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涟漪
2020-08-06曾舒阳
曾舒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那个人类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时代,弥漫的水雾中,一条没有名字的大河蜿蜒而过,流淌在荒蛮的大地上、零星的村落间。波浪声拍打着浮云,滋养着大地上欣欣向荣的生灵。
披着兽皮的男女来到了这条河边,掬水啜饮,沐浴祈福。稚气未脱的自然之子用好奇而恭敬的目光在天地间举目四眺。清澈的河水便倒映出他们清澈的眼睛,清澈的眼睛中流动着质朴、天真与探索的渴望。当这些好奇的眼睛凝视河水,河水里的倒影给了他们关于未知的答案,那个倒影中的世界里,有鹏徙南冥、鲲游四海,有龙骧凤翥,精怪起舞。大自然的谦虚的学生们痴痴地凝望河水,自然苍老的歌喉与人类年轻的声音更在此刻共鸣。渴望战胜灾害、探索未知远方的人们代代相传的歌咏,讲述中,后羿一箭射落天际的太阳,女娲炼石补上了虚无的苍天,九万丈高的建木矗立八荒之中心,三千里广的扶桑有天鸡唤日。人们传说,这条河的隐秘在于河水中能映出远方的模样、未知的世界。自此,无数怀着好奇与期盼的先民来到河边,在河水中解读未知与未来。
河水无声流淌,手摇木铎的采诗官奔走于阡陌间,见惯了质朴的百姓与神秘蛮荒的自然的眼看向了这条河。河水的倒影里,面目模糊的神灵在周邑缭绕的烟火中庇佑苍生,而湘君和湘夫人在楚地纏绵,穿着楚地古老而带神秘色彩的华服。五霸闹春秋,七雄逐战国,顷刻兴亡过首。动荡年代中有人跋涉至河畔,想用知识指一条通向美好未来的路。于是史书中便有了周穆王西访昆仑的背影,民间流传开山海经的异闻,盘古与黄帝的故事于此刻成形,成为华夏的来处。汉家大旗下四起的烟尘飘洒河中,便有饱经战乱的朝圣者见到了河水中印出的佛陀净土。黑暗官场上的刀光剑影映于水中,不安的是人间流传起宁静山野中精魅的传说,魏晋风流遂与山林相遇。自信豪迈而乐观的唐人踱步河畔,金铜仙人便破水而出,携着天姥山的云雾、唐传奇中的福地洞天。轻柔婉转的宋时歌声在河面上荡起涟漪,波光粼粼中妖精鬼怪的奇谈在勾栏说书人舌尖回响。太平安宁的明砖青瓦在水中映出了几分衰败腐朽,于是有108道黑气冲进了“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的馨香中,有“天地生我孙悟空”的呐喊喝断了长生殿的轻歌曼舞。千百年来,多少双眼探索着这条河的隐秘,又看见了多少种不同的答案。是改天换地的豪情?是和平安宁的祈望?是终成眷属的期盼?还是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偕行的向往?人们总在解读这河中的隐秘,却总也读不尽读不清,只有一双双眼望向河水中自己的倒影,然后带着自己的故事离开。
炮火轰鸣,炸开了古老的国门,惊醒了饰金的美梦。刺刀上的血落在河里,屈辱的泪水落在河里,悲惨的号啼声落在河里,“西方探险家的乐园”中飘出的浪笑声落在河里。河流为之耸然。米字旗、三色旗、太阳旗、星条旗,一面旗帜插下,便有一片土地覆上严霜,生出荆棘,寒风吹彻、流淌不息的河水在漫长的严冬中结了冰。没有了河水倒映出的未知与远方,迷茫的人看不到方向,寻不到出路。太多的人因此沉沦了,苟且于当下,臣服于命运,以为自己失去未来。于是,河水流经的这片土地日渐荒凉……
荒凉之中却有雷声。雷声?雷声从何而来?被滚滚春雷炸醒的河水映出了那一代代人的汗与血凝出的云,咆哮着的雷霆在云端炸响,也在冰冻的河面上炸响,带来了春的讯息。于是河流解冻,春潮奔涌。受着河水滋养的生灵将自己的汗、泪、血洒入河中,河水便带上了几分苦涩、几分猩红,却也因此愈发浩荡,呼啸着向远方奔腾,一路惊起浪花无数,每一滴浪花中都浮现出未来的场景,每一滴溅起的水珠中都折射出美丽的梦想:是十万千米铁路贯通四方的梦想,是罂粟的妖冶销声匿迹的梦想,是铸剑为犁山河完整的梦想,是鲜艳红旗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梦想!“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激荡的涛声不再只是吟风弄月,亘古流淌的河水不再只映出神灵的面貌,人类自己的模样,史无前例地出现在了河水的倒映中。
绕过历史的急转弯,地势渐平,水势渐缓。河水再次流经广袤而生机勃勃的原野,滋养着土地里荣发生长的梦想。伤痕累累的人们互相搀扶着来到河边,见证无数苦难的眼在水中寻到了希望,带来生命的河水中映出了衣食无忧的小康梦。目光纯净的少年到河边汲一捧清甜灌溉心田,他们的白衣在东南吹来的海风中翻飞,河水中的白色衣裳便骤然有了几分诗歌的色彩、音乐的纹样。
滴答、滴答,有污浊的废水落入河中,河水便泛起阵阵铜臭。是在哪一刻开始的呢?河畔依依的杨柳在机器轰鸣中倒下,浮华迷醉的胭脂气徘徊在河面上,望不到边的工厂纷纷向河道伸出了隐蔽的排污管,曾清澈的河水现在映着的是黄金的光芒。被金光照得头晕目眩的人群在河边高谈阔论,扔下的每一句话都化为一颗落入河水的石子。“基因武器”“核辐射”“星际战争”“人工智能的统治”……河水一层层荡开,趾高气扬的新新人类居高临下俯视着河水,那空洞的瞳孔所见的是畸形的怪物在地球上肆虐,丑陋的外星人奴役着人类,战火连绵、你死我活的平行世界,和战战兢兢地苟活于废墟中的人类。自信没有了,浪漫没有了,豪情没有了,一切新事物都是那么可怕,一切遥远的地方都是那么危险,地球即将毁灭,人类即将消失。而可笑又可悲的是居然有人如实地记录下这一切,再将它们放入书本,搬上银幕,名利双收。月宫上住的不是嫦娥与玉兔,而是黏液满身触手乱舞的怪胎;遇见人类的不是美丽的七仙女,而是架起枪炮的机器人;在天之上地之下不可见的远方住着的不是飘逸的神仙、可爱的精灵,而是史前的病毒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侵略者。寥寥几人在河畔痛哭:你怎么了?
河水没有回答,只是拍打着两岸,发出亘古不变的涛声。千年前的一件僧袍于此时顺水而下,惊醒了痛哭的人。曾有人披着僧袍行走于河畔,溅起的河水打湿了他苍苔斑驳的草鞋。他俯身汲水,清澈的双眼看见了河水中的自己和一颗纯洁如美玉的心。于是他吟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转身看向身旁正向河水询问关于未来与未知的答案的人群,看向他们在水中的倒影,那是他们自己的倒影。于是他解下僧袍扔于河中,然后离开,只留下河水与长天。
河水哪有什么隐秘呢?
河水映着长天,长天映着河水,一样的清澈,一样的无瑕,一样的空明,亘古如此。
在河水的源头,有人举起斧头坎坎伐檀,置之河干,清澈的河水荡起涟漪,他依旧在伐檀,进行着永恒的工作。
河水的下游,河水荡起涟漪,有人好奇地张望。
痛哭的人,突然看见河水倒映出了一个在宇宙间流浪的蓝色星球和一抹自古时陈塘关飞起的一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