子都在弹簧上,以便地面的声音传不过来,很有挑战性。我高兴极了玩这个,就去机车车辆厂找弹簧,又去北京建筑设计院请教弹簧的直径应该是多少,应该几圈,挺有意思的。

然后下一回可能是旅馆,再下一回是别墅,事务所规定自己的方案要自己做模型,本来我就爱动手嘛。在肇庆做别墅时,按照规范的间距,大概能盖60栋,甲方非得弄七十幾栋,说一栋能卖出好几百万,我说你要卖得出去就怪了,都成鸽子笼了。但最后还是按照他说的盖,我绝对不犟,犟完了没活了,我拿什么挣钱,哈哈,是不是?

还有建违章建筑的,有一次祥云公司要在中关村盖办公楼,我在那正配合施工时碰巧以前的老师刘小时路过,他当时在规划局工作,说这个地方不能盖楼,马上就要拆了。我说那我不管,这不关我事,那楼盖好了,第二年又拆了,反正设计费我们拿了,哈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设计员就是裁缝,不多管闲事。他要西装你就给他做西装,管它现在流行什么,有的人还就愿意做长袍马褂呢。

那些年每天除了做设计、看着孩子长大,别的都不管。一直到开始写书,我才对古建筑感兴趣。过去我们学建筑史的时候,专心于背立面,考试就考泰姬陵长什么样,后来才开始关心它怎么改造。

我比较赞成整旧如旧,比如说大觉寺就保存得挺好,大觉寺在金代时是金章宗西山八大水院之一,后来金国已经被蒙古人打到河南去了,但大觉寺仍旧保留下来了。夏天的时候去哪儿拿着一碗茶听松涛,很惬意的。

如果运作得好,不破坏古建筑,只是在院子里搭了茶棚还是蛮好的,但如果把它七扯八扯、颜色都涂得乱七八糟,变成一个商店或者麦当劳,那就没意思了。像北京的豆汁,一定要就着焦圈(一种特别便宜的咸菜)喝,如果配鱼翅,绝对就不是味儿。我宁可古建筑外边改造成抽大烟的烟馆,在炕上那儿躺着,其实是在里头喝啤酒。这是我个人的观点,如果坐那吃汉堡薯条,甚至喝咖啡,很受欢迎的话也是可以存在的。年轻人是年轻人的感觉,他又要喝咖啡,又觉得古建筑挺有意思,未尝不可。哈哈。

有一个我觉得(改得)不太好,就花市有一个火神庙。过去我去花市的清真寺时路过火神庙,那里还住着人,过了几年再去,那人就搬迁了。我一看,哎呦那里的雕塑真好,正殿正面是龙,那边是凤,我为了照这个还让我老公声东击西,假装在那闹,把保安引开,我跑到后面照相,很好的一个东西,结果变成图书馆了。我觉得不伦不类,除了壳以外,里面就都一点意思没有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要我觉得但凡有第二处建图书馆,它都不应该占那火神庙。当然了,现在也没人拜火神,搁在那儿也没什么大用,但我还是建议图书馆归图书馆,火神依然搁在那儿,让火神抱本书,不是挺好玩的吗。

(刘伟荐自《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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