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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

2020-08-06钱玉贵

四川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小舅姥姥师傅

钱玉贵

小舅曾经是个腼腆木讷、唯唯诺诺,甚至还有点娘娘腔的男人。上面有三个姐姐罩着,我妈是大姐就极力庇护他,不,是老于一家人都把他当作掌上明珠。想想看,老于家单传了两代人,到了这个叫于宝珠的又是单传,又是姥爷姥姥中年得子,一出生就确定为丁家香火的传承人,说他是老于家的顶级宝贝蛋子也一点不为过。就是说,小舅从一出生就被格外地宠护着。

小舅十七岁那年,高二没念完就顶姥爷的职上班了。姥爷已年过半百,就等着退下来把岗位让给小舅顶。那个时候我妈和另外两个姨都下放在“广阔天地”,谁都明白,家里留城工作的机会毫无疑问是留给小舅的,这就像是铁板钉钉,姐姐们谁也不敢有一句怨言。尽管三个姐姐逢年过节从农村回来,一说起乡下的苦来不免泪水涟涟,但姥姥还是把话说得毅然决然:“你们迟早是泼出去的水,疼也是疼不过来的。也怨不得谁,这是命。”姥姥是家庭妇女,文盲,但掌管着一家人的吃喝拉撒,是实际上的掌门人。小舅本来是要下井当矿工的,可是姥姥姥爷硬是求人帮忙说情,费了很大劲才改变了岗位去向,最后分到机修厂当上了车床工。是技术工人,穿着油渍渍的工装,扣着灰色的鸭舌帽,脚蹬翻毛大皮鞋,威风凛凛,又神气活现。老于一家人看到小舅如今这副模样,心里无不美滋滋的。这出息,不就是老于家的荣耀吗!老天有眼,总算给老于家留下了这条根把子。

三年学徒很快就结束了,刚刚二十出头的小舅居然也要当师傅了,老于家一家人高兴坏了。姥爷姥姥把职工食堂里的大厨师请回家来,做了一桌丰盛的酒宴招待小舅的师傅,也就相当于如今所谓谢师宴。小舅师傅杨广大是个北方人,好酒,热情又豪爽。三杯酒下肚后,杨广大说:“宝珠这孩子出师还只是第一步,俗话说,三年一个精车工,十年一个烂钳工。车、铣、刨、镗、磨、铆,要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后面还要学焊、钣金,还要学设计制图。总之,后面要学的东西多着呢!”他把眼光转向姥姥姥爷:“好在宝珠这孩子脑子灵光得很,一学就会,也肯动脑子,将来超过师傅那是没问题的。就是……就是……啊……”他把目光从姥爷姥姥的脸上收回来,黝黑的脸庞泛着红光,话就疙瘩了。小舅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低下头,好像知道师傅接着要说什么。姥爷听出了问题,急着问:“你说,老杨,就是什么啊?他不会是有什么坏毛病吧?”杨广大放下筷子,抹了一把油光光的嘴巴说:“俺就实话说了,就是不像个爷们儿,身上有股子女人气。老嫂子,俺这样说你可别生气啊!”他看到姥姥的脸色变黑了,桌上气氛也有些凝滞。但杨广大还是把话说了下去:“将来这样下去可不行啊,爷们儿嘛,做事就要虎虎生威,说话也应该粗声大气!还有,身子骨也单薄了点儿,要锻炼锻炼硬朗起来嘛!”

那已是1974年的秋天了。小舅的命运就是从这个秋天悄然发生改变的。

厂里突然来了个大美人,这个消息在那个沉闷乏味的年代犹如平静的水里投了一块石头。大美人名叫黄莺莺,是下放到机修厂进行“思想改造”的。据说,原是上海知青,前几年刚从农村招上来从事革命文艺工作。但她坚持资产阶级作风,还发生过严重的“腐化問题”。小舅在工厂里听工友们议论这些时,就想象着那会是怎样一个美人呢?是不是真的长得跟天仙一般?其实那时候的小舅脑子里至于“天仙”是啥模样也没个轮廓影儿。就是说,美人儿什么模样,小舅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标准,也想象不出来。他的人生几乎还是白纸一张呢。

“这娘儿们儿,一瞧那俏模样儿,哪个男人会不动心,啊!”

“这种美人搞‘腐化,我看也是天经地义,瞧瞧咱们厂子里的那些歪瓜裂枣,叫谁搞‘腐化,谁愿意搞啊!”

“依我看,这娘们儿到了咱们厂子,说不准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而厂里的那些娘们儿的议论就是同性相斥,甚至同仇敌忾了。

“那模样儿,一看就是个狐狸精!那眼梢儿瞅上谁,男人能不走魂儿吗?”

“破鞋!——都破鞋了,还神气个啥呢!”

“我可要把家里那个贪腥儿的看紧了,要是跟这个娘们儿对上眼儿,不出问题才怪呢!”

……

诡异的是,关于将黄莺莺交给哪个师傅来带,不,由哪个师傅来负责对其进行“思想改造”,据说厂部争执了一个多星期也定不下来。问题不是因为没人愿意负责,而是想要负责的人太多,做师傅的几乎都在明争暗夺地要带这个美人徒弟。黄莺莺的到来,宛若长年荒凉干枯的荒地上突然降临了一株令人惊艳的娇玫瑰,那么多男人都想欣赏,更何况是可以独自欣赏的。一时间,干枯的土地渴望甘霖的滋润,那些储蓄在内心压抑的欲望被一下子点燃了。就连平日里最小心谨慎、老夫子一般的师傅们也敢向组织上拍胸脯:我绝对有拒腐防变的控制力和抵御力,而且保证能把这个资产阶级的“狐狸精”的思想改造好。当然,最后谁也没有想到,大美人居然交由小舅来带,也就是说,由小舅来做黄莺莺的师傅。他还是个大男孩啊,这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嘛。

后来小舅才知道,这可是厂革委会经过激烈讨论和研究后才慎重决定的,也是征求了小舅的师傅杨广大的意见。黄莺莺比小舅大十多岁,在那个年代,这种年龄差距基本可以杜绝彼此发生爱情的可能,也就是“腐化问题”。再者,小舅才二十刚出头,又是刚刚出师,技术好,老实忠厚,情窦未开,甚至还是个男儿身女儿心的大男孩。由他做师傅,黄莺莺只能本本分分地学技术,老老实实地进行思想改造,根本没有犯错的机会。一句话,就是不会出纰漏。在当时,这个危险系数很高的女徒弟,似乎只有让我小舅于宝珠来带是最安全可靠的。

小舅第一次见到黄莺莺就被她的美貌惊呆了。那是在车间主任办公室里,除了主任,旁边还站着师傅杨广大。黄莺莺好像比他还高一点,站在对面,站在主任办公桌旁,不远处的窗口正涌进大片艳丽的阳光,恰好映照着她那张俊秀的脸蛋,格外清晰动人。她泛着淡淡的微笑,亲切,自然,但并不谦逊,也不显讨好。一双清澈晶亮的眼睛看着他,显得惊奇,有点激动,仿佛小舅也正是她要寻找的那个可以当师傅的人,这会儿终于见到了原来是这般模样,怪好玩的似的。她尽管穿上了崭新的肥大粗糙的工装,但依然显现出她身材的轻盈挺拔,透出那股青春美妙的气息。

“于师傅好!”她先说,声音甜美,比矿里广播员的声音还好听。小舅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微微缩了缩脖子,脸皮有些发烫。因为彼此距离较远,她没有向他伸出手去。不过,那个年代男女见面并不时兴握手,何况,她的身份是来“改造”的。她就那么亭亭玉立着。

这一刻,小舅就有些乱了。他慌张地点了头,却没有说出“你好”,但却把手伸了出去,伸着悬空了一会儿,又赶紧收了回来,因为人家并没有向他伸出手来。接下来,在对面一直专注着他的目光注视下,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渐渐缩小,甚至还有些颤抖,心也跳得有些异样。小舅不仅脸红了,额头上也出汗了。这可是他从未遇到过的情况。后来,车间主任和师傅都说了什么告诫和要求的话,他几乎一句也没有听清楚。他微微低垂着脑袋,仿佛在躲避着对面投射过来的视线,唯唯诺诺地应着,从样子上看,倒像是他来这里接受“思想改造”的。他后来甚至惶惑中看见了,或隐约听见了,对面那个美人居然把漂亮的脸蛋侧向一边,掩嘴窃笑。

小舅是被惊呆了,但小舅家里更是如同炸开了锅。姥姥一听把个搞“腐化”下放来“思想改造”的“破鞋”交给她独苗儿子学徒接受改造,简直不相信这事情怎么会发生的。她老人家的判断很直接,“这不是要把我儿子往火坑里推吗!不是让我儿子跟着学坏吗!这样下去,到底是谁改造谁?”她先是埋怨厂领导们糊涂,甚至认为他们用心不良,后来一听说小舅的师傅也参与其中,就更是不理解了“杨广大也犯糊涂了?他怎么能同意他们这么干?”

她上门去找杨广大。师傅杨广大瞧见姥姥的脸色,就立即老嫂子长老嫂子短地叫着,不用问也猜出了来意。他请她进屋在桌边坐下,接着给她沏茶,然后陪坐在旁边,一五一十地说了事情经过。姥姥大概听明白了,立即反驳:“别人带这个女的你们都不放心,叫咱家宝珠带,你们就放心?就是你们放心了,我放得了心吗!”杨广大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不点破而已,但要把话说得明白清楚,却又不是一两句话的事。他最后向姥姥承诺:“老嫂子,由俺在厂子里盯着,宝珠能学坏吗!你不就是怕黄莺莺她把宝珠拖下水吗,宝珠他敢!那个黄莺莺再漂亮,她敢!她是来俺这里改造思想的——她是资产阶级,能跟俺们无产阶级斗!再说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她敢兴风作浪——胆大包天了还!”这一通话,让我姥姥心里踏实下来,站起身,握着杨广大的手,连声谢谢,这才放心地回家去。

其实,杨广大当时心里想说的是“你那个宝贝儿子再不阳刚起来,就成娘们儿了。把个美人让他带着,就是要看他还有没有个师傅样儿,你那个宝贝儿子再那么黏黏糊糊、扭扭捏捏下去,将来想娶上个媳妇恐怕都难!把个美人让他带着,他不想变成英雄都难——什么叫英雄都靠美人磨啊!还有,叫英雄要过美人关啊!”

至此,厂里便出现一道惹人注目的有趣景观:黄莺莺这个漂亮而风情的女人跟在那个单薄瘦弱、唯唯诺诺的于宝珠的屁股后面。从个头上看,黄莺莺还比小舅高出一截,身体也大号一些——从库房领料到车间机床旁,从对图校样到开车运作,师傅长师傅短地叫着,恭敬又亲昵,显得并不拘泥胆怯。反倒是她每叫一声,那个似乎始终处在有些紧张状态中的于宝珠便会惊颤一下,他那张布满粉刺疙瘩的瘦脸就会红光一片,就好像这个女徒弟是在有意捉弄他。看得出,开始两人还有些疏远、生硬,对话和目光交流都很少,而每次交流都看得出是于宝珠经常显得有些窘迫无措,甚至会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周围,观察一下是否有人在窥视。

好在这样的时光并不长。两个月后,两人关系便开始升温。工作时也变得和谐多了,俨然一对中规中矩的师徒俩。到了吃饭的时候,最早是分开吃,小舅在车间大门边跟工友一起边晒太阳边吃,而黄莺莺就在食堂里吃,有时食堂没空位,其实也是周围怪异的目光太纷杂,她受不了,就回到机床旁边,坐在小板凳上吃。現在小舅终于跟她坐在一起吃了,就挨在车床旁边,靠着工具箱坐着。再后来,彼此饭盒里的菜居然互相调换着吃——姥姥给宝贝儿子用小瓷缸带来的红烧肉、小杂鱼什么的,都飞到黄莺莺的饭头上——说话也越发显得亲切自然,不知是扯了什么话题,还有说有笑。黄莺莺经常掩嘴乐着,目光也不时警觉地观察周围,生怕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那个工具箱的旮旯角落变成了枯燥的八小时工作内最温馨的场所。那时候,不明白的人看过去,这对男女可不像什么师徒俩,会误以为这是一对远房姐弟,就是明白的人看,也跟什么“思想改造”好像没有什么关系。

那阵子,厂革委会副主任阴胜凡找过小舅谈话,提醒他要注意影响,要加强对黄莺莺的“改造”力度。言下之意就是多把一些重活脏活累活派给她干,一点不能放松阶级警惕,同时也要注意自己的立场和站位,不能给资产阶级拉拢腐蚀过去了。小舅当面表态没问题,回到车间后,该怎么做还怎么做。“我一个小工人,懂得了那么多吗?”这话原想当着那个苦口婆心、满嘴泛沫的阴副主任面说的,但他憋住没说,在往车间去的路上才说了出来,还摇头晃脑,嘴里哼哼。小舅其实是理解不了阴胜凡说的那一套的,只是觉得这家伙就是不想让他跟黄莺莺亲近,要他对她成天板着脸,罚她干重活。“我那么干,我神经病啊!”小舅冲着车间大门说。

好在小舅那时候活儿干得漂亮,月月超额完成任务。黄莺莺聪明伶俐,落落大方,也谨慎规矩,学什么并不费劲儿,也吃得了苦,师徒俩配合得跟一个人似的,就是要找毛病都难。

几个月下来,小舅的悄然变化着实让人惊讶不已。

这个原本沉默寡言、唯唯诺诺的小伙子,现在变得开朗阳光了。他那张出疹般布满粉刺的清瘦的脸上绽出平日少见的笑容。说话也大声了,也并不太顾忌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吆喝。他不叫黄莺莺“徒弟”,也不叫“莺莺”,而是直呼其名:“黄莺莺,去把五号钻刀拿来。”“黄莺莺,你这就去库房给我领二号砂纸。”黄莺莺边点头边应着:“好的,师傅。我这就去。”立即行动,从不拖沓,完全是心甘情愿又心悦诚服的样子。在别人看来,这不正是师傅“改造”她的样子嘛。小舅也知道周围有盯着他们的眼睛,包括时不时在车间角落里出现的那个脸色阴沉的阴胜凡。有一次小舅刚给黄莺莺派完活儿,不经意间抬起头,前面的车床旁,不,是在偌大的车间里,蓦然安静下来,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愕地望着自己,好像他这里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

究竟谁吓着谁了?小舅一脸茫然。

小舅是吹着口哨回到家里的。脱下油糊糊的工作服,从衣柜里翻出干净的衣裤,趿着拖鞋,肩头搭条大毛巾,大摇大摆地去职工澡堂子洗澡去。回来时,老远就能听见那熟悉的口哨声,从来乱蓬蓬的头发用水梳得油亮,齐刷刷地往后梳去,亮出洁净的光亮额头和那张尚未蜕尽青春气息的瘦脸。跨进家门,把脏衣服往门旁边的地上一扔,然后进了厨房拉开碗柜查看晚上有什么好吃的。如果全是咸的素的,就会龇牙咧嘴,一脸的不高兴。如果有荤菜,比如红烧肉或饺子什么的,口哨又会吹响,表明他的心情又舒畅了起来。到了晚饭上桌时,小舅会主动从姥爷一直独享的那只黑砂小酒壶里给自己倒上一杯,并且自顾自像姥爷那样吱溜一声地喝起来,有时候甚至还要喝上两杯三杯。这个过程中,他几乎目不斜视,也并不顾忌姥姥姥爷的脸色。

“宝珠啊,”姥姥望着他,筷子停在空中,眼睛眨巴着,“你这是当上先进了,还是领导要提拔你了?”

“没有的事儿!”小舅照样吱溜一声地喝着,夹起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嚼着。

“又没当先进,又没要提拔,你这成天回家来又是吹口哨,又是喝酒的,像变了个人似的,你这是抽的哪门子风儿?”姥姥接着问,一边跟坐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一脸严肃的姥爷对了一眼。显然,姥姥要问的也正是姥爷心中不解的。

小舅放下筷子,硬起脖子冲姥姥说:“怎么啦,我一个男子汉,大老爷们儿,吹个口哨,喝个小酒,不正常吗?我这一天累得跟皮猴子似的,回家来,还不应该享受享受!再说了,过去不是都说我像个娘们儿,一说话就脸红,半天也不敢跟人放上几个屁,现在好了,我当师傅了,受人尊敬了,谁见我也不敢怠慢什么,我现在还不把自己当个男子汉吗!”

姥姥和姥爷又对了一眼,却也说不上话来,但神情都显得有些错愕不安。姥爷抓起酒壶亲自给小舅桌前的空酒杯里倒上酒,说:“好,当个男子汉好!”

那时候我妈妈已经以假病退回了城,在她的未婚夫,也就是我未来的老爸——部队转业干部的帮助下,落实了一个后勤部门保管员的岗位。年前他们结婚,我妈肚子里那时正怀着我呢。她当时就坐在小舅的桌下方,她扯了一下小舅的衣角,悄声说:“宝珠,爸妈是怕你学坏了,现在外面风气不好。”

小舅立马一撇嘴:“大姐,你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吗,真是的。”

据我妈说,那个时候家里就隐约笼罩在一种惶恐不安的氛围中,仿佛小舅的前途命运已经被一种神秘而可怕的力量所支配。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但要发生的却好像已经潜伏在某种不好的兆头里了。究竟是什么不好的兆头,谁也说不准。然而,到了1975年的春上,也就是小舅当了半年师傅后,那些似乎酝酿已久的祸事终于接踵而至了。

自从黄莺莺成了小舅的徒弟后,小舅就像是从人生暗淡无光的后台一下子被推上了灯光炫目的前台,成为当时机修厂乃至整个大鱼子山矿上下关注的人物。当然,与其说关注小舅,不如说目标还是黄莺莺。两人在一起状态如何,一举一动,眉目神情,甚至一个班下来说了多少话,都会受到隐秘处的一双双阴阴的眼睛监视着。孙二狗的那双眼睛就在其中。

孙二狗因流氓罪劳教回厂,身边聚了一帮吃喝玩乐的兄弟,从来也不正经上班,是厂里人人惹不起也不敢惹的主儿,也一直是令厂领导们头疼的角色。孙二狗早就看上了黄莺莺的姿色,好几次在下班的道上截住她提出约会或一起看电影或一起吃顿饭什么的,都被黄莺莺拒绝,或者不予理睬,也就是一直没有给孙二狗任何下手的机会。后来,孙二狗就打起小舅的主意,约小舅下班喝酒。小舅当时没有拒绝,但当孙二狗在酒桌上提出要小舅帮助他搞定黄莺莺时,小舅断然回绝,当场就拂袖而去。一天下班,在厂外的小道上,孙二狗带着一伙兄弟把小舅截住,威胁小舅若不答应,就让他皮肉吃苦。小舅的硬骨头就是从那个时候表现出来的。他一下子把上衣脱了,裸出干瘦的胸脯,昂起脖子粗野地叫道:“有种,你们现在就拿刀出来捅了老子!”这举动,当场镇住孙二狗他们,甚至弄得他们有点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小舅重新穿上油腻腻的工装,气宇轩昂地大摇大摆地离去。

事实上,小舅那个时候也感到了空气一天比一天紧张,就像头顶上始终笼罩着一层驱之不散的阴云,这阴云的中心就是黄莺莺。他甚至觉着那弥漫在周围的危险气息拿鼻子一嗅都能嗅得到,但若说究竟是谁,危险又是什么,却又无从知晓。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这天班上突然闯进来几个佩戴红袖标的人,手持着红白相间的“专政棍”,呵斥着将黄莺莺从车间带走了。小舅一直忙碌在机床上,车间里各种机器声嘈杂不堪,等到有个工友跑过来拉住他,贴耳对他说了,他才关掉机器,慌乱起来。他跑到车间主任那里打听,主任居然说也不知道。到了厂部,办公室里坐着的革委会副主任阴胜凡正在蹙眉吸烟,一副形势严峻的沉思状。小舅还没开口,阴副主任便说出了实情。原来今晚全矿要召开形势大会,所有地富反坏右及四类分子们都要押上台接受批判。黄莺莺是被矿里点名要接受批判的。小舅的心里一下子就提前进入了黑夜。

黑压压的广场上人山人海,广场周围所有立柱上的电灯都开亮了,格外耀眼,如同白昼一般。台下各单位组织来的群众方阵,早已形成人头的海洋。主席台上,市里来的和矿上的领导坐成一排,就听见主持人喝聲道:“把XXX押上来!”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被押到台沿边。接着又是一声喝令,又一个人被押上来,是一个瘦高的戴着眼镜的中年人。一个又一个,台沿上很快站成了长长的一排。黄莺莺是最后一个押上来的,押着她的是两个佩戴红袖标的穿着黄军装的女人。黄莺莺的双手被反背着,胸着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粗黑而狰狞的“资产阶级代表——黄莺莺”。她的腰身和脑袋被压垂着,头发也披散下来。小舅挤到了前面,由于手持“专政棍”的人员在警戒着,他无法靠近台沿,他想看到黄莺莺,或者让黄莺莺看到他。他想让黄莺莺知道他就在她的身边,她不用害怕,也不要紧张,等大会一散,一切也就结束了。他要让她无论如何也得忍住这几个小时的难堪和屈辱。可是黄莺莺自始至终也没有抬起头来,更不可能把目光搜索到就在台下前沿的小舅。响彻夜空的大喇叭里在嘶声喊叫着什么,高亢,尖厉,刺耳,散发着硝烟般的火药味儿。小舅渐渐注意到,黄莺莺的那两条腿在微微颤抖着,后来她的身子好像也在抖索了,不,她是在暗暗地哭泣了,而且越哭越伤心。小舅的心揪了起来,他恨不得手持利剑杀开一条血路,直冲到台上把他那个可怜的徒弟抢救出来,从此远走天涯。他在心里默祷着,大会快结束吧,让台上那个屈辱的女人赶紧回家吧。其实真正的屈辱和难堪还没有开始呢。

大会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中终于散了,然而接下来却是游街示众。这深更半夜的,押着这群“牛鬼蛇神”走街串巷,人们居然像过节一样兴奋热闹起来,所到之处,叫骂声和口号声响成一片。黑暗处,袭击开始了,有吐唾沫的,有扔小石子的,还有猛地撒出一把鸡毛和纸屑的。尤其是对押在队伍尾部的黄莺莺的袭击,则是赤裸裸的身体伤害。摸她捏她揪她拽她,甚至是直奔女人的敏感部位的。小舅一直跟随在队伍后面,尽管视线一会被人头遮挡,但他还是看到绝望的黄莺莺死死地低垂着脑袋,双臂紧紧抱着胸,且深深地勾着身子,像是正发作着心绞痛一般。那一片吵嚷混乱的人里面有女人,但更多的是男人,他甚至看到了阴凡胜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看到了孙二狗及其同伙做出的荷尔蒙混乱了的举动,那种下流。小舅仿佛被吓着了,后来就站定了,落下了。游行队伍像潮水一般向下一个街巷涌去,卷着巨大的嘈杂的声浪。

他站了很久,孤零零的,像黑暗中一个木雕泥塑。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分不清这是黑暗还是白昼。他靠在路边一根电线杆上,不住地用后脑勺磕着电线杆,泪水流进他的嘴里,那嘴里正诅咒般地念念有词“我还是个男人嗎?我还像个做师傅的吗?我还配叫师傅吗?我他妈的还有种吗?”

小舅在这之前是从来不过问政治或是什么立场问题的,自从黄莺莺做了自己的徒弟后,这个问题就老是萦绕在他的脑里,挥之不去。那场批斗会几乎彻底颠覆了他的观念。黄莺莺那么漂亮而又柔弱的女子,犯得着要那么残酷地对待吗?从她来到自己身边起,她就几乎是无毒无害的。最初厂里的阴副主任要求小舅要时刻注意黄莺莺的“阶级动向”,随时向组织上汇报,可是小舅从来也没有发现过她有什么“破坏”举动,更没有要对抗“革命大好形势”的任何言行举止。相反,这场批斗会,倒是让小舅活生生地看到了迫害与摧残,凌辱与恶毒。何况,还有孙二狗那样的人渣对黄莺莺的虎视眈眈,图谋不轨。如果真要选择立场的话,他觉得自己这个时刻就应该站出来保护黄莺莺,要让人们知道他不仅仅是她的师傅,而且也是她的尊严和人格的保护人。

小舅那一夜怎么也睡不着了,披件单衣在漆黑寂静的院子里踱来踱去,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的血变得热了。

小舅开始送黄莺莺下班回集体宿舍,上班的时候他又来到集体宿舍大门口接她,就像保镖那样护卫着她一路相伴。这个举动令当时的黄莺莺既感动又害怕,其实她并不希望他那样做,尽管她知道,在她的周围,在那些她的目光可能及不到的隐秘处,总是有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神。

那个时候的姥姥姥爷除了发现小舅爱喝酒了,爱吹口哨了,爱臭美了,后来居然又发现,小舅爱上锻炼身体了。这可是过去从未有过的现象。小舅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大铁锁、哑铃,堆在院落里。在空地上还立起了一架单杠,大清早就起床练习,呼哧呼哧声响彻小院。晚上临睡前还要在院子里呼哧呼哧练到半夜。不仅如此,还在自己的房间墙壁上挂了块大镜子,每次练完后,裸着上身,绷紧肌肉,对着镜子察看各部位肌肉的进展情况。过去天一黑,小舅就会猫进被褥窝里呼呼大睡,早上姥姥不叫三遍都起不了床,甚至是骂骂咧咧地掀了被褥才懒洋洋地从床上立起身子来。如今倒好,天天发神经似的早晚锻炼身体,他这是要干吗?

有天清晨,姥姥终于忍不住披着单衣起床走进院子里。

“宝珠啊,你这是要上阵杀敌去,还是打算跟人打架比武去啊?”姥姥满脸的困惑和厌烦,眼睛似乎还没有完全睁开来。“你天天这么早晚在院子里呼哧呼哧的,我和你爸谁受得了啊!”

小舅当时正在单杠上上下翻飞,一个大回环跃起,从空中直落到姥姥跟前,把姥姥吓得一哆嗦。“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我这是响应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小舅说着,从那棵种在院墙角的桃树枝上扯下挂在那里的白毛巾,搭上汗津津的肩头,往厨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夸张地绷紧后背的肌肉,摆出威猛的倒三角姿势故意让姥姥从后面看。

姥姥确实看见了,小舅的身板越发结实了,肌肉也是一块块地从原先单薄的脂肪掩盖下的皮层里凸显出来。是的,这个宝贝儿子现在可是个健美俊朗的男子汉了。

小舅那个时候苦练肌肉,强身健体,是在心理上积极准备担当黄莺莺的保护人。他曾经几次上班去接黄莺莺,从集体宿舍楼里出来的黄莺莺一看见他,脸就红了,是那种羞怯和难堪的红。小舅大大咧咧地说:“我是师傅嘛,陪着徒弟有什么问题啊!”小舅那时就听说了,黄莺莺上下班路上经常会遇到一些别有用心的男人的调戏,有的甚至对她动手动脚,她也只得忍声吞声地跑开了。黄莺莺走在前面,把他甩在身后,细声对他说:“别人看见不好的,会说你闲话的。”小舅就立即撵上她,说:“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作为你师傅,你怕什么?”黄莺莺脸更红了,脚步也走得更急了,像是忍不住才丢下一句:“你那么单薄……”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小舅明白了。他停在路中央,山岗上的阳光正照着他的侧面,他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印在路面上,又小又干瘪。他突然为自己这又小又干瘪的身影感到羞愧。小舅就是从那个时候暗暗发誓要把身体练得强壮起来的,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想到拜师学武。

看林人老郭,原先是普济寺里的和尚,后来寺庙被砸毁,他被勒令还俗才变成了看林人。他的拳脚功夫是早年从少林寺师傅那里学的。据说,造反派砸庙时也想顺带把他教训一顿,并押去游街示众,结果十来个人就是奈何不了他,后来动起手来甚至都无法近他的身。那些棍棒、皮带什么的,纷纷被击落得七零八落。打那以后,看林人老郭就一个人悠闲地行走于山林之间,再也没人敢来骚扰他。据说,后来也有过不少慕名者要来拜师学武,老郭一概拒绝,声称还俗后武艺全废。那当然是托辞,村子里有人时常看到老郭一身粗布大褂,在清晨或傍晚的林间空地上翻腾跳跃,身若闪电,气势如虎。小舅周末在破庙里找到了老郭,把烟酒和糕点摆在一块大石板的桌面上,说明了来意。老郭二话不说,起身让他把东西带上,立即走人。小舅就跪下了,声称自己之所以要来拜师学武是有原因的。老郭重又坐下来,捋着花白的胡须,眯眼听,光净净的脑袋不住地点动。小舅也是实话实说,不过在说到黄莺莺时他夸大了,说她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在这异地他乡无依无靠,流氓地痞欺负她,而他自己体弱无力又身无一技,更无权无势,想求师傅教点本事好保护她,这才做此选择。小舅说得连自己都感动得快要流下眼泪。老郭依然没有答应,说是让他考虑考虑。小舅第二天又去了,老郭又问了一些情况,小舅这才说出自己就是那个女人的师傅,这个女人原先是上海知青,是资产阶级代表,是来这里进行“思想改造”的。这次小舅又说得自己掉了眼泪,老郭听着,就不言语了。第三天,小舅再次来到破庙里,他甚至想好了,老郭不收自己做徒弟就赖在庙里不走了。老郭这回没有拒绝他,给他讲了武德,不能伤无辜,不能欺凌弱小,还有危机之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相当于约法三章。当然,还必须替老郭保密,绝不能公开老郭的授徒习武之事。小舅就在这天正式给老郭叩头拜师了。不久,在南山村破败的普济寺的山林里,一早一晚,也就是天蒙蒙亮时,和黄昏日落后,这一老一少拉开架势,一板一眼、一招一式地练起功来。

当然,那个时候,姥姥姥爷,包括黄莺莺,对此都一无所知。

这天厂里加班赶工,小舅在机床上忙活了一天,到了晚饭时,黄莺莺主动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自从当了师傅后,小舅的饭菜渐渐都由黄莺莺负责代打了,这在当时既是规矩,也是徒弟的义务。天黑了,乘着黄莺莺打饭去的工夫,小舅又上了机床,想把活儿早点做完,尽早下班。那个时候,偌大的车间里显得空荡荡的,其他工段的都下班走人了,机床车工的活儿也就剩下小舅的了。半晌不见黄莺莺回来,小舅一边在机床上忙着,一边望了一会儿窗外厂房外面灯光昏暗的空道上,却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心里不禁突然紧张了起来。他立即关掉机床,脱了油乎乎的手套,就往车间外奔去。那一刻,似乎是为了克服心理的紧张,他对自己说,要来的总是要来的!

等他赶到食堂时,果然看到了孙二狗在他的那帮喽啰们簇拥下,挟持着黄莺莺前推后搡地往厂后院的围墙那片荒芜的黑暗处去。小舅浑身一阵战栗,怒吼一声:“站住!”血就涌了上來,他不顾一切地就冲了过去……

据食堂里赶来观看的师傅说,那场架打得凶狠暴力,拳脚纷飞,杀气腾腾,根本就没人敢上去拉。黄莺莺本来想掺进去把小舅拉走的,但根本就不可能。尽管小舅是孤立无援,但那时候的小舅,已完全变了一个人,势如猛虎,动如狡兔身段敏捷。他前冲后防,嘴里还呼呼有声,施展出来的一招一式又稳又准又狠,下手都冲对手的命门要害。一番混战之后,有人看到,小舅像一头发了狂的公牛一般直接锁定孙二狗这个目标一路穷追猛打,他要把淤积内心的仇恨一股脑儿发泄出来。黄莺莺那时已经躲进了旁边草丛里哭泣,吓得都不敢睁眼看。从阵势上看,小舅显然是要跟他们玩命的。

孙二狗是第一个被打跑了的,他根本就架不住小舅如此迅猛而变幻莫测的拳脚。他的喽啰们跟着上,小舅也一样不客气地挥拳劈砸,抬腿横扫,很快一样被打得落荒而逃。眼看着小舅就要凯旋了,这时孙二狗领着他的喽啰们又杀了回来,这回他们手持了铁棍和木棒。小舅本来是可以撤退的,却跑到黑暗中的草丛里寻找黄莺莺,他大声叫着黄莺莺。等黄莺莺刚从草丛里站起身来之际,孙二狗他们一群人便扑了上来,一阵暴风骤雨般地狂砸滥劈,小舅挡在前面,却再也施展不开自己的拳脚,那些棍棒像潮水般倾泻而下,很快小舅就倒在血泊中,当场就不省人事。孙二狗他们立即把铁棍和木棒扔向四下黑暗的草丛里,仓皇逃窜。

小舅被打成重伤住进了医院。

这场架,为小舅一夜之间打出了名气和威望。甚至后来有人传言,小舅早就有武功,只是懒得拿出来示人而已,对付孙二狗那样的人渣,绰绰有余。这名声大大提高了小舅的威望,使他一下子成了别人不敢轻视和挑战的人物。当然,后来的孙二狗也真的再也不敢调戏和骚扰黄莺莺了,更不敢公开挑衅小舅。甚至在路上遇见小舅,只要小舅一瞪眼,他便怯怯地退避三舍。当然,这场架似乎也坐实了流言蜚语,那就是小舅跟黄莺莺之间的关系可能远非师弟之间那么简单。

这场架也打出了严重的问题。厂里最先决定是让黄莺莺在医院里侍候小舅的,但姥姥在医院里跟她碰上面后,就一点不客气地手指着她说:“你给我走,走远点儿!我儿子这里不需要你!”姥姥那时似乎终于弄明白了,小舅所有这些变化背后的原因可能就是这个“狐狸精”黄莺莺,而这场恶架也是为她打的,而且差点儿要了她宝贝儿子的命。姥姥不再找师傅杨广大,而是直接找了厂领导,态度明确,必须把那个“狐狸精”从她儿子身边调走,永远也不能让她再沾上她儿子。据说,姥姥几乎是泪一把涕一把恳求厂领导,最后还说:“我儿子还是个处男啊!”那意思显然是再这样下去,她宝贝儿子的处男也是保不住的。

黄莺莺最后被调到仓库当了保管员。小舅在医院里得到消息后,先是跟来医院探望的姥姥姥爷大吵了一场,后来我妈我爸也去劝说,同样也被他一顿臭骂,甚至还随手把床头柜上的那些药瓶、搪瓷缸什么的,都砸了个稀巴烂。

夜里,小舅藏在被窝里偷偷地哭了,哭得委屈而伤心。

小舅后来情绪稳定,甚至舒畅起来,是因为黄莺莺隔三岔五地来医院看望他,而且给他熬了鸡汤,买了水果,总之从来不空手。后来几乎天天下班后就来。我姥姥不干了,就在病房里看守着,到了下班傍晚的那个点上,她老人家就在医院走廊上巡逻,一旦发现目标,立即跟上去,抢先把小舅的病房门关上,她自己就守护在门口,双臂抱胸,目光威严,身姿强悍。天天这么干,也有盯不住的时候,就叫上姥爷和我妈接班看守,坚决不能让那个“狐狸精”溜进小舅的病房。据说,黄莺莺一看到像门神一样守护在那里的姥姥或小舅的家人后,就立马撤退,直到夜深人静之时再来,也就是说,她跟我姥姥及家人打起了游击。据说有一天小舅夜里输液,黄莺莺一直守到拂晓,后来就趴在小舅的床边睡着了。一大早我姥姥兴冲冲地送饭来,看到床上睡着的儿子和床头边趴在那儿也睡着的黄莺莺时,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小舅出院后,工作岗位也调动了,从车床工转到翻砂车间当翻砂工,就是成天往模具里装砂,然后手持铁壶往模具里浇上红艳艳的钢水,等铸件出来后再进行繁重的敲打脱模,这是全厂最脏最累的活儿。任务重时还要临时招募一些当地民工们来干。小舅明白,这是对他的惩罚。但他一点也不在乎,上班就光着膀子,裸着肌肉横横条条的上身,一干就是浑身汗水,但样子显得又快乐又得意。休息时,就独自蹲在车间大门边的长条凳子上抽烟,背靠着铁门板,眨巴着眼睛像是在做梦似的。那个时候的小舅,已经不是一般人都敢说他和教训他的人物了。

一天下班,阴副主任突然拉住小舅,说要请他到小酒店里喝一盅。小舅惊诧地望着他,很想当场冲他那张扁平的丑脸搧上几耳光,但他还是忍着,一点也不发作。在小酒店里坐定,小舅先说:“阴主任,有事你就直说吧,别跟我绕弯子了。你把我整得够惨了,还不满足是啵?”阴副主任给小舅倒酒,菜一上来就用筷子催促小舅尝。那是一盘油腻腻的香味刺鼻的红烧肥肠头。小舅既没端杯,也没动筷子,只是拿两只眼冷冷地望着他。

“于宝珠啊,你是好样的,够种,是条汉子。”阴副主任边说边给小舅翘起了大拇指,接着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大肠,边嚼着,边咂舌。“我今天请你吃饭,就是想跟你商议商议,不过我先声明啊,这可是我私下跟你谈的。”小舅始终一声不吭,就那么看着他,也不动筷子,更不端杯,好像他不把事情说明白了他就不会动。

當小舅终于听明白阴副主任要商议的是什么后,就倏地从桌边站起身,抓起椅背上的工作服,硬着脑袋说:“阴主任,你就死了心吧。你说的那些,诱惑不了我,我也不稀罕!我被你整成这样,还指望你给我开恩?我告诉你,谁也别想打黄莺莺的主意!黄莺莺是我的徒弟,徒弟是什么,师傅是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懂吧!只要我在,谁也别想伤害她!”一边说,一边就走了。阴副主任提出要小舅放弃对黄莺莺的关照,也结束师徒关系,如果小舅撮合他与黄莺莺“相处相处”,他会把小舅作为干部对象培养。言外之意,就是他对黄莺莺有“那个意思”,他需要小舅的撮合,小舅当然不答应。

当时在全厂,对于把小舅弄到翻砂车间,成天累得像个腌臜的脏猴子似的这件事看不下去的只有师傅杨广大。他问过小舅原因,小舅也不解释,干脆说是我自找的。杨广大那个时候已是厂部的工会干部,大小也是个领导。他了解到情况后,就直奔革委会副主任阴胜凡的办公室。

“阴胜凡,你是个什么东西!你那样惩罚俺徒弟,是啥意思?你不会是想搞臭俺吧?告诉你,俺才不怕你呢!论出身,俺三代都是贫雇农,苦大仇深,你是什么出身?中农。论革命贡献,俺从东北一路干革命南下,脱下军装搞建设,你那会儿在干啥?还在苏北的水田里摸鱼捉虾吧。就凭这两条,走到哪儿,俺也不输你。于宝珠是俺徒弟,也就相当于俺的儿子,你要想给他背黑锅,最好就冲俺来——俺等着你!”

阴胜凡赶紧给杨广大沏茶倒水让座,让他歇歇火气。在厂领导班子里,他最惧怕的就是杨广大这种人。杨广大从来不站队,也不参与斗人整人,但出身硬,功劳大,身上枪伤刀痕跟功勋奖章一样多,加上手头技术又好,他当学徒就在东北日本的工厂里,几乎没人愿意跟他为敌。他给杨广大递支烟过去,一脸谦逊的笑。杨广大并不领情,烟也没接,屁股也没落座,就那么站着,瞪眼望着他,显然是等他给句准确的话。阴胜凡尴尬地把那支“飞马牌”香烟又塞回烟盒里,说:“老杨啊,你放心!这只是给小于一点教训嘛,犯得着您这么动火动情的!”他一点也不想把这事扯到黄莺莺的身上,他知道如果那样的话,他就是自找大麻烦。

小舅早就听说阴胜凡有“偷鸡摸狗”的勾当,只是从来没有当场抓住过他的把柄。小舅觉得必须给他点儿“颜色看看”,否则,这家伙可能后患无穷。小舅主动请了孙二狗及其喽啰们一桌饭。酒桌上,小舅俨然是老大的气度和作派。那个场面,小舅又咋呼又张扬,弄得孙二狗以为小舅是不是心有余恨还要进行报仇雪恨,或者说,要把他们一个个地再狂揍一顿。那个时候,谁都知道,小舅作为厂里最贱的工种翻砂工,已经相当于要“破罐子破摔”了。结果那一顿酒宴,小舅是把他们当成了兄弟,杯来盏去,几乎不分彼此。他们受宠若惊了,当即表示今后小舅若用得着他们,一定义不容辞。到了这个时候,小舅才把他需要他们帮助的事情说了出来,并且强调一定抓住那个家伙的现行。

所谓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孙二狗这伙人还真讲义气,没过多久的一天深夜,孙二狗急匆匆地跑到小舅家里把他从床上叫起来,然后又急匆匆赶往矿郊山脚下的一间偏僻的民房,一伙人早就在暗处等着呢,见他俩到了,立即统一行动——破门而入,当场将阴胜凡和一个有夫之妇捉奸在床。电灯拉亮后,孙二狗他们负责看守门窗,防止逃窜,小舅提着相机就冲到床前开始左拍右照。阴胜凡一时懵了,接着开始惊慌失措,那女人当场就尖叫起来,裸着松垮垮的乳房在床上跳将起来,想夺门而跳,被孙二狗一掌又推倒在床上,又跟慌乱中找衣服的阴胜凡撞在了一起。那个场面又刺激又可笑,还令人莫名的兴奋。

拍完照,小舅对终于僵待在床上的阴胜凡说:“你给我记着,以后你要是再敢伤害黄莺莺,今天晚上的事,我就要向矿革委会汇报。”他把借来那只笨重的120相机在他面前晃了晃,接着说:“东西都留在这里面了,我随时可以拿出来,发到全矿职工的手里。”

从此,阴胜凡再也没有伤害黄莺莺和小舅了。小舅也很快调回了机修车间,继续干他的机床工。

有关黄莺莺的身世背景及人生履历,我姥姥姥爷及家人,甚至包括小舅本人,知道得并不多。她的漂亮及气质,似乎总透出一种不同寻常人的家族遗传和环境熏陶。人云亦云的是,她出生于一个上海的资产阶级家庭,中学毕业就下放农村,后来招工进城,由于先天条件和文艺天赋,被选进了文艺宣传队,很快成为文艺尖子。后来就传出了“腐化问题”,因此需要继续思想改造,于是又从城市下放到了偏远的大鱼子山矿机修厂。至于这过程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似乎并没有人知晓。直到有一天,一纸电报从上海发来,要求黄莺莺火速赶回上海,处理有关家庭平反及财产鉴别事宜。至此,黄莺莺原来是个大资本家的千金大小姐的身份才浮出水面。

黄莺莺回到上海首先去看了自己家的老宅。镂花的铁门锈迹斑斑,花园里杂草丛生,墙壁窗棂早已破败不堪,拱形门廊下,依稀看得见当年交叉贴上的封条上还有残屑在风中轻微地飘动着。抬头看上去,她那个房间外面的大阳台上一片狼藉。她当年在那间房子里,在那个阳台上做过多少关于未来人生的梦想啊!却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飘落到皖南山区成为一个农民,后来又成为一个文艺战士,再后来又成为一个需要思想改造的工人,并且落脚在那个偏僻闭塞的叫大鱼子山矿的地方。还有父亲在监狱里的冤屈之死。她的眼泪簌簌而下,两手紧紧抓着栏杆,伏在锁着的铁门上呜咽起来。她觉得命运完全把她当年的那副玫瑰色的底牌彻底换了个个儿,一水黑色,而且诡异、阴险、残酷。晚上回到石库门里弄母亲那间狭小的住地,她对着白发苍苍的母亲说:“阿拉一定要回到原来的屋里巷!”

好在母亲是用心的,在当年那样的情形下,她还是小心翼翼地藏好了公私合营时的合同、地产地契、洋行期票,甚至建国初期向政府缴纳的税票票据,还有金银珠宝收藏的名目凭证。这些东西用一块丝绸布包裹着,封存在一件上海刚解放时一位好心的解放军营长上门慰问时留下的军大衣里,由老用人阿姨带到了苏北乡下,从此一直完好地保存了下来。黄莺莺看着这些老物件,内心百感交集。这些东西,曾是当年的她——那个上海大小姐不屑一顾的,因为它们似乎与生俱来,也就并不显得有多么特别和重要,直到有一天,这些东西成了她的原罪,成了她的身份,成了她人生抬不起头的罪证时,她似乎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资产阶级,是跟劳苦大众对立的阶级,是需要接受改造和教育的阶级,这个过程好像遥遥无期。现在,这些东西又回到了她的身边,而且又将成为她命运转折的依据和凭证。她将带着这些东西,把曾经失去的一切再一一收拾回来,从非法的又变成合法的,从有污点的又变成洁净的,从完全是无价值的又将摇身一变成为真实的百万之巨!想一想这十年梦幻般的命运跌宕起伏,黄莺莺哭了一次又一次……

當时在我们家里形成了明显的两派,一派是坚决反对小舅与黄莺莺继续交往下去,主要是姥姥、姥爷,还有二姨;一派是坚决支持,主要是我,小姨,还有我爸。我妈是个中间派,可能是因为我爸的态度才变成中间派的。我爸是个退伍军人,那时也是矿上一个行政部门的副科长,他认为如果小舅真要是爱上了黄莺莺,而黄莺莺也是真心爱着小舅,那就应该支持——“爱情这个东西,男女之间的事,犯不着搞条条框框。我们部队的老首长们进城大多娶的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女人,日子不也过得很好吗!”他还说,“古往今来,谁又能把爱情里面的是是非非说个明白呢?”而到了我二姨这里,她跟姥姥活脱脱一个态度,就是不能听之任之,她比姥姥厉害的地方是,她能现身说法,举例说明,将她下放农村时周围乡村那些上海知青的种种恶劣表现一一揭发出来,其中尤其像黄莺莺那样家庭出身不好但又漂亮迷人的女青年,几乎没有一个是心术正常、灵魂纯洁、肉体干净的。与此相反,小姨也同样是下放农村的,却对黄莺莺的身世充满同情,开口就愤怒地要求二姨:“你闭嘴吧!你就是在胡说八道!”她说的故事也同样是下放农村的那些上海知青,特别是身份上有问题的女知青,处处不易,艰难困苦,诸事受挫,她说出来的事例,弄得一家人先是噤若寒蝉,后又面面相觑,最后是唏嘘不已。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姥爷终于发火了,当场把手里的饭碗砸到地上,那些瓷碗碎片和饭粒飞溅得一地都是。“都给老子闭上嘴巴吧!”

姥爷早就为小舅与黄莺莺之间的事,弄得战战兢兢又欲罢不能。他老人家在当时几乎没有能力判断这里面的是与非、对与错,而他的难言痛苦和绝望情绪,是自己活了这么大,居然无法定夺这世道的公正曲折与情爱的世俗逻辑。

我记得,那是姥爷活着时发的最后一次,也是最大一次火。翌年,他老人家就去世了。

以后一家人吃饭时,几乎都不再提及小舅与黄莺莺之间的事。只有姥姥有时会忍不住说上几句,但二姨和小姨只要在场,也不再敢接茬搭腔,尽管两人的目光在那一刻会敌意地交流。

小姨从一开始就支持小舅。她从农村回城后就主动上门找过黄莺莺,在当时那也是受托于姥姥的使命,结果两人居然情趣相投,后来甚至以姐妹相称。她回家来告诉姥姥,那个叫黄莺莺的女人是个好人,人品没有污点,外面流传的那些作风腐化什么的,都是斗争需要或谣言,当真不得,她甚至说,小舅跟她在一起,只会学得更好,而不会被“拉下水”。而到了小舅这边,她也一点不掩饰地夸赞小舅有福气,能够跟这么漂亮而洋气的女人攀上师徒关系,而且交上朋友,真是缘分。她表示会尽全力支持小舅。姥姥在得知了小姨也跟黄莺莺好上后,就公开警告过她少跟黄莺莺来往,特别是再不许她掺和到小舅跟黄莺莺的关系中去。当然,小姨从来也没当回事。在拿主意、论见识上,小姨从来都是我行我素。她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呢。后来在得知黄莺莺家庭平反并恢复了财产所有权后,她甚至对小舅公开说:“你要是把这个女人弄跑了,你这辈子就亏大了。”

到了黄莺莺的家庭平反、落实政策后,我们家的两派斗争形势也没有大的改变。特别是二姨,她那时已经怀孕在身,挺着大肚子,身体臃肿不堪,被瘦小的二姨夫搀进姥姥家里。她在客厅里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对姥姥说:“妈,这下你全明白了吧,人家资产阶级就是跟咱们不一个样儿,宝珠能跟上她吗?哼,那是做梦!她们那个阶级的人能看上咱们这个阶级吗!人家现在又是千金大小姐了,又是万贯家财了,又是海外关系什么的,这些,是我们攀得上的吗!不过,妈呀,这些我可是不敢跟宝珠当面说的(小舅曾指着她的鼻子说过:‘你少管我的事,我的事也不用你管!)。只有您去说他了,要他头脑清醒过来,别再糊里糊涂了,过去人家是没有办法,被咱们压着,她神气不了,现在好了,政策变了,她翻身了,她眼里还会有宝珠那样的人吗?”

记得我爸有一次对我妈悄声说:“你那个大妹,我看,多亏十年结束了,否则,让她还待在农村,不定会弄出多大事来呢!”

是的,不是回城浪潮风起云涌,不可阻拦,加之姥姥姥爷催促得急,二姨是不太情愿回城来的,她那时已是大队副书记了。而今只是街道一个办事员,二姨夫也就是个普通工人。她经常说到她当年在农村开大会做动员报告时的风采,还有去各知青点做学习交流活动的精彩。我妈时常一声不吭,好像二姨说的,她全都知道,有时会嘲讽地微笑一下。二姨一经发现就会追问:“怎么,大姐,我说的你不信?”我妈说:“你就吹吧,你那点儿本事,能瞒得了我!”二姨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我那会儿权力可是不小的啊!”

然而,只要小姨在场,二姨就坚决不会说起下放的那些事,好像她从来也没有下放过似的。而小姨才不回避二姨在不在场呢,只要说到下放的那些事,小姨要说的永远是对下放那段经历的愤懑、厌恶和不屑;她一直认为如果不是下放农村,她的前途命运完全是另外一个局面。她的中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姐妹三人中的“学霸”。

其实,在我们家除了小舅,另一个另类就是小姨。她从来都是爱憎分明且态度鲜明的。看得上眼的,她才可以对话交流,不在一个层面上的,她就沉默,甚至冷眼以对,且不予搭理。从小到大,老于家就数她最爱读书,中学时就佩戴了近视眼镜,就是插队时,她也硬是把《资本论》和全套《列宁选集》读完了,而且做了五大本读书笔记。所以在家里几乎没人怀疑小姨肚子里是有真墨水的,就是二姨也从来不敢跟小姨论及上纲上线的问题,因为小姨对付她的办法就是引经据典,人民领袖是如何说的,革命导师又是怎样教导的,二姨便会立即偃旗息鼓,败下阵来。回城后,小姨一边在矿知青临时劳务队里干着繁重的体力劳动,一边坚持复习。她一连考了三届,其实第二届就录取了,因为不是理想的大学和专业,她没去报到,于是又考了第三届,这才老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考取了她理想的大学和专业,也从此离开了我们的大鱼子山矿,如今生活工作在广州一家著名的科研院所。唯一遗憾的是,她至今还是独身一人。她甚至当着姥姥的面说过:“婚姻也不是必需的,我的未来就不一定需要婚姻。”其实,听我妈妈说过,小姨也是有过凄婉而伤痛的情感经历,插队时就有过恋爱经历,但人家考上大学后便与她分手了,到了大学又是一场刻骨铭心的感情遭遇,后来男友去了美国读博,后来就在美国结了婚,至此,小姨才真正对爱情心灰意冷了。姥姥曾经哭诉道:“老天爷啊,我这辈子怎么养了两个孽障啊!”一个指的是小舅于宝珠,另一个就是小姨于莲花。

一天,杨广大领着媳妇,拎着礼品来家里。小舅见师傅和师娘登门很是惊异,师傅以往出门从不带着师娘的,而且还带来了礼品。小舅穿着睡衣,蓬头垢面,趿着鞋,一副潦倒不堪的模样。工厂关闭破产,小舅就很少出门了,仿佛这种局面也正合他心意。师娘先开了口,说到自己家里的儿子女儿,一个待业在家,一个在读中学,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老杨现在又下岗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杨师傅这才说上正题,他是来征求小舅的意见,能不能把过去的工友们组织起来,大家集资把工厂的好设备收购下来,重新办个厂,自己干。小舅打着哈欠,只说了一句:“钱呢?那要凑多少钱啊!”杨师傅说:“大家正在凑着,只是凑不够五十万不行。”小舅撇了撇嘴,一晃脑袋说:“那你去跟我妈说吧,钱都在她那里掌握着——那钱,她是要给我娶媳妇用的。”杨师傅后来就没再说什么了,带着媳妇悻悻而归。

然而不久,一个惊人的情况把姥姥一家人吓坏了,一张五十万元的汇票从上海直接汇到了小舅的名下,汇款人黄莺莺。

小舅当天就给黄莺莺打去了长途电话,他不能接受这笔巨款。要知道在20世纪90年代,五十万可是一笔惊人的财富。是黄莺莺觉得自己辜负了小舅,伤害了他的感情,因此她觉得要做出这样的补偿?如果真是这样,小舅能接受吗?那岂不是小舅当年为她付出的那一切,就是为了这笔补偿?如果在黄莺莺与五十万之间做出选择,小舅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因为再多的钱,也不可能把他与她之间的故事抹成空白,不,是填补不了小舅那个已经变得空寂绝望的心。

黄莺莺告诉他,你可以理解那是她的愧疚、感激和报恩,甚至就是她的良心不安的选择,总之她就是情愿要那样做。她不仅要小舅必须收下,就是在今后的岁月里如果遇上经济困难,她依然可以向他提供帮助。这次通话的尾声,小舅握着电话,哽咽着,泪水一串串地往下流,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黄莺莺最后说:“那五十万不会伤害你的,它一定会帮助到你。”

事实上,远在上海的黄莺莺已经了解到在大鱼子山矿的小舅当时的艰难处境,也知道这五十万将会产生什么样的作用。不仅如此,黄莺莺后来还通过上海的人脉关系给小舅的公司介绍过许多业务。当然,这一切都是黄莺莺幕后做的,小舅并不知情。

那五十萬让姥姥一家人在震惊之余,似乎终于明白了黄莺莺是怎样一个女人。在以后的岁月里凡提及黄莺莺,她们再也没有任何恶毒之语,相反,却有着隐秘而深沉的愧疚。

后来,杨广大师傅又领着一帮过去的工友上门来劝说小舅,希望他拿出钱来领着大伙儿干。小舅就是在这种近乎逼上梁山的情况下才答应下海经商的。

凭着那五十万,购置了原机修厂那些性能尚好的机器设备,由杨广大负责挑选召集了一些工友,将原先矿山林场的几幢闲置房屋租赁下来,注册成立了“宝珠机械加工有限公司”。小舅任董事长,聘请杨广大担任总经理。创业之初,杨广大凭着“老八级钳工”的技能声誉作招牌,招揽各种加工和维修业务,后来由小舅主外,杨广大主内,生意随之红火起来。

冬去春来,小舅成了有钱人,或者说,成了大鱼子山矿最有钱的人。这是过去从来也不敢想象的事。宝珠机械加工有限公司由最初的二十几个工友发展到后来的几百号人,只用了三四年时间,公司产值销售双双逾千万,利润过百万。有了钱的小舅,自然成了矿上的头面人物。经常出入各种酒宴,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口袋里揣着烫金名片、中华香烟和派克签字笔。他早已不用下车间干活了,有专车出入,办公室也装饰得气派豪华,吃喝也讲究起来。他身边的女人也多了起来。

那个时候,由姥姥张罗的婚事早已紧锣密鼓地实施开来。小舅眼看着要奔四十了,于家的根脉大事一点也不能再耽误。小舅买了新房,就在原机修厂的旧址上,一百三十多平方米。姥姥跟小舅搬进去后,为了防止别的女人捷足先登,重蹈黄莺莺那样的覆辙,姥姥把一个名叫窦芬兰的乡下进城打工的姑娘领进家里来。几次见面和一场订婚喜宴后,就顺利地成了小舅的上门媳妇。这个婚姻,小舅几乎完全是麻木的,或者说,完全是为了成全姥姥的。十个月后,终于盼来的大胖孙子呱呱坠地。老于家人那个喜悦啊,相当于一颗卫星终于上天了。姥姥跑到庙里烧了高香。据说把白发苍苍的额头叩得红肿一片,眼眶里盈满了迟来的幸福的泪水。而小舅的表现似乎依然无动于衷。多年后,小舅对我说,那场婚姻其实就是为了老于家香火的,他跟那个叫窦芬兰的女人之间没有任何爱情。

这天下班,小舅刚走出公司大门,就被四五个男人围了起来。小舅先是紧张了一下,定睛一看,又惊诧了,一个个脑袋低垂下来,似乎全都又胆怯了。最后,其中一个最粗壮的汉子上前一步把小舅的双肩一抱,带着哭腔说道:“宝珠兄弟,我是孙二狗啊!我今天领着兄弟们来,就是想投靠你给碗饭吃。我们混不下去了!”旁边的几个,仍然低着头,一片附和声。

孙二狗领着这伙人这些年东混西荡,先后又“进宫”几次,如今世道大变,混碗吃越来越不容易,这才想到了小舅于宝珠。小舅不仅答应收留他们,当晚还请他们吃喝了一顿。因为那阵子公司正被周边盲流们的夜间偷盗弄得措手不及,让孙二狗他们来当保安队正逢其时。

把孙二狗这伙人招进来,在厂里引起不小的震动。杨广大总经理就表示反对,但作为董事长的小舅还是坚持了。他对杨师傅说:“这帮兔崽子我可是都用绳子紧紧拴着的呢,白纸黑字一条条的都写得清清楚楚。他们敢瞎胡闹、不负责,犯上哪一条,我就叫他们立即卷铺盖走人,永不续用!他们可都是自己签了名的。”

而紧随其后又来了一位找上门,更是令小舅诧异万分。

一天,一个干瘦阴沉、头发斑白的男人走进小舅的办公室,木愣愣地站在门口,恭敬而尴尬地笑着。小舅吃惊地看着这个人,半天没有认出是谁来。但觉得面相是熟悉的,只是年月太久了,一时想不起来。直到这个男人自己报出名来:“于总啊,我是——阴胜凡啊。”说着,走到小舅办公桌前竟屈膝跪了下来。

阴胜凡“文革”后坐了三年牢,离了婚,释放后在社会上飘荡了几年。干过各种活儿,看过大门,搞过保洁,但日子仍朝不保夕。眼看着晚年将至,温饱都还是问题,这才想到找上小舅,想在这里找份安定的工作,度过晚年。

他跪在地上,向小舅忏悔当年,请求小舅的原谅,说着说着就泪一把涕一把。小舅靠在皮椅上,闭着眼,像是快睡着了似的。其实内心也不平静,过去那些事又一幕幕地从脑子里放电影一般历历在目。后来,他睁开眼,好像听不下去了,走过来把阴胜凡从地上搀扶起来,给他沏了茶,让他在沙发上坐下,回身从桌上的中华香烟盒里抽出一支扔给他,摆着手对他说:“过去那些事你就别提了——再提,我还真不想原谅你!”他走到窗台前,望着前方一片葱郁的山林。“老阴,你这个家伙当年可真是干了不少坏事啊!”阴胜凡坐直在沙发上,身子瑟缩着,直点头。小舅回过身来说:“阴胜凡,我问你,我有今天,你知道靠的是谁吗?”阴胜凡低下头,怯怯地嘀咕道:“我听说了,是黄莺莺。”小舅说:“对了,正是当年你要往死里整的那个女人,也是你一肚子坏水要占有的女人!——我问你,知恩图报,你懂吧?”阴胜凡又是直点头:“懂,懂的。”小舅一挥手,说:“你懂个屁,其他的我就不想说了。”

小舅让阴胜凡当了公司的保安队队长,管着孙二狗及其兄弟们,二十四小时负责公司的保安。从此,公司几乎再也没有发生任何偷盗事件。

晚年的小舅告诉我,那个阶段他拼命地忙碌着,并不完全是为了赚钱,他就是想把黄莺莺彻底忘掉。他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东奔西跑,不分昼夜,就是要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无暇他顾。他几乎不再回家里住,有时候一个多月也见不到他的人影儿,出差回来就睡在公司里,办公室隔壁就是一间卧室。后来他被评为地区的优秀民营企业家、纳税大户和安置下岗职工再就业模范标兵什么的。小舅说,那都不是他一开始想要的东西,也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到的东西。然而,到了夜深人静,到了他一个人终于可以在屋子里平静下来的时刻,他就会发现自己的心里,其实一直是空落落的,那块柔软的地方始终像一个黑洞,森森然而又深不可测——他终于知道了,那个女人依然根深蒂固地盘踞在他的心里,不,是满满当当地占据在他的心里,他也从来不曾放下过她。

小舅对我说过,尽管那是他人生的巅峰阶段,但他整个人其实是空的,空得一无是处,甚至一无所有!仿佛眼下这梦幻一般出现的纸醉金迷的生活,就是生活对他的恶意嘲讽,无情羞辱!他往往不经意间就回想起曾经与黄莺莺在一起所度过的艰难日子,在那样的日子里,他从来也没有期盼过会有这样一个可以放纵自己且大把花钱的好日子从天而降——这是压根儿也不敢想象的!可是这一切居然都变成了现实,而这个现实里却没有黄莺莺。好像这就是命运在他与黄莺莺之间故意安排的一场恶作剧!

十一

小舅与黄莺莺分手后,他们之间居然没有了书信往来,后来甚至也没有了电话联系。似乎谁都不愿先给对方一个机会,然而,彼此似乎又都时时在关注着对方。至少在小舅这里,他的内心世界仍然被黄莺莺占得满满当当。

小舅出差上海,或者说,即使不需要路经上海,他也会选择在上海住上一天。趁着夜色,他会独自悄然溜到黄莺莺的那幢洋楼下,凝望着那扇熟悉的亮着灯光的窗口。他知道,黄莺莺就住在那里,这会儿可能正看着书。她会想到他吗?她会走到阳台上注意到此刻的楼下院外,那个于宝珠正在徘徊观望吗?小舅有几次要走进去,见一见她,跟她说说心里话,哪怕只见上一面,可他就是迈不开往那扇门前走去的脚步。小舅抹去一把泪,就悄然走开了。他总觉得这座洋楼的门槛儿太高了,他甚至想过总有一天要使它降低下来。

黄莺莺仍然单身,出任某个基金会的理事长。据说,她炒股亏损了百万,期货也做得赔本。她低调而谨慎,她的朋友圈也很小。她常常把自己关闭在那幢洋楼里,足不出户。小舅那个时候竟然幻想着,黄莺莺可能还在等待着他吧?她的独身难道不能说明她的心里依然爱着他吗?小舅曾暗暗发誓,一定变成非常有钱的人——到那时,他不仅偿还黄莺莺先前给他的五十万,而且补偿她百万千万,他要把自己的财富积攒得越来越多,至少在上海这个讲身价、论地位、炫财富的地方。他再也不会为自己贫寒的出身而自惭形秽——他会跟窦芬兰离婚,哪怕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后半生的生活无忧。然后他要重新来迎娶黄莺莺,并定居上海,与她白头偕老,相伴终身……难道说当初黄莺莺给他的五十万,不正是这个最终的愿望吗!哦,那一天会来到的,会真的来到的!

然而,有一天从上海回来的小舅竟然面色苍白,神情抑郁,大家以为一定是订单出现了问题。然而几天过去了,小舅仍然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像是病了。

就在这年年底,小舅突然做出重大决定,要把公司转手出讓。当时,在大鱼子山矿,红火一时,也是一枝独秀的宝珠机械加工有限公司要转手出让的消息,一夜间震惊了所有的人。好端端的企业,好像昨天还在接受上级领导的嘉奖,各地还有团队来参观学习的,热闹得不行,怎么一转眼就干不下去了?事前,小舅没有对家里人透露半个字,直到姥姥逼问他,他才说确实有这么回事。接下来,一家人就穷追一句话:“为什么?”这一家人里就有我妈、我爸,二姨、二姨父和舅妈窦芬兰,还有远在广州的小姨。那几天家里的电话不断,小舅后来一律不接听了。一家人原指望已经当上百万富翁的小舅,还要当上千万、亿万富翁,现在怎么见好就收了。大老板的气象还没有呈现出来,怎么就没戏了?就连当初最看不惯的二姨,也对小舅的举动扼腕长叹:“看来,我这个弟弟生来就没有做大老板的命!只可惜了,那白花花的银子啊!”

这是家里的情况,公司里也是一团乱麻。原因是对方提出原公司员工要重新下岗,须经过考核才能重新聘用,而考核淘汰下去的就不再续签合同。老工友们三五成群地涌到办公室来,诉说着这些年里跟小舅在一起创业奋斗的经历,个个显得义愤填膺,仿佛都觉得新主子、也就是“新老板”的统治将是一片黑暗岁月,何况被考核淘汰的命运似乎就在等待着他们。有的人甚至说到,离开了这里,那他一大家子人就只有流落街头,四海乞讨了。结果,办公室往往是哭泣声一片。

最让小舅难过的是,自己的师傅杨广大也找上门来,他其实早过了退休年龄,但还想再干几年,给儿孙们多挣点儿。虽说是个总经理,可这些年里他几乎没在办公室里待过,一直忙碌在车间一线,尽心尽责尽力,把个公司管得跟自己的家一样。而在业务生意上,他从不干涉小舅的当家做主。小舅的眼泪流下来,趴在办公桌上,任杨广大师傅说什么,也不搭理。

小舅能说什么呢?事实上,小舅想把公司转手出让,也不仅仅是头脑一时发热所致。这些年里,生意市场上的潜规则越来越多,从吃喝一顿,到红包贿赂,数额也是水涨船高,几乎到了不行贿,不给好处费,不给回扣,就根本签不下订单的境地。最令人头疼的是,现如今找上门的官员背后都带着做生意的,做生意的找上门的又带着官员的背景。而且,胃口一个比一个大,稍有不慎,麻烦事就来了,工商税务环保……上门来罚款事小,你还要跟孙子似的赔不是,还要回请还礼,一个都不能落下。最近一次去南方谈订单,对方居然提出要他包租几个美女在一个景区别墅里消费几天后,再谈合同的事。这些,他能对杨广大师傅说吗?他能对那些工友们说吗?他能对姥姥及家人说吗?

后来,阴胜凡带着他二婚的媳妇也找上门来,孙二狗及其兄弟们几乎也是拖家带口地上门来诉说种种不舍。那些日子里,小舅如坐针毡,寝食不安,身心倍受煎熬。最后,他竟然躲进南山村的普济寺里去了。

当年的和尚老郭,如今恢复了法号云天,成为修葺一新的普济寺方丈了。年逾七旬,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小舅的到来,让他欢喜异常,连声说:“施主吉祥,阿弥陀佛!”小舅这些年里给寺庙捐赠了数十万用于修缮寺庙,云天方丈也一直记挂着小舅的功德,为他祈福。小舅一见面就跪在他的面前,把一肚子的苦水全倒了出来。云天方丈望着庙宇外的天空,口中默念着“阿弥陀佛”!当云天方丈问及小舅当年仗义学武保护过的那个美丽的女人如今安在时,小舅蓦然号啕大哭起来。那哭声惊得寺庙里异常寂静而空洞。那一刻,小舅觉得自己快熬碎了,熬干了。

几经磋商,对方答应可以做出让步。这是江浙的一个颇具实力的民营制造业集团,在当时出于产业链的布局考虑,收购宝珠机械加工有限公司是其战略目标之一。了解到这些老员工都是小舅过去的故旧老友,他们答应让步,但前提是小舅必须在资产上增加折扣。后来折扣增加了百分之十。小舅一点也不想再拖延下去,但在出让协议的附件上,小舅增加一组人员名单,名单上的这些人必须在这个新企业一直做到退休为止,而且必须保证“五金一险”足额缴纳。这组名单上就包括杨广大、阴胜凡和孙二狗及其兄弟们。

十二

我那时大学暑寒假回来,小舅就约我下馆子吃饭,给我斟上酒,让我陪他喝。他与黄莺莺之间的故事就是那个时候他讲给我听的。他常常说得泪流满面。有一次居然说不下去了,趴在桌上号啕起来,惊得小酒店里一片寂静和唏嘘。后来我问小舅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小舅瞪着眼说:“我不对你说,就没人知道我内心的苦,没人知道我跟黄莺莺那些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

小舅还经常要我陪他去郊外走走,去周边一些偏僻古朴的村落,某个宁静美丽的池塘或一条隐秘幽深的山弯小路。后来我才知道,他带我去的这些地方都是当年他与黄莺莺走过的地方。他与她在这里漫步过、玩耍过。这些地方仿佛还遗留着黄莺莺的身影和气息。小舅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停下脚步,神情变得茫然而又兴奋,仿佛灵魂出窍了,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然后发窘地摇晃着头发稀疏的脑袋,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他好像终于确认了记忆,挥动细长的手臂,指着前面的一条小溪沟对我说,就在这个地方,黄莺莺第一次让他抱过她一回。又是一段沉默的行程,他又停下来,用手指着远处一条狭窄的田埂对我说,他第一次跟黄莺莺手拉着手的时候,就是走过那条埂的时候,那个时候天色刚刚黑了下来……有时候,他走着走着,脸上就有了泪痕,后来就有些走不动了,于是我们就停下来。他也不说话,就那么停在小路上,望着远处的竹林和山岗,神情迷茫而陶醉。仿佛这一刻他又看见了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他如今的身体单薄而虚弱,但他还是要牵着我的手,甚至是拉着我走。渐渐地,我感觉到了,他这是把我当成了当年的那个黄莺莺——毫无疑问,当年他就是这样牵着她的手走过这些地方的。有一次我们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休息,我大着胆子问小舅:“在这么隐秘的地方散步,你就一次也没有吻过她?”小舅听明白了我的话,脸居然红了。“没有,一次也没有!”小舅摇着脑袋说,“那个年代,就是心里想得要命,嘴上也不敢说,更不敢做啊。”我说:“你都说过抱过人家了,怎么会没有吻过她呢?”小舅面露愠色,目光也变得严肃了:“那是抱她过小溪,她胆小,我就顺手把她抱过去的,你以为像现在电影里那样,动不动就面贴面地抱在一起啊!不是那么一回事呢。”

小舅还领着我去了南山村的普济寺。当年小舅习武的师傅老郭,也就是那个云天方丈已经去世了,新的寺庙住持小舅并不熟悉,但这并不影响小舅对于这座寺庙的敬重和感激。他一进寺庙就跪在佛像前,叩头敬香,嘴里默念着什么我不知道,但他起身时我总是看见他满脸泪水。

那个时候,小舅最亲近的人就是我。他几乎什么话题都可以跟我交流,而且袒露心扉。后来他亲口对我说起关于他与黄莺莺之间最隐秘的事情,真是让我大吃一惊。

“这世上的人,胡说八道的总是占了大多数。当年黄莺莺来到大鱼子山矿时,都说她是破鞋,是资产阶级腐化严重的女人——他妈的,全是瞎说!我告诉你,大外甥,那个黄莺莺在上海跟我分手的那天夜里,我们还是终于睡在了一起——是她主动安排的——我才知道她还是个处女。”

小舅说,当时的这个发现已经是下半夜了,他就在宾馆的床上痛哭起来,不,是跟黄莺莺两个人抱头痛哭了一场。也因为这件事,他才知道人言多么可畏,谣言真是杀人不见血啊!什么“狐狸精”“破鞋”“腐化堕落”“乱搞男女关系”等等,全他妈的莫须有,全是他妈的捕风捉影,全是他妈的空穴来风,全是他妈的造谣惑众!他想都不敢想,背了这么多年的不白之冤,唾沫星儿淹死人啊!黄莺莺她是怎么煎熬过来的,又是怎么挺过来的——他想想就心寒不已,不,是不寒而栗!

我问小舅,你那次从上海失魂落魄地回来,突然就决定要把公司转手,不想再干了,是跟黄莺莺有关吧?——這个问题,不仅是我,也是姥姥及老于一家人都困惑不解许多年了。

小舅定睛看着我,瘦削的嘴唇紧张地抽动了几下,眼泪顷刻就哗哗流淌下来。

“黄莺莺走了啊,她悄悄地去了美国啊——那幢洋楼也易主了,住进了一个台湾商人。”

小舅哽咽着说,他一直不愿说出这个消息,因为这个消息在当时犹如五雷轰顶,一切仿佛瞬间都失去了意义。

十三

姥姥那时已年近九旬,眼花耳聋,腿脚都迈不开了,整天就是盼着孙子来到床前,抱是抱不动了,就伸出枯萎干瘦的手掌摸着,拉到跟前亲着,疼爱得宝贝似的。一家人都看得出,孙子才是她老人家的命根子,甚至认为不是小舅养了这么个孙子,老人家可能早就驾鹤西去了。小舅一直认为,他之所以当年没能跟黄莺莺喜结良缘,就是姥姥从中作梗、横加干涉所导致的。晚年他这个心结越来越重——他恨姥姥,恨这个家庭,或者说,他恨周围的一切。但他又无法摆脱这一切,这仿佛是他这一生解不开的死结。

“传什么宗,接什么代?”小舅有一次愤愤地对我说,“跟一个女人没情没爱,生下来的生命有意义吗?又能传上什么好宗?——真是岂有此理!”小舅甚至有一次还恶狠狠地冲姥姥吼道:“我不是给您养了个孙子吗?我还欠你们老于家的什么,你说?”他那么冲姥姥,老人家就伤心了,眼泪流得满脸都是,从此再也没有说过小舅什么了。老人家心里明白得很,小舅那么恨她,就是因为小舅心里一直就没有忘记过那个上海女人,她甚至悲凉地嘀咕过:“宝珠的魂儿自从被那个女人勾了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小舅与姥姥之间从此决裂,后来甚至成了仇敌一般,就是面对面也毫无表情,一言不发。姥姥那时也知道时日不多,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从小舅家搬了出来跟我爸妈住在了一起。老人家第二年春上就过世了,临终前还拉着孙子的小手,嘴里念叨的却是:“宝珠啊,我的儿……”

十四

大四的暑假回来,我发现小舅苍老多了,头发更稀疏且全白了,额头光净而多皱,身子似乎又缩小了些,好像现在什么衣服穿上身都显得过大过肥。背也微微弯曲了,甚至走起路来还有点颠簸,好像脚下的路面总是不够平整。只是气色还不错,眼睛依然闪动着光亮,笑起来脸上的皱纹也显得和蔼可亲。

还是小舅请客,他说过了,你小舅虽说是个小老头了,但是——(他总是把“但是”两字念得得意扬扬)——是一个有钱的小老头。你,大外甥,虽说是个大学生,但是,毕竟还是一个不挣钱的穷学生。这次请客,小舅居然西装革履,把自己打扮得特别郑重其事,仿佛这是要去参加什么重要的仪式。不仅如此,而且订的还是豪华包间,还有茅台酒和龙虾、鲍鱼什么的。

就咱俩吃顿饭,小舅这是要干吗?他可是一向不显摆、不张扬的人。

香喷喷的茅台酒斟进杯里后,小舅就跟我碰杯吃喝起来。

“大外甥,大学毕业后,想不想去海外留学啊?读硕士,读博士?”他微眯着眼望着我。

我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起我这个,看到他一脸严肃的神情,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这个,还没有想好。”我说,“就是留学,那可是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啊。”

小舅伸过手在我肩头拍了拍,接着舒畅地笑起来。“小舅早就给你备好了费用,这么说吧,你留学所有的费用,由小舅包了。”

我吃惊地看着他,心里纳闷怎么过去他从来也没有对我说起过这件事呢?他是心血来潮,还是早就有此打算?不过转念一想,小舅或许有什么心思在里面吧?

我說:“小舅,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

小舅这回笑逐颜开了。“真不愧是我疼爱的好外甥,我的心事只有你懂。”

原来,小舅是希望我到美国去留学,到美国一边留学一边帮他把黄莺莺找到。他觉得自己现在仍然身强体壮,他觉得在美国过得孤苦伶仃的黄莺莺也一定还在等待着他,他觉得他还是不能丢下她,她也还在呼唤他,他现在总还是梦见她,他要去找到她,他甚至还要跟她生活在一起,不,是希望能够重新开始新生活。

我不知道小舅后来还说了些什么,反正他早就动情不已,眼泪在诉说中不止一次流下来。而我也早就惊怔住了,愣愣地望着桌对面这个垂垂老矣的小老头,直到我的视线完全模糊不清。

责任编辑 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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