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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缉

2020-08-06杨恩智

四川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黄兴警官表弟

杨恩智

我表弟郭旗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在魏铼家走访。魏铼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尿素口袋上。口袋里不知装了什么,塞得鼓鼓的。“没有身份证,”魏铼对我说,“想去远点打工都去不了。”

我的视线游走在魏铼的屋里。房子是间土墙房子,三十来平方米的样子。一个快脱尽了漆的转角柜,靠墙摆在最里面。转角柜显出斑驳的木质圆点。柜门上,透过油腻的污垢,还能看到一只两只若隐若现的喜鹊,站在从门框处斜进去的树枝上。碗柜前,桌子、锅、盆、碗、筷、衣服、鞋子、斧头,还有一些柴草,胡乱地摆满了几乎整个堂屋,连下脚的地儿都难找到。火塘边有一条小板凳,虽然它断了一条腿,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这条凳子似乎是魏铼唯一的坐具,我占用后,他就只能坐那口袋了。

“这不,没有身份证,村上连个贫困户都不整给我。”魏铼说,“你看,我还不算贫困吗?我们队上的贫困户,有几家比我贫困?”

“不是不整给你,关键是你没身份证。”我说,“没办法整给你。”

魏铼说:“这能怪我吗?这是他们整错的。”

郭旗的电话就在这时打来了。“老表,你在忙啥?”这时我还不知道电话那头叫我老表的人是郭旗。我问他是哪个。“是我啊,老表,”郭旗说,“我是郭旗。”听到郭旗这个名字,我既喜又怒。我三姨爹,也就是郭旗的爹的那张缺了三颗上门牙,说起话来就有些变形的脸,一时浮现在了我的眼前。“你不是死了吗?”我心中的火气控制不住地冒了出来。

“老表,你先甭骂我,找个时候,我专门来让你骂。”郭旗说,“现在,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我不知道郭旗要向我打听什么人。八年没联系的他现在突然要向我打听一个人,这个人对他肯定很重要。或许,还会是关乎他性命的一个人。虽然怒火未消,但我还是想赶紧知道他要打听谁。

我问郭旗要打听哪个?郭旗没有急着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却说:“听说老表到迎水村工作去了,是不是真的?”这话他说得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我有些纳闷,他不说要打听谁,倒问起我的工作来。我在哪儿工作,与他何干?

“我现在就在迎水。”

“好,好,”郭旗说,“太好了。”听得出来,他很兴奋。

“好个干毬,好啥好?”我站起身来,边往门外走边说。我努力地把这句原本想大声吼过去的话,压得很低。我不知道郭旗兴奋啥。难不成,他还为我下村来幸灾乐祸?我在这儿一天这山跑那山地走村串户,不是头顶烈日就是脚踩稀泥,受着这份苦不说,几个星期回一趟家,还得受妻子因为我没能照管到家没能帮她接送上学的孩子而发的火。

“说吧,要问哪个?我这儿正忙着,没时间跟你瞎扯。”

“迎水村十二社有个叫魏铼的人,你知道不?”

现在,我就在迎水村十二社,就在魏铼家。他要打听的人竟然是魏铼,这让我感到很是意外。他为什么要打听他,我一时难以想出来。

魏铼来到我身边,一边递烟给我,一边望着我。郭旗说的话,他应该没听到啥。这时,他的身后站着一个汉子。今天他在帮这个汉子家栽烤烟。知道我在他们村里后,他就来叫我,要我来他家看看。“你们不是要调查了解我们的情况吗?去我家看看吧!”他说。他都这样说了,我不能不来。我接烟的时候瞟了他一眼,看出他给我发烟和望我的意思,是想知道他能不能进入建档立卡贫困户。这个我可回答不了他。这时汉子也在望着我,他那望,是想知道我和魏铼的谈话要不要完了,大概是我在这儿,耽误他栽烟了。我点燃魏铼递来的烟,没对我表弟郭旗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

“咋的?”

“听说他回去了,老表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回去了?”

隐隐约约,我觉得郭旗和魏铼之间有什么。难道魏铼欠得有他钱,他要找他要?我甚至猜想,他们之间是不是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但他跟魏铼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他妈虽然已不在世,但她老人家是因病去世的;而他爹呢,现在还好好的活着,虽然缺了三颗牙,但那是在白坡村,被黄兴梅家那儿的人打落的,怎么扯,也扯不到迎水村的魏铼这儿来。难不成,他八年前坐牢的事跟魏铼有关?这个念头一冒出,我就想起了郭旗曾对我说的话。

“肯定是黄兴梅的前男友支的套,”我到监狱去探望我表弟郭旗时他对我说,“等老子出去,要让他不得好死。”我说:“黄兴梅的前男友?叫啥?哪兒的人,做啥的,你认得吗?”郭旗说:“认不得,但我见过他一面,在派出所,他送衣服去给黄兴梅。我以前问过黄兴梅他在哪儿做啥,她先不说,最后还是说了。在知道他就是望海小区的一个保安后,我心头还产生过一种嗤之以鼻的感觉。老表你想想,一个小保安能有多大点收入?我觉得再怎么着,在黄兴梅面前,他都不是我的对手。哎,没想到,最后还会上杂种这样一个当。他把老子给毁了,老子出去后,要双倍还给他。”

我努力回想,还是觉得在那次探监的过程中,郭旗没有跟我说过黄兴梅的前男友叫啥,是哪儿的人。他说过黄兴梅的前男友是望海小区的保安。但既然黄兴梅的前男友支了套让我表弟坐了牢,他还会继续在望海小区当保安?我不知道我表弟出狱后到我家去找我的时候,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黄兴梅的前男友叫魏铼。当时,在他满嘴尽是要这样报复那样报复,报复这个人报复那个人,甚至还要报复社会的话语中,我没能问及他这个。我甚至就因为他那些关于报复的想法和话语,没给他好脸色。“如果你想振作起来,活出个人样,并为此有什么想法和打算,你可以来找我,我们一起想办法,”我说,“如果你一心只想着过去,只想着那无聊的报复,那么要怎么报复你自己报复去,以后别来我这儿了,就是电话,都别再给我打了。”那次不欢而散的见面后,我表弟真的就没再找过我,连电话都没给我打过了。等我后来想知道他的情况,问及我三姨爹和我表妹郭芳时,才知道他跟他们这些家人,也已没了联系。为此,我还不时地觉得那次对他说的话重了些,心里隐隐有些内疚。

魏铼是不是真跟我表弟八年前的坐牢有关?我不知道。

我说:“我这儿正忙着,我找时间帮你问问,有啥再跟你联系。”

虽然魏铼就在这儿,但我不能告诉郭旗。我还不知道他找魏铼的目的。要是他真有仇要来找魏铼报,我给他说了他来闹出什么事端,甚至弄出条人命来,那不但害了他,恐怕我也难脱干系。

郭旗说:“好,好,谢谢老表,又给老表添乱了。”

我说:“这个号码是你的吧?随时都能打通吗?”

我担心这八年时间里,他进了那种听说过的黑厂,担心等我找到时间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就是一个陌生人;担心这一个电话挂断后,他再度毫无音讯,无法联系。好在,他说这个号码就是他的,除非没电,要不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都能联系上他。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既然电话随时能联系他,那么,他现在就至少是自由的,安全的。

虽然对魏铼的情况我还没掌握多少,但我现在不想继续跟他谈了。我想重新找个时间来好好地跟他聊聊。我想从他这儿知道,他跟我表弟郭旗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瓜葛?是不是真像我猜想的那样,八年前郭旗坐牢的事跟他有关?“魏铼要去帮他家栽烟吗?”我说,“你们去忙吧,改个时候我又来找你。”

有一段时间,魏铼也是我关注的对象。“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把他纳进去,”在一次走访中,迎水村十二社的社长对我说,“狗日的虽然懒,但要说贫困,他是最贫困的。”这次扶贫,不就是叫精准扶贫吗?我想把真正的贫困户纳入到我们的扶贫对象中来。我将社长说的这个情况跟村上的人说了,并想将魏铼纳入建档立卡户,但村支书吴德亮说:“他连户口都没有,和尚的脑壳,无法。”我知道,如果要把魏铼纳为建档立卡贫困户,首先得填一系列的信息采集表,并录入网络系统,这些最基本的东西,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号确实就没有办法完成。

“如果真进入不了贫困户,那就算了,”魏铼说,“麻烦你们帮我把户口问题解决掉。”解决户口问题不是我们扶贫工作队的事,我们也解决不了。如果他真跟我表弟八年前的坐牢有关,即使能解决,我也不会帮他。但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我也不想一口拒绝他。“好,我会把这事放心上的。”我说,“我先向村上问问情况,找个时候,你也再跟我说说,然后我们一起想办法。”

看着黄兴梅坐上出租车离去的时候,是早上七点三十四分。我表弟郭旗之所以记得这个准确时间,是因为:第一,黄兴梅八点钟要到服装厂上班,厂里的规定很严格,迟到一分钟扣除工资十元,迟到十分钟,算旷工。从他们当时所在的体育场到黄兴梅所在的服装厂,我表弟和黄兴梅头天晚上一起估算过,乘出租车要二十分钟左右。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计划她这天早上最迟七点半要出发。第二,“当然,我也不可能让她走得太早,”我表弟郭旗后来在奇峰烧烤一个叫大峡谷的包间里对我说,“虽然我们已经打算年底结婚,但那时候,要找到在一起的机会还是很难。”那天早上他们做完最后一次,起得床来洗漱一番后,我表弟郭旗还带着黄兴梅到宾馆外的一家镇雄酸汤米线店吃了早点,然后才站到路边等出租车。“开始到路边等出租车的时候,是七点二十八,”我表弟回忆说,“看着开来的一辆又一辆出租车都坐了人没能坐上时,那烂婆娘急得就像她妈也要死了样。”终于,他们还是等到了一辆空车。在黄兴梅急急地往车的后排座位坐的时候,我表弟也急急地扑到副驾驶室的车门边,把一张二十元的钱递给了驾驶员。等黄兴梅乘坐的出租车汇入车流后,我表弟郭旗摁了一下手机的显示屏看了一下时间。“这时候是七点三十四分。这时候,我还想她应该不会迟到。毕竟还有二十六分钟。”我表弟对我说,“但二十六分钟时间肯定是不宽裕的,如果路上堵着车,很可能就要迟到。因为这个,我还为她急呢。早知道烂婆娘会去告我,老子为她急啥?早知道烂婆娘会去告我,老子就是绑也要再把她绑在宾馆至少一早上。”

后来我想,如果我表弟真让黄兴梅再在宾馆陪他一个早上,哪怕是一个小时,很可能他就没有后来那三年的牢狱之灾了。当然,这只是我后来的个人设想。我们无法将自己任何一个时候做下的任何一件事情抹灭掉,然后回到当初重新来过。我表弟也不可能有机会,再回到那天他和黄兴梅走出湖滨宾馆之前的任何时候去。时间是一头我们永远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兽,它虽然永远在往前走着,不会停止,更不会倒流,但它会让我们忘记一些该忘记的,也记住一些该记住的。就像我表弟,当他背着那个双肩旅行包转身走到体育场旁边的广场上,听着那些节奏感極强的广场舞音乐,看着那些踩着音乐节奏扭动着身姿的老妈老奶们,就把为黄兴梅能不能在上班时间前赶到厂里的那份急忘记了。这时他的记忆空间里,已经完全被头天晚上他和黄兴梅的幸福时光所占据。在一遍又一遍地、颠来倒去地回味了他们头天晚上的幸福时光后,他甚至将这种回味延伸到了他和黄兴梅开房的过往,想着昨晚上的哪次做得比以前的哪次过瘾。

“那不是第一次,”在奇峰烧烤我表弟对我说,“李家云不在的时候,我还会把她带到我们的宿舍去。”李家云是我表弟在江山大酒店做厨时住公共宿舍的舍友。黄兴梅和我表弟的关系,在那宿舍里已经公开化。

作为主厨,早上我表弟郭旗是十点钟上班。我表弟在几个跳拉丁舞的妇女前停了下来。他看了一会儿她们翻来覆去地摆手弄姿后,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这时是八点过三分。他拨出了黄兴梅的电话,想问问她到厂里了没有。但他拨了三次,电话都没有人接。“我想肯定是到了,在上班了,不方便接;要是还在路上,这时候她肯定是急得拿着电话不停地在看时间,如果是这样,恐怕响上一声两声她就接了。”我表弟后来对我说。既然黄兴梅已经在上班了,我表弟也就不担心她迟到了。他绕过广场上晨练的人群,向海楼路方向走去。“我记得,在那边有一个家家福超市。”我表弟说。虽然这时候超市一般不可能开门,但他还是想去看看。“我想去看一下买点啥东西去适合,”我表弟对我说,“她已经答应,下午下班她先回家去,在她家等着我,我去了再一起跟她妈商量我们结婚的事。我不知道买什么东西带着去好。我想进这个大点的超市去看看。”我表弟说,他和黄兴梅已经商量好,准备年底结婚。

在奇峰烧烤的大峡谷包间里,我表弟抓起木桌上的二锅头,哧溜一声喝了一口后接着对我说,“起初,我再怎么说,她都不同意结婚,她说她想再过两年自由生活。而我呢,一想着两年后她把我给甩掉的可能性,就有些恐慌,我毕竟二十八岁了。所以我产生了背水一战的想法,对她说:‘如果你真的看得上我,我们就结婚吧!如果你看不上我,那我们就各寻各的未来好了!没想到,她噼里啪啦地就对我一阵乱抓乱打,还边抓打我边骂我:‘你杂种的耍我?玩弄我?老子看不上你会来跟你开房?你耍了玩了就想甩掉老子?老子有恁个好耍?我双手抱着头护着脸任她抓任她打任她骂,只感觉背上生起一阵一阵的疼。我没想到自己那样一说,会让她产生我要甩掉她的想法。我的目的是想和她结婚呢。我甚至都后悔自己说了那样的话。发泄得差不多了后,她竟然穿起了衣服来。我以为她是不想再让我那个了。没想到她穿好后就向门边走去,要离开的样子。那时半夜三更的,我哪放心让她离开。我从床上一骨碌翻爬起来,也顾不上穿衣,光着个身子向她扑去,在她走到房间门那儿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伸去开门的那只手。那天,她穿的外衣是一件衣襟长衣袖短的休闲西服。水红色的。只听‘嚓的一声,衣服的胳肢窝处就在她摆动着手臂想甩开我的过程中撕开了一条缝。一听到那衣服的撕破声,她就不去开那门了,而是返转身来,往我的背上又是捶又是抓。我感觉到我的背上再次产生了一阵一阵的痛,但我顾不了那痛,我任她抓着捶着,弯下腰把她一下扛在了肩上,扛回到了床上,然后,又在她的抓打中把她的衣服给全脱了,接着就又和她做了一回。”一场性事后,我表弟改变了背水一战的策略,开始带着一种悲痛的语调再次和黄兴梅谈起了结婚的事。我表弟拉着黄兴梅的手往他的脸上扇了两耳光,说:“我哪里是想甩掉你,我就是爱你,就是怕失去你,就是想和你结婚啊!”

终于,黄兴梅同意了那年年底同我表弟结婚,只是说她虽然同意了,但还得经过她妈的同意。黄兴梅还说第二天她下班后就先回家去,在她家等着我表弟去了,一起跟她妈说他们结婚的事。

经过家家福超市的时候,那天梯一般的卷帘门还直直的竖在那儿,关着,所以那天早上我表弟没有买成去黄兴梅家的礼物。“中午我们是一点钟下班,下午又要四点钟才上班,所以我想在这个休息时段再去买。”我表弟说。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我表弟走出酒店的门,往离酒店有一里来地的沃尔玛超市走去。他虽然还没有想清楚要买什么,但他觉得到了沃尔玛后,那适合的东西就会出现在他眼前。为此,走向沃尔玛的路上,我表弟甚至都很少考虑买什么东西的事,考虑得更多的,倒是去了黄兴梅家该如何跟黄兴梅的妈说他要和黄兴梅结婚。“我都想好了,这次去,我不再叫她‘孃孃了,我要改口叫她‘妈,我会对她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妈了!我的亲妈已经不在世,我会把你当成我的亲妈来待!”我表弟一边尽可能地想着到时如何在黄兴梅的妈面前献殷勤说好话,一边还尽可能地想着他和黄兴梅结了婚后,如何去经营他们的小家庭。“那时我想,结了婚后,我就不再在江山大酒店打工了,我要去盘一个小馆子来自己打理,从小的做起,让黄兴梅负责前台,我负责厨房!”我表弟对我说。

但我表弟那天没能去成黄兴梅家。他背着那个双肩旅行包,一边用一把一拃来长的银灰色小刀削着一个拳头般大的苹果,一边优哉乐哉地往沃尔玛走去时,联盟派出所的人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要他去派出所一趟。

迎水村建档立卡户的档案资料还存在很大欠缺,原本要加班完善,但妻子打电话来说儿子高烧住院了,我只得请假赶回城来,和妻子一起照顾儿子。这天,我招呼着孩子输了液,带着孩子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我表弟郭旗打电话来问我在哪儿,我说了在家后,他说:“老表出来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我没想到我表弟对于打听魏铼这么急。他竟然已经跑回这个小城来了。“或许,他不是专为打听魏铼而跑回来的吧?”我想。虽然把还病着的孩子再次丢给妻子一个人有些不忍,但想着我表弟不知从哪儿这么跑来要和我坐坐,我又不能拒绝。好在,在我简单说了我表弟前次和这次打的电话后,我妻子说:“你去你的,只是明天你要招呼孩子,这两天省督查组的在我们单位,我请不了假!”我说:“没事,上班时间你放心上班去,孩子由我招呼。”

在奇峰烧烤的大峡谷包间里,我见到了我表弟郭旗。他的头发又留长了,不再是他刚出狱几天后去我家时的那种短发。都说一发遮百丑,原本并不丑的郭旗,倒因这一头枯枯的长发,显得丑了起来。虽然我的到来让他的脸上溢出一种如愿的笑,但因为这笑,他那紧锁的眉头都快把两条眉毛拧到一起了。看着他这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的心头酸了一下。

“喝点啥酒?”点了些菜后我表弟问我。我原本不想喝酒,但想着酒或许可以让他那紧锁的眉宇舒展开,我又同意了。我说:

“来一个二锅头吧。”

我们就一人要了一个二锅头。

我问郭旗这些年都跑哪儿去了?怎么一点音讯都没有?不会是进了啥黑厂吧?我责怪他对不住他爹,对不住他妹妹郭芳,也对不住我。

“你消息没一个,不晓得家里的人会担心吗?”我说。

在他被关进拘留所后,我三姨爹和我表妹郭芳,以及我,为他跑掉的腿和花费的心血,真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我们先是通过打听,找到了白坡村黄兴梅的家里去。虽然没能找到黄兴梅,但找到了黄兴梅的妈。我们向她说了关于黄兴梅和郭旗的事,并说想见到黄兴梅,看能不能通过经济赔偿让黄兴梅撤诉。一个派出所的朋友告诉我说:“只要原告撤诉,写下个协议,他们就好办了。”自我表妹郭芳打电话告诉我说郭旗被抓进派出所后,我就向我认识的公安局和派出所的朋友打了电话,先是打听郭旗犯了什么事。郭芳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郭旗被抓了。问清郭旗是因为“强奸”而被抓的后,我又急又怒。那时,我甚至都羞于请朋友帮忙了。但我又不能不管。我先还以为他们作为一对已经开始谈婚论嫁的恋人,发生这种关系属于正常,“强奸”一说应该不成立,但我这朋友说,“强奸”的定罪,与恋爱不恋爱关系不大,他说:“现在,就是夫妻之间,只要是强迫,都可以定为‘强奸的。属不属于‘强奸,主要看有没有存在强迫或者威胁因素。”我已经知道接收我表弟这个案子的警官姓刘,我请我这位朋友跟刘警官通通气,希望他从中周旋一下,帮我们找黄兴梅调解一下。他说他们不能出面,要协商只能我们自己去找了协商。我们只能把希望放在原告黄兴梅身上。但黄兴梅的妈说她也不知道黄兴梅在哪儿,她都好些天没见到她了,好说歹说给了我们黄兴梅的手机号。电话是我表妹郭芳打过去的。当郭芳说想见见她时,她说,“有啥就在电话里说吧”,她拒绝见面。在谈及想给她一定的经济补偿,请她撤诉时,她又明确地拒绝了。“你们都好了那么长时间,”郭芳说,“你不会这么狠心硬要让他去坐牢吧?”黄兴梅丢下一句“他坐不坐牢我说了不算”,然后就挂了电话。郭芳再把电话打过去,黄兴梅便接都不接了。后来,我们又换了几个电话打过去,当我们一提起她和郭旗的事,或者说当她知道我们是为她和郭旗的事打去的电话后,便不再给我们说任何话的机会就把电话挂了。

后来,我三姨爹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又一个人去到了黄兴梅的家里。他这一去,让他丢掉了三颗上门牙。“他们也倒没怎么打我,”我三姨爹后来对我说,“那个人给了我一拳后,其他的人没接着打,倒来把打我的人拉开了,然后把我推出了门来。”我三姨爹还说,他去时原本是抱着去受一顿毒打的想法的,他想,如果他真挨了一顿打,那郭旗这事应该就有挽回的余地了。他愿意让自己受一顿打,来阻止黄兴梅送郭旗进监狱。但到了那里后,看到十多个汉子气势汹汹地向他围拢来的阵势,他的心里就有了些害怕。“再不滚蛋再在这儿闹下去,不但你儿子要进监狱,恐怕你还会进地狱。”有人威胁他说。他只好忍着痛,一边用一只手揩着从嘴里流出来的血,一边用另一只手指着那个打他的人说,“好,如果我儿子进了监狱,老子也要让你进监狱!就算老子进了地狱,也不会放过你!”

他被这话憋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如果不是强奸更好。说说吧,说说你们昨天晚上的具体情况,我们先做个笔录。”

刘警官叫旁边的一个警官准备了纸笔。他们没有换地点,就围坐在那火炉旁,像摆龙门阵似的摆了起来。我表弟郭旗先还不好意思说,毕竟那是他和黄兴梅去开房的事。但在刘警官的引导下,他还是一一地说了。如何约上的黄兴梅,如何开的房,今天早上吃了啥早点,如何等出租车,他都说了。他只省去了在宾馆里的床上事。他觉得那不好说,也没必要说。去开房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做那事吗?他不说,但他是承认的。可是只在心里承认不算,刘警官他们要的是细节。所以尽管讲起来显得为难,但在刘警官的引导和追问中,我表弟还是连做了几次都讲了。

刘警官让另一警官出去取了一件衣服来,那是一件水红色的休闲西服。那警官双手戴着一双白色的手套,他将衣服从装它的塑料袋里拿出来刚展开,便能看到它的长衣襟,短衣袖。

“认识这件衣服吗?”刘警官还是眯笑着望着我表弟问。

“这是黄兴梅的衣服啊!怎么会在这儿?”

刘警官站起身来,走到展着衣服的警官身旁,牵起一只衣袖,露出那条裂开的缝说,“这是你撕烂的吧?”

我表弟低下头,软软地说了声:“是。”接着他又像是突然想起啥,抬起头来说:“哦,不是,是我拉她的时候,她不让我拉,要甩开我,甩了挣烂的。”我表弟又把他和黄兴梅商量结婚的事说了一遍,把黄兴梅要离开房间,要走,他去拉她的过程说了一遍。但刘警官像是已对这衣服的烂不感兴趣了。“你打过黄兴梅没有,昨晚上?”刘警官說,“你真不是一个男人!竟然对女人下得了那样的手!”

“打她?我没打她啊?我哪儿打她了?”我表弟一脸的诧异。

“我看看你包里都装了些啥?”刘警官不再管我表弟打没打黄兴梅,一边说着,一边已把手伸向我表弟的怀里去取那双肩旅行包了。我表弟还在因为刘警官刚才说的话发愣,他不知道他向黄兴梅下了怎样的手,他啥时打过了黄兴梅,那样子仿佛是想抓住那包,不想给刘警官,但慢慢的,他还是松了手,让包滑到了刘警官的手里。

刘警官从我表弟的双肩包里拿出了一包餐巾纸,两个苹果,一个翻盖的摩托罗拉手机,一包红河牌硬壳香烟,一串钥匙,一个黑色的钱夹,一个粉红色的印有“云烟”二字的打火机,还有一把银灰色的、一拃来长的小刀。刘警官把这些东西一一地摆在了火炉的桌面上,摆得整齐而又有规律。那些先前摆得不整齐的,他又给它们挪了挪位置。“这把小刀你昨晚上带着没有?”刘警官在挪到小刀的时候,停下了摆弄的动作,他把小刀拿在手里后望着我表弟问。我表弟想也没多想便说:“背着的嘛。”吴警官“哦”了一声,回到了他先前坐的沙发上,一时不再说话。

“见他们不再问啥,我就问他们我可以走了不?你知道他们咋说的吗?他们说,我不能走了。”我表弟又喝了一口二锅头。他已经喝完一个,这是第二个了。我原本是想听他说他如何和魏铼的媳妇走到一起,如何“借用”了魏铼的身份的,不料他却跟我讲起他进派出所的过程。我没有阻止他。他想讲,就让他讲好了。当听到“你走不掉了”后,我表弟是真的愣住了,他说:“咋了?我还要上班呢。”刘警官的笑不知啥时从脸上消失了,说:“你那班上不成了,你已涉嫌强奸!”

“我咋就涉嫌强奸了呢?他娘的,我哪敢相信啊!”我表弟郭旗又喝了一口酒。当时我表弟郭旗提出要见黄兴梅,他说他要与黄兴梅对质。“对啥质?没这个必要,”刘警官说,“是不是真的强奸,我们会调查,你就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待着吧,调查清楚了,不是强奸了,你再离开。”

他们还让我表弟郭旗脱了衣服,用相机照了他身上那些被黄兴梅抓出的伤痕。“魏铼就是他们照那些照片的时候进来的,”我表弟说,“狗日的,双手抱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一看就是女人穿的,走进办公室来就问坐在门边的一个警察黄兴梅在哪儿,当看到我后,没等那警察回答他,就又惊惊慌慌地扭身出去了。”我表弟在这个时候一点都没考虑,就断定他被告是这个人使的歹,这个人就是黄兴梅的前男友,而且他还断定,这个时候黄兴梅也还在派出所。虽然就遇上这么一次,但魏铼的身影,却深深地印在了我表弟郭旗的心里。“黄兴梅就在你们派出所,”我表弟说,“请你们喊她出来,我要跟她对质。”“已经对你说过没这个必要!”刘警官提高腔调说,“她在我们派出所?在哪点?你说她在她就在?”

“无论我怎么辩解,衣服,刀子,和我身上的伤痕,成了我‘强奸最主要的证据,”郭旗说,“让我无法容忍的是,黄兴梅竟然不承认我跟她的恋爱关系。我让他们去江山大酒店调查,我说我们宿舍里的李家云他们可以证明我和她恋爱的关系。我说我就从来没有拿那刀子威胁过她,他们可以去湖滨宾馆调出监控来看,也可以问黄兴梅,她知道我背那包都已背成了习惯,我用那把小刀削过不下一百次的水果给她吃过,她知道我那包里,随时带着那把小刀。可是我出来后问过李家云,他们根本就没找他们调查过。就是张律师,我也跟他说过这些,但他也没有去调查过,没有去找过对我有利的这些人证物证。”

说来,这个张律师还是我帮我表弟请的。张律师在这个小城,算是小有名气的年轻律师。虽然我的一个公安朋友说过,他们对强奸罪非常谨慎,不找到强有力的证据不会随便立案,但我不知道这强有力的证据会是些什么。我希望弄个明白。至少,我希望我表弟不被冤枉坐牢。为此,我请了张律师。在我表弟被移交到看守所,案件也被移到检察院后,张律师便告诉了我那衣服、刀子,和我表弟身上的伤的事。“黄兴梅的脸上,还有腿上,都有淤青,”张律师说,“那伤看上去还不轻。”听到这些后,我产生了失望感。“他坚持要我替他做无罪辩护,”张律师去见了我表弟后对我说,“但是你看,都这样了,还哪有做无罪辩护的条件,我是劝他认了这个罪,端正一下态度,然后我们在这个基础上,来找有利于他轻判的因素,争取轻判。至少,他是自己去到派出所的,可以作自首辩护。这是轻判的一个有利因素。我担心他死扛着不认,会导致重判。”我同意了这个观点。既然牢狱之灾已经无法免除,就只能尽力为他争取减少刑期了。

我开始希望法院的判决早点下来。那把剑不是悬在我头上,但我却在倍受煎熬。偏偏是,庭审迟迟不开。“现在又打回派出所去了,还要补充侦察。”张律师去检察院问后回来跟我说。既然证据已经强有力了,他们还补充侦察啥?这里面是不是还存在什么漏洞?

“我一直坚持要张律师给我做无罪辩护,”我表弟郭旗狠狠地将一颗烧到烟屁股的烟头摁到烟灰缸里,说,“但他根本不采纳,不但不去帮我找那些我提供给他线索要找的证据,还劝我认罪。虽然是你帮我请的,但我真不知道他是在替谁辩护。他们说我是强迫黄兴梅的,可我哪儿强迫她了?他们说我威胁了黄兴梅,我哪儿威胁了?那刀,我压根儿就没从包里拿出来过。他们说我打了黄兴梅,可我就根本没打过她啊。至于黄兴梅不承认的那恋爱关系,我说江山大酒店我们那个宿舍里的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我还让他们去妇女儿童医院查,我曾带她到那儿去做过流产,他们也没有去查。最后法院判我三年的时候,我怎么会服?”不管我表弟服不服,反正审判的结果,初审是“三年的有期徒刑”,后来的终审是“维持原判”。“从走进监狱起,我就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报复。我在脑海里,在睡梦里,不知杀了魏铼多少次,”我表弟郭旗说,“对黄兴梅,哼,她不是告我强奸吗?好,我决定就用强奸来报复她。我做过种种设想,有时是想她嫁给了魏铼,在想着她嫁给了魏铼时,我便在杀魏铼之前,先把黄兴梅给强奸了,还在魏铼面前强奸她;在想着她嫁的不是魏铼而是别人时,我会在想象中把强奸她的地点放在不同地方,有时是一片苞谷林里,有时是一片松树林里,有时又会是在她家里。”

仇恨,就这样装进了我表弟郭旗的心里。“在监狱里,我每天都會想,只要我不死在监狱,”我表弟说,“我出去后就会让他们不得好死。”可以说,他刑满出狱时,是他这仇恨的顶峰期,是他最渴求报复的时期。在他出狱后第一次去我家,向我说那些这样报复那样报复的时候,就是他在监狱里想过千遍万遍的设想,说时张口就来,以致听得我毛骨悚然,并毫不客气地把他撵出家门,说出了以后连电话都甭打给我的话。

“魏铼没杀成,黄兴梅没强奸成,”我表弟又点燃一支烟,说,“是因为魏铼的媳妇邓启会。对,黄兴梅没嫁给魏铼,不知嫁到哪儿去了,现在我都还不知道她的下落。”

在我们都没有郭旗的消息,以为他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或者死了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跑远,他还在我们这个小城里。那次在我家被我骂了后,他在这个小城游荡了一个多月。他想尽快地找到魏铼和黄兴梅,但找了一个多月也没能找到。手里没了钱,但他又还想继续找,所以他开始找活计做了。他在建筑工地上搭过架子,在家具城当过导购,在魏铼曾经做保安的望海小区和黄兴梅曾经待过的那家服装厂做过保安。他一边在默默地谋求着生路,一边在默默地寻找着黄兴梅和魏铼的下落。但在城里的这些地方,郭旗都没有见到黄兴梅和魏铼的影子。他曾在好几个晚上,戴着一副墨镜和一顶鸭舌帽,穿一件黑风衣,去黄兴梅家对面的一棵核桃树下蹲守过,但那些晚上他连黄兴梅的影子也没守着一个。去当保安时,郭旗原本只是想去看看黄兴梅的前男友还在不在那儿。那个值班的五六十岁样子的老头说,他说的这个人已从这儿辞职半年多了。我表弟在那儿做起了保安。他就是在那儿知道了黄兴梅的前男友叫魏铼,知道了魏铼是迎水村的人。知道这些后,我表弟郭旗不再当保安了。他去迎水村访起了魏铼来。

在我还没有想好如何去找魏铼的时候,这天晚上魏铼却先到村委会找我来了。他是带着一身酒气闯进我办公室的。当时,我正坐在办公桌前看卡夫卡的《审判》。“像一条狗似的!”他说。我正在想K为什么会这么说,魏铼的到来打断了我的想象。“像一条狗似的!”看着魏铼的样子,我竟然无端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我不知道魏铼的未来在哪儿?我把书放下,问他从哪儿来?我给他泡了一杯茶,问他有啥事?“也没啥,就是想看看我那身份证咋样了?”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因为我还没有去问过关于他的身份证的事。说实在的,在奇峰烧烤听了我表弟郭旗的讲述后,我已经不知道如何帮他问这身份证的事了。

但我还是装作已经问了的样子,说:“他们跟我说的,和跟你说的一样,就是要找到那个用你的名字办了身份证的人。”对我的回答,魏铼似乎充满了失望,似乎,这回答又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双手捧着茶杯,置于双膝间。头低着,像在专注看茶杯,又像不是,而是在专注想着什么。或许,他是在晕酒吧。我想。

似乎是过了很久的样子,魏铼突然地抬起头来,望着我,“跟你说实话,我知道用我的名字去办身份证的人,”魏铼坐在我对面说,“在他们跟我说了这人的样子后,我就想到他了,我甚至可以肯定是他了,只是我没有跟他们说。就是到了派出所,我也没跟他们说。我不知道我如何跟他们说,要不要跟他们说。”

我的心愣了一下。我不知道他认定的这个人是不是郭旗。

我说:“哪些人跟你说的?这个人长啥样?”

魏铼说:“村子里的人啊!我回来后,他们像是见到了鬼样。后来,他们还是跟我说了我家里那些年的情况。他竟然在我家跟我媳妇过了一年多,狗日的也真想得出来,胆子真够大的。”

“你既然知道这人是谁,为啥不去找他?找到他,你这身份证不是就好办了吗?”

“我是知道他是哪个,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啊!”

我说:“是哪个?”

魏铼说:“说了你也不知道。这人叫郭旗,是普家河村的。”

我差点儿被他这话吓得从椅子上梭滑下去,但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只是无比惊讶地说:“既然都知道他叫啥,还知道他是哪儿的,你就去找啊!”

魏铼说:“我也去普家河找过,但我只找着郭旗的爹,他被我一个朋友打掉的三颗门牙现在都还在豁着。问他,他也不知道郭旗在哪儿,还说是死了还是活着,他都不晓得。”

我这颗悬着的心又落了下来,但还是带着一种惊讶的语气问他:“咋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都是因为一个女人,”魏铼吸了一口烟说,“这女人叫黄兴梅。我跟黄兴梅好得好好的,竟然钻出郭旗这个狗日的来。”

魏铼跟我说了他和黄兴梅的恋爱。

“狗日的是一个厨师,有点手艺,人也长得比我好看,黄兴梅这烂婆娘遇上他后就想甩掉我去跟他,你说,老子能咽下这口气?”

“人家不跟你好去跟别人好,你有啥气咽不下?一个人想跟谁好不跟谁好,那可是人家的权利!”

“你是不晓得我在她身上付出了多少。平时在她身上花费的不说,就说她爹得了肝癌的那半年多时间,我几乎是天天去医院守着,还把我存下的两万多块钱全部拿去交了住院费!我爹要死的时候,我还没那样服侍过呢!”

“你付出再多,那是你心甘情愿的。人家不跟你好了,你有什么辦法呢?”

“她倒也没明确跟我说不跟我好。她不敢。要不,我约她的时候,她就不会跟我去开房了。”

“既然还跟你去开房,就说明人家没想过甩你呢。你咋知道她想跟郭旗去好呢?”

“先是一种感觉。她跟我提起郭旗这个人时给我的一种感觉。那时我还在心里叫自己不要多想。后来她还承认了。她都已经跟他睡在一张床上去了。你不知道,当时我真恨不得一刀把她给捅了。”

魏铼是接连几天给黄兴梅打电话黄兴梅都没接后,才到黄兴梅在的服装厂门前去等黄兴梅的。眼看黄兴梅的上班时间已到,他想黄兴梅可能在他到来之前就进了厂,等不到了。他知道黄兴梅他们上班时间卡得紧,一般不可能这个时候还不来。他打算下班的时候再来等她。但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一辆橘红色的出租车在服装厂的门前停了下来。接着,他看到从出租车上慌忙火急地走下来的黄兴梅。在黄兴梅慌忙火急地就要走进服装厂大门的时候,魏铼几步跨过去,拦在了黄兴梅的身前。“整啥子?我要迟到了!”看着拦在跟前的是魏铼,黄兴梅一时手足无措,满脸慌张。她狠起劲地想推开魏铼的身子进到大门去,但没能推开。“我本来只想问问她为啥不接我的电话,”魏铼对我说,“但看着她那种样子,我就觉得不对劲。”魏铼不顾她的挣扎与反抗,更不顾她上班迟到不迟到,抓起她的一只手,连拖带拽地就拎着黄兴梅往服装厂旁边走去了。

服装厂建在小城的北部新区。新区的房子建得还不多,大多地盘,都还空着。一块一块的地,被用漆了蓝色油漆的铁皮围成了一个一个的圈。被圈了的这些地块,长满了齐腰,甚至比人还深的杂草,杂草间丢有不少死鸡、死猪和死狗。高高矮矮的土堆,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地隆起着,走进去,给人一种走进乱坟岗一般的感觉。

错过服装厂不远,魏铼就拖着黄兴梅从一处倒塌了铁皮,豁出了个口的地方进到了一块杂草丛生、充满腐臭味,又被铁皮圈了起来的地里。杂草干枯,没有一丝丝的绿色,草秆在微风中似晃未晃,只有那伸手一捏便会成为粉末的叶片,哗啦啦地响着。没有阳光,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听得到铁皮围成的圈外,有车辆刷刷地一驶而过。除了目露凶光恨不得一口吃了自己的魏铼,黄兴梅看不到一个人影。一种面临死亡的恐慌,让黄兴梅的整个身子筛糠一样颤抖。她想跑,但又不敢跑。甚至除了颤抖,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她极力控制着那颤抖,却怎么也控制不了。

“你给老子说清楚,你是不是跟郭旗好上了?”当时魏铼气汹汹地指着黄兴梅说,“今天你不说清楚,老子要让你死在这里!”

“死婆娘还不承认,还想谎我,说她早就没跟郭旗联系了,”魏铼对我说,“我问她咋不接我的电话时,她说她那段时间烦得很,不想见我,还可怜兮兮地哭了起来。在她抬手去揩那猫尿的时候,我看到了她那裂了缝的衣服。我问她是咋回事。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头晚上跟她妈吵架了,她妈拉她的时候挣烂的。你说我咋会相信,这明明就是撒谎嘛。我的火气再也控制不住了,扯起手来就给了她两嘴巴。”

黄兴梅被魏铼这两个耳光打懵了。她似乎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她知道魏铼说得出来就做得出来。“好多时候,我真是想死了算了,就像现在,我还经常会想,有如这样活着,倒不如那天真的让魏铼弄死了的好。”这是后来黄兴梅在戒毒所对我说的话。但当时在那荒草萋萋的地方,面对死亡的威胁,黄兴梅不仅是怕,简直就是恐慌了。“你给老子老老实实地说,说得通就活,说不通就死!”当时魏铼用手指在黄兴梅的脑门上说。“都快要死的人了,我还有啥顾忌呢?我索性就把与郭旗的前前后后,包括头晚上我和郭旗在一起的事儿全都说了,”黄兴梅在戒毒所里对我说,“我想要死就死,要不死,就借这个机会彻底摆脱魏铼,然后和郭旗结婚去。”

“她娘的,你不晓得,听说了她那段时间跟郭旗的事儿后,我真恨不得几石头把她给砸了。”魏铼甚至还特意往地上寻了寻,想寻到一块称手的石头。“你知道,在那种地方,石头有的是。”魏铼当时随便往地上瞟了一眼,就看到脚边的好几块石头都很满意。称手,实铁。看着它们,他甚至就感觉到了将它们砸在黄兴梅头上后会发生的情景。他知道,那样的石头,黄兴梅是挨不了几下的。“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突发奇想,我竟然不想让黄兴梅死了。”魏铼说。他又给了黄兴梅几个耳光,狠劲地往抱着头蹲在地上的黄兴梅踢了几脚,然后就拖着黄兴梅来到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往派出所去了。“是的,我要带着她,去告郭旗强奸。他娘的,他睡了我的女人,我不能让他好过。我要让他得到应有的报应。”魏铼对我说,“带着她去告郭旗强奸,嘿嘿,想想就觉得比把她整死掉还痛快!”

“你那时就不打算要她啦?”我问魏铼。

“当然,我咋可能还要她嘛?”

魏铼拎着黄兴梅去到派出所,把我表弟郭旗告上了。

在我表弟郭旗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的那年,魏铼娶了邓启会。“离家出走,是郭旗出狱后的事。”魏铼说。我表弟去迎水村找魏铼的时候,魏铼其实还在家里。只是我表弟没发现魏铼,倒是魏铼发现了我表弟。魏铼知道自己不能再在家里待着了。他决定以打工的名义外出。他让邓启会在家照管着家,照管因为脑梗而半身不遂躺在床上的老娘,只身走了。

魏铼没有向邓启会说起过他与郭旗及黄兴梅的事,邓启会也就不知道魏铼出走的真正原因。

“只要我不在,我想他就不敢拿我的家人怎么样。”魏铼说,“而且,我出去还可以挣点钱回来。在家种这点地,有啥意思?要不是我妈病了躺在床上,我早就带着媳妇出去了。”

我说:“那你为啥一去就六七年一次都不回家来,还连点消息都没有呢?”

魏铼的脸上露出了一脸的悲凄和惊慌,说:“我哪会不想回家,不想联系我媳妇?我是回不了,也联系不了。也许是报应吧,我进了黑厂。他妈的,上个厕所都有人盯着。那厂里的锅炉里,不知道活活烧死掉多少个没逃跑成功的人。”魏铼的酒似乎醒了不少。在他东一句西一句的叙述中,我在想象在那深山里,在那砌了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插满了锋利的密密麻麻的玻璃的厂里,他所过的那些日子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日子。我本想知道一些他在那里面的生活细节,但他在悲凄和惊慌中说,“不说了,想我都不敢想了,一想起來,我就怕,你不知道,我才回来的时候,只要一睡着觉,就会一直做在那厂里的噩梦。”魏铼搂起袖子来,先是左手,在那手臂上,我看到了一处又一处密密麻麻的疤痕。他接着搂起右手的袖子,在右手的手臂上,同样是密密麻麻的疤痕。还有两条腿膝盖以下的地方,全是像枪子儿打出的窟窿长好后留下的眼痕。“这全是我想着死了就死了,就是被抓回去丢那炉子里烧了也要冒个险逃跑,翻那围墙时被墙上的玻璃扎了留下的。”魏铼说。他还搂起衣服,露出有些黝黑的肚皮来,那上面也有着一条一条的疤痕。“你知道我当时是咋想的吗?我想,只要我逃跑成功,不被抓回去给扔进锅炉里烧掉,能回到迎水来,哪怕是死在郭旗的手上,也算是老天爷向我开了恩。”

魏铼回到家来,家门是锁着的。他妈早就死了。他媳妇不知去向。慢慢地才听村里的人说,他走后差不多半年,他妈就死了。“你媳妇也算有良心,一个人硬是张罗着把你妈给送上了山。”有村民这样对魏铼说。

后来,魏铼的媳妇邓启会就也外出打工去了。“出去了一年多的时间吧,她回来时就带着一个男的回来了。”有村民这样对魏铼说。村民们说,他们都以为魏铼是死掉了,所以也就不好管魏铼媳妇的事。“哪晓得他还活着,”在我走进村里问起魏铼的媳妇的事时,有村民曾这样对我说,“真是老天捉弄人,也不知这龟儿子做了啥丧德事,会遭这样的报应。”

“看得出来,那男人对你媳妇还不错。”村民们还这样对魏铼说。

我知道,跟着邓启会来到她家的这个男人,就是我表弟郭旗。这是在迎水村我和魏铼两个人的秘密。“也是阴差阳错的,我在那儿的时候,正遇上村委会的人通知,叫没有照二代身份证相的赶紧到派出所去照,”在奇峰烧烤我表弟郭旗对我说,“几乎没咋想,我就和邓启会一起去了,就用魏铼的户口办了身份证。”

在市作协组织的一次公安系统采风活动中,我竟然在戒毒所见到了黄兴梅。

那天,我们最先走进的是一间有二十来个平方米的车间,车间里摆了八台机器,八个人正埋着头扑在机器上,在磨一种水晶样的饰品。陪我们进到车间的戒毒所吴所长说,那些饰品是用在女人穿的衣服上的,要磨成六个面。我抓起几颗看了看,它们确实是每一颗都有六个面,不多不少,而且每一个面的大小都很均匀。在一颗颗米粒般大小的物体上,要磨出这么样的六个面,需要的确实是认真和仔细,需要的是身心的投入。“这种方法很好,让他们做着这个,就会慢慢地忘记吸毒。”吴所长当时这样对我们说。我们也对他们想出的这种戒毒办法叫好。吴所长还说他们这些饰品都销往了哪些地方。对饰品销售如何我不大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这些人为什么吸上的毒?我想知道的是,他们经历了些什么?吴所长说,“你们都看到了,这些人大都还比较年轻,按照我们的调查和分析,他们最初吸毒,很大比例上是因为好奇。年轻人嘛,啥都想尝尝、试试。有些人,尝一下,试一下,也就算了;而有些人,则在这一尝一试中,上了瘾。还有一些人,就是遇上了打击,人生遇上了挫折,想用这毒品来排解痛苦,发泄情感,逃避现实,这样的人,只要一染上,就大多都上了瘾。比如有一个人,是恋爱和婚姻出了问题。恋爱时有点脚踏两只船的味道,在一个男友的逼迫下,把另一个男友以强奸罪的名义告去坐了牢,最后因为被强奸过的名声嫁了一个双手残疾的人,还被那人用不残疾的双脚随时踢,在听说那个被告的男友出狱后,因为害怕,加上对现实生活的绝望,就走上了吸毒路。”听吴所长这么一说,黄兴梅这个人一下子闯进了我的脑海。这时,我们已走出刚才磨饰品的那个车间,走在一条通道上。“所长说的这人是个女的啊?”我说,“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些都是男的嘛。”吴所长说:“当然是女的,叫黄兴梅,在另外一个车间。女的在那儿绣十字绣。”

我的心头一时漫过一种兴奋,或者说喜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靠近吴所长,小声地说:“我能见见这人吗?”

吴所长回过头来看着我笑了笑,说:“没问题。”

我迫不及待地挤在采风队伍的前头走进了这间女看押室。大概有十二三个人吧,她们一字儿顺墙坐在靠墙而砌的水泥石墩上,手里都捧着一个圆形的竹制绣花圈,绣花圈上箍着一块块布,那布上绣着或是“福”或是“家和万事兴”的字,有一个正在绣一幅“八骏图”,有三个人正在一起绣一幅“万里长城图”。我们进去,她们就抬起头向我们看来。在她们的脸上,我看到了一种羞涩的、不好意思的表情。在这样年龄的女人脸上,除了在这个地方,恐怕是难以看到这样的表情的。她们也只前后不一地看了我们一眼,就又低着头接着绣十字绣去了。我努力地向她们寻去,想凭感觉找出谁是黄兴梅来。

“黄兴梅!”吴所长这突然间的一喊,吓了我一跳。

“有!”我还没反应过来吴所长为啥要这么喊的时候,一个剪了一头齐肩短发的女人已经在这声音中站了起来,并上前两步,立正站在了那儿。她站得笔直,双手将一个绣花圈抱在怀里。胸挺着,头抬着,虽然她面朝我们,但她似乎并没有看我们。她的眼神呆滞,涣散,迷茫。

“归队!”我还没能多看,吴所长就又发出了命令。在她归队的过程中,我看到了其他人向她投去的异样的目光,并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喜悦。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在她的脸上看不到痛苦,或者悲伤,还出现这种喜悦。在吴所长向大家介绍这些戒毒人员所绣出的十字绣的情况时,我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黄兴梅。黄兴梅像其他人员一样,像是吴所长带着的我们这一帮人不存在似的,只顾俯着身子,勾着头,缓缓地绣着她的那幅“宁静致远”。

走出黄兴梅她们那个车间后,吴所长边走边看着我说:“你今天这个小小的要求,无意间帮了她一个忙了。”我不知道吴所长啥意思。他说,他这一喊,她那往前一站,其他的人就会明白,她是有人打过招呼的,说白了,就是有着关系的,往后其他人就不敢随意欺负她了。这时,我才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会笑,为什么会表现出那种喜悦。

离开戒毒所的时候,我有些为难地向吴所长提出了一个想法,问他我以后能不能来采访一下黄兴梅。“你们不会是亲戚吧?”吴所长开玩笑样问我。我说没有亲戚关系。“我只是对她的经历,或者说故事感兴趣。”我原本是想当时就留下来,以采访的名义和黄兴梅聊的,但想想不妥,就放弃了。吴所长答应了我,让我要来的时候给他打电话。

没想到魏铼会闹成这个样子。这次,他竟然不听任何劝,说不管有没有身份证他都要进入建档立卡贫困户,说我们不能否定他的贫困,不能否定他就是迎水村的人。“我为啥没有身份证?是派出所的人把我的身份证号办给了别人。”他说,“这是派出所的工作失误导致的,是派出所的责任。”他说他不能因为派出所的失误而丢失掉当贫困户这个村民应该享受的权利。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道理。虽然他的这些话让我们觉得有些惊讶,但我们又觉得事实还真就像他说的这样。我们感到无话可说。

我问村支书吴德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要新纳入的十六户建档立卡户名额中,十二社有一户,前两天我不在的时候,他们去开村民小组评议会,本来是要通过评议将另外一家纳进来的,但魏铼跳出来死活不同意,说那家人咋会比他穷,说我们是真正穷的不纳入,倒把富的人家纳了进来,不公平,不公正。吴德亮说,“这一闹,十二社的那个名额就没能评出来。”

魏铼不但在村民小组评议会上闹了,还跑到县政府上访去了。吴德亮接到乡长的电话,火急火燎地赶到县政府把魏铼接回来后,恨不得把魏铼给活活吃了的样子。吴德亮说,“又不是他有身份证,老子们不整给他!”

“那家人真没有他穷吗?”我问。

吴德亮说:“穷肯定没有他穷。就是现在在系统里面的贫困户,也有很多比他富。”

我决定去派出所咨询一下,看有没有办法在“借”走魏铼身份证的人,也就是我表弟郭旗不亲自前来的情况下,把魏铼的身份证问题解决掉。我能想到,要双方到场几乎就没有可能性。如果他们碰上,谁知道是谁先把谁给杀了。能不能另辟蹊径呢?按他们说的,如果魏铼不把我表弟郭旗找来,那他的身份证就不可能办得出来!而作为一个明明生活在迎水村的人,能不给人家一个身份证吗?用魏铼的话来说,“这是派出所的工作失误导致的,是派出所的责任。”这话是有道理的。我担心再这样下去,魏铼会被逼了不顾一切地将我表弟郭旗抖出来。我不希望我表弟被抖出来。我希望他能如愿地过上安稳的生活。

“他媽的,这就是一个烫手的洋芋,现在想丢都丢不掉,”那晚在奇峰烧烤郭旗对我说,“老表看看,能不能在我不出面的情况下,把狗日的这名字还回去。”郭旗的话让我有些意外。他竟然没跟我说他要怎样去报复魏铼了。他竟然是想退还“魏铼”这个身份了。我有些不敢相信。但凭他说话的口气,我知道,那是他的真心话。不但真心,还能看出他对于退还“魏铼”这个身份的想法,是迫切的。但如何还,还真是一个问题。

我说,“按派出所的说法,是要你和魏铼一起去。”

我知道他不可能跟着魏铼一起去派出所退还这个名字。以前,他最想找的人是魏铼,希望找到他,杀了他。而现在,因为他不但“借”了魏铼的身份,还“借”了魏铼的媳妇邓启会,他是怕见到魏铼了。我想,如果魏铼出现在他面前,恐怕他只会躲藏了。

“这个算不算犯法?”我表弟问我。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犯法。他说,“如果我这个算犯法,他妈的,我就是重犯了。我如果去,就成了他妈的自投罗网了。”我没想过要他去。但我似乎感觉到,他为了退还这个名字,已经有些愿意去找魏铼,愿意跟魏铼一起去派出所了。是的,去找魏铼。只是这个“找”,不是为了去报复。同时,他又还有着种种顾虑。谁站在他这个位置,不会有顾虑呢?要是我,我就连去找魏铼,和他一起去派出所退还这名字的想法都不会有。我不知道我表弟郭旗这些年经历了些什么,内心经受了些什么。他是不是对未来有了什么打算。尽管他跟我说了很多,但我想,有些真实的东西,恐怕是说不出来的。我没有经历过我表弟经历的,所以从我现在的角度去思考,我不会有他这种想法。

“他这名字我虽然拿着,但出去我一直都不敢用,”我表弟说,“用处没有,倒因为这个,我连回家都不敢。我真是想回家来,好好做我想做的事了。”

“如果他回来,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他,打探一下他的口气,能不能和解。”我表弟对我说,“当初你说得对。现在我也不想那些报复了。我只想踏踏实实地过我能过的日子。”我先前曾跟我表弟说,我已去打听过魏铼,村里的人说魏铼是回来过,但又走了,不知去哪儿了。这是我跟他说的谎话。我还是担心他会去找魏铼报复。现在我真想告诉他魏铼就在家里,而且正在因为身份证的事闹心。但最终我还是忍了,没说。

我找到了派出所的小蒋,他是派出所的户籍管理员。我刚开始说来意,他就说他知道,“魏铼已经跑过好多趟了。”他说他已经跟魏铼解释过无数次,要把他的身份证办回来,就只有找到那个用他户口办了身份证的人。“我们总不能把同一个身份证号办给两个人吧?如果这样办了,这户籍还不乱套?户籍一乱了套,恐怕接着就是啥都乱套了!”小蒋说的这个,我能理解。肯定不能将同一个身份证号办给两个人。

我说:“能不能把魏铼原来的那个身份证号删掉,重新给魏铼一个号呢?”

小蒋哈哈地笑了一下说:“哪能这么简单,这人家的身份证号和户籍哪是我们想删就删的,你说,如果是你的身份证号和户籍哪天被派出所的人删掉了,你会咋样?”我还没这样想过,也不知道真这样了,我会咋样。我说:“能不能重新给魏铼一个身份证号呢?不用同一个号,重新编一个号给他,就当是迎水村十二社有两个同名同姓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

“这种情况还没出现过。我也不知道能不能。”

“请兄弟帮忙想想办法,在找不到那人的情况下,看看如何才能把魏铼这个身份证问题解决掉?现在因为他没有身份证,所以我们想把他纳入建档立卡户都没办法。为这事,他都闹到县政府去了呢。”我说。

小蒋答应了我,他说他先跟县公安局对接一下,将这情况反映上去,看能不能找到办法。虽然解决魏铼的身份问题是帮了魏铼,便宜了他,但为了我表弟,我还是希望小蒋能通过与县公安局的对接,寻找到办法。“老表,我后半生能不能过上踏实安心的生活,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这个了,”我表弟郭旗在奇峰烧烤对我说,“我真担心再这样下去,我会再起杀心,真去把魏铼这狗日的,还有黄兴梅那烂婆娘给杀了,说不定还会杀更多的人,可是现在,我又真不想这样。老表,我书读得少,但我不想再走歪路,再走邪路,你真得帮帮我。”我能感觉得到,如果真到了那地步,我表弟说的这些担心,不是不可能发生。真那样了,我表弟郭旗就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但怎样才能让这样的事不发生呢?我不知道。我找不到办法。面对这个问题,我觉得我表弟郭旗强奸的不是黄兴梅,而是我!

事实上,我表弟郭旗也确实没有强奸过黄兴梅。

“你说,我哪想过告他呢?我都已经铁了心想跟他结婚了呢!”后来我去戒毒所找到黄兴梅时,黄兴梅跟我说,“为了这事,我还真跟我妈闹过一番。”黄兴梅的妈觉得黄兴梅咋都不能嫁给一个山旮旯里的人。“只有山区的嫁给坝区的,坝区的嫁给城里的,哪有这城边上的嫁给山区的道理?”黄兴梅的妈说。黄兴梅跟她妈据理力争,说现在又不像以前,嫁给哪儿的人就要去哪儿过,去那儿种地。现在有点本事的人还有几个人在家里种地?现在只要有本事,哪儿的人都可以出来打工,都是一样的挣钱。“要不是魏铼逼着我,我就连想都不会往这方面想,我是被他拖着逼着去告的郭旗,”黄兴梅坐在我的对面,双手举到脸上抹了一把,低着头咬着嘴唇说,“他妹妹打电话来给我的那段时间,我其实是很想撤诉的,我知道,在那件事上,郭旗没有强迫过我,没有威胁过我,那衣服不是他强迫我撕烂的,就是那刀,也是派出所的人问我他带了刀啊的没有,威胁过我没有,我才想起来说的。我知道他经常把那把刀背在包里。我跟派出所的人说的,有着很多假话。包括我脸上和腿上的伤,实际上是魏铼打的。你不知道,他在监狱里待着一天,我的心,就没有轻松过一天,踏实过一天。在听说他出来了后,我一边是悔恨,一边又是惧怕。我知道,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

我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

这次来县里开全县扶贫工作推进会,我打算趁进城来回家待两天,在家陪陪妻子,陪陪孩子。没想到,这天早上刚送孩子到学校门口就接到吴德亮的电话,吴德亮在电话里说:“队长,你回来了没有?”吴德亮说話的声音急急的,像是遇上了啥事,非得我这个队长立马出现在那儿似的。

我说:“我还在城里呢。我明天才来。”

“赶快回来。出大事了。”

“出大事?啥大事?”

一听说出事,魏铼的影子就突地在我的脑海里晃了一下。难不成他闹到市上、省上去了?在我的想象中,他最多也只能闹到省上去。一天不到的时间,他不至于就跑到北京了吧!就算他跑到了北京,又能出啥让吴德亮这样一惊一乍的大事呢?难不成,他在出去的路上死了?出了人命?一想着出了人命,我就又想到了我表弟郭旗。不会是他们遇上了吧?不会是真出人命了吧?

“你赶紧回来。回来你就知道了。”

听吴德亮这话,我真担心是魏铼和郭旗之间谁把谁给杀了。无论是谁杀了谁,都是我不想看到的。

“是啥不能让我先晓得的事啊?再大的事,你能不能给我有个思想准备?”

“不是不能让你晓得,是一下两下跟你说不清楚。简单跟你说吧,魏铼杀人了。”

“魏铼杀人了?”

“不但是杀,而且是奸杀。”

“奸杀?奸杀了哪个?魏铼人呢?抓着了吗?”

“跑掉啦。这时候忙得很,不跟你说了,在配合公安的调查和找人,你赶紧回来就是了。”

回到迎水,作为一名驻村扶贫人员,对于魏铼奸杀一案的事我几乎就没做过什么。调查和找人,都是公安的警察们在做。就是配合,也只是开头几天,村委会的吴德亮他们跟着跑了一下。倒是全县扶贫工作推进会上安排下来的扶贫工作,让我忙得与热锅上的蚂蚁没啥区别。甚至因为忙扶贫工作的事,我都把吴德亮急着叫我回来时所说的“大事”给忘了。

那天从村子里回来走到村委会门口的时候,我看到大门旁的一根柱子上贴了一张纸,我以为是村上的人贴的什么公示。我问旁边的吴德亮是不是又在公示啥了?是关于低保的还是卡户政策的?“没有嘛!”吴德亮说。走近一看,不是村上的公示,而是一张通缉令。通缉令上通缉的人叫魏铼,出生日期以及家庭住址之类,描述的也是魏铼,但印在通缉令上面的照片,却不是魏铼。

“啊,就是这个人用魏铼的身份办了身份证的。这是他妈哪儿的人?”吴德亮仰头望着通缉令说。

我一眼便看出,那是我表弟郭旗的照片。

我知道郭旗是哪儿的人。

要说,魏铼也知道我表弟是哪儿的人。

“狗日,竟然想出这种办法来找这人!就算找到了,你以为你还能活?命都不要了,还要那身份做啥用?”

我的某根神经,突然间被吴德亮这话给撞到了。身份。魏铼的奸杀一事,为的就是找回他的身份吗?他找回身份,就是为了可以外出务工,为了可以进入卡户吗?命都不要了,还要那身份做啥!为个身份,怎么就走上奸杀路了呢?

要是当初,我直接将魏铼在家的实情与我表弟说了,将他带去见魏铼;或者通过协调,让魏铼去找到我表弟郭旗;抑或将知道的情况向派出所的小蒋说了,请他们出面处理……

无论怎样,结局都应该不会是这样。

“要是”只能是一种假设了,“当初”已经定格成一种过往。

责任编辑 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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