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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言长相思

2020-08-06寸雪

花火B 2020年6期

编辑推荐:寸雪常写冷静自持的成熟女主形象,像尤小凝这样像刚出生的小鹿,又像懵懂幼虎的女主还是第一次见,却也十分招人喜欢。虽然这注定不能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但按照寸雪本人的话来说,也算是个傻人有傻福的故事……

易云从前觉得自己这一生,飘若浮萍游云。他习惯了随遇而安、审时度势,却从没被人这样地放在心上过,以致让他觉得手足无措。

尤小凝最近很愁。

严州的监军使前几日被朝廷调回了上都,她作为严州指挥使,按照不成文的规矩,給监军使送了好大一份临别赠礼。送完礼之后,她看着严州空荡荡的府库,愁得眉毛、眼睛都皱到了一块。

还得给新来的监军使送礼呢,怎么办?

尤小凝想了半天,最后磕磕巴巴地说道:“要不咱们给新来的监军使送点土特产?”

“新来的监军使是易云。”严州副指挥使袁东看尤小凝的眼神充满了同情,“而且今年严州收成也不怎么样,您若是不加税,府库也是没有余粮的。”

尤小凝脸上的表情彻底垮了下来。易云那是什么人啊,三年前,他任枝州监军使时,东北五州作乱,彼时的枝州指挥使听闻消息之后,吓得连夜收拾了细软,结果准备跑路的时候被他抓住了。

易云押着枝州指挥使上了前线,亲自坐镇,领着枝州军平了叛乱。

这么一个人物,当然也得了如今监国掌政的太子青眼。可就因为易云是这么一个人物,他来严州上任,尤小凝觉得自己必须鞍前马后地把人伺候好了。不然,他一纸黑状告到太子殿下面前,那还得了。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尤小凝为此愁得快要一夜白头。

等易云到严州的那一日,尤小凝带着人给他接风洗尘。

席间,尤小凝端着笑容,按幕僚教给她的说辞,说了一箩筐的客套话,最后叫人捧出来一个锦盒递给易云,说是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易监军使笑纳。

易云垂眸看了一眼,轻声细气地回道:“尤指挥使客气。”

尤小凝想这话我知道怎么回复,连忙回道:“不客气,不客气。应该的。”

易云又推辞了两句,方才收下了那匣子。

尤小凝见他收下,终于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地去敬酒,一众人闹腾了半天,至酒宴散时,夜色已深。

第二日一早,尤小凝跟袁东便按前任监军使立下的规矩,候在监军院里,等着跟易云汇报严州的州政。

茶是喝了一盏又一盏,易云却迟迟不见踪影,他们问起旁边的小使,也只说易云尚未起。袁东听完之后,不易察觉地皱起了眉,尤小凝不由得有点心虚。

前些日子,她想来想去,觉得严州这苦寒之地实在是没什么东西可以送得出手的,最后只能把她母亲送给她的嫁妆扒拉了出来。

其实,尤小凝家里在四处凑钱给她捐出来这么个“债帅”之后,实在是不剩多少家底。但她母亲心疼女儿,瞒着她父亲给了她一个木匣。她一直没拿这个当回事,现下打开一看,发现那木匣的料子是金丝楠木,上面刻着并蒂莲花,看得出来是极好的工笔。

尤小凝把匣子打开一看,里面的首饰做工不错,可惜都是女款,没法送。尤小凝想了想,把那些金银首饰全都倒了出来,只留下了层层叠叠地堆着的瑶州锦。最后,她去自己后院的梨树上摘了几个梨,埋进了重重锦缎下。

尤小凝当时想得很好,觉得像易云这般人物,必然是见多识广,未必会拆开来看,但现在——

尤小凝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自己僵直的脖子,心想易云别不是看过之后动了怒,才把他们晾在这里吧。

尤小凝跟袁东在监军院愣是等到近午饭的时候,才等到姗姗来迟的易云。

易云一来先是告罪,袁东跟他一番客套之后,他半点没提那木匣的事。尤小凝那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落回原地。

等到正事说完,易云端着茶盏,状似无意地说如今严州的境况他已了解,今后指挥使可不必日日前来述职。

袁东听了这话,尚还能不动声色,尤小凝面上功夫不如他,欢喜都摆在了脸上,惹得易云多看了她一眼。

尤小凝急忙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应下了易云的话。

自那之后,监军院跟指挥使府相安无事。根据严州军政,易云非大事基本不过问,尤小凝乐得不去监军院,倒是袁东三不五时地过去一趟。

尤小凝对此不甚在意,监军院那边总要有人敷衍,她不擅长此事,袁东愿意做,自然是再好不过。

可没过几天,尤小凝发现袁东喜欢往监军院跑,但易云喜欢往指挥使府凑。一次两次的相遇尚还能算是巧合,次数多了,尤小凝也不由得有些疑心。

临近岁末时,易云邀尤小凝到监军院赏雪喝茶。尤小凝盯着请柬看了半天,最后还是心大地去了。

易云不急着说事,就让她品茶。她尝了半盏,觉得苦兮兮的,忍不住皱了下眉。

易云像是没觉察到她的神色,仍自顾自地慢悠悠地品茶。

尤小凝吃掉旁边三盘莲花碟里放的茶点之后,易云终于开口了,他问尤小凝对年底进献一事怎么安排的。

尤小凝手里还拈着半块没吃完的芋头糕,面上神色却很严肃,她说她觉得严州民苦,不忍加派,今年不打算进献。

易云手中端着茶盏,倚在椅背上,看了尤小凝一眼,慢吞吞地说道:“尤指挥使可知底下对这件事不太满意?”

尤小凝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

早前太子刚监国时,曾下过诏令,说无事各州不得进献。但自皇帝退居醴泉行宫休养以来,朝野上下都心照不宣,知道这朝政真正的主事者是大内总管程魏婴。如今明面上说是太子监国,但实际上谁都知道,太子诏令出京难行,哪一年的进献也都没断过,不仅没断,各州还要攀比着给,看着像是拳拳忠君之心,实际上不过是争先向程魏婴讨好。

如今易云问出这句话,怕是在替程魏婴问。

尤小凝吃不下了,垂眼看着自己手里的芋头糕,觉得进退两难。

“易监军,”尤小凝强挤出来一个笑容,说道,“严州实在是没有余力,还望程公公——”

“我不是替他问。”易云像是没想到尤小凝会错了意,他沉了下眉峰,方才说道,“袁副指挥使对这件事有微词,尤指挥使可知?”

“为什么?”尤小凝眨了眨眼,没太明白过来,“此事按说与他无关。”

易云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袁副指挥使与我说过一句话,说自您治理严州以来,未曾苛待军士。可虽未苛待——”

易云看着尤小凝,一字一字地说道:“也未优抚。”

尤小凝这才明白过来。

如今边军所图,不过钱财。尤小凝不愿加税,又不想进献,底下军士没有了搜刮钱财的由头,对此心有怨言,再正常不过。易云与她说这事,怕是袁东已然思变。

尤小凝沉默了许久,方才说道:“严州军政原本就有大半是由袁东处理,我这么无能,他想取而代之,也是自然。此事谢易监军告知,但我……”

尤小凝顿了一下,似是在思考措辞,但最后也没能说下去。

“袁副指挥使贪财图利,”易云沉沉地看着尤小凝,轻声说道,“是否真要由他接管严州,您可以再好好想想。”

易云说让她好好想想,其实也就只给了她三日的时间。

尤小凝这三天里想了许多,她下定决心那日,严州的鹫葶花飘落在地,正值花谢。

尤小凝当晚去找了易云。易云也很果断,他早便知道了袁东想哗变的时日,决定先下手为强。

动手那日,易云难得起了个早,把尤小凝从房间里拉起来,去外面骑马。两人一直跑到郊外之后,易云方才停下。他坐在马上想了一会,缓缓地问了一句话,问她因何下定的决心。

尤小凝转着手中的马鞭,过了一会,方才笑道:“我阿爹曾经这样对我说,他说别人捐官,求名求利。但他给我捐这个指挥使,不是为了让我追名逐利。我阿爹他年轻的时候当过府兵,便总想着要为国效力。可他后来重病缠身,只好寄希望于我兄长。但天不遂人愿,我兄长早夭,阿爹没办法,只好给我捐了个指挥使,希望我能全他愿景。”

尤小凝说完之后,沉默了一下,方才继续说道:“其实,若非袁东过于贪名图利,我便是让位于他也没什么的。毕竟我不通政事,由他来做严州指挥使,会比我合适得多。”

“尤指挥使赤子之心。”易云笑了一下,挑眉道,“诸事皆可学,但人心难塑。若尤指挥使不弃,于政事上,易某可为指挥使分忧。”

尤小凝谢过他的好意,并没有太当真。但没想到解决了袁东哗变之事后,他说到做到,当真开始为她分忧。他先是把指挥使府的幕僚清了一遍,然后着手给她组了新的。

易云一边做,一边告诉尤小凝该如何识人用人。尤小凝听得懵懵懂懂,咬着笔杆子问他不是说只要任人唯才就行了吗。

“有手腕的人方敢如此做。”易云笑着叹气,看了一眼尤小凝之后,尽量措辞委婉地说道,“这于你而言,不大适合。”

尤小凝偏着头想了一会,恍然大悟道:“哦,你嫌我笨。”

她说完之后有点委屈,觉得这件事不能全怪她。易云看着她眉毛、鼻子快要皱成一团的样子笑了笑,低头去喝手中的茶,淡淡地“嗯”了一声。

尤小凝很生气,可易云说的是事实,她无可辩驳,只好加倍努力——每日里用功读书,勤加理政,遇到不懂、不会的,就拿着文书屁颠屁颠地跑到监军院去问易云。

易云看着她一天三趟地跑也很受不了,干脆在自己的书房里辟了一块地方,让严州所有文书送到他这儿来,她出了议事厅便可直接过来处理政事。

尤小凝对此觉得非常好,得寸进尺地向易云提议,不如以后直接在监军院议事,最好还能给她留间屋子,让她住在监军院。

这么做便有些逾矩,所以易云一开始没答应。但尤小凝十分会缠人,她每日里过来的时候就会提一次,有时候见易云心情好,便多提一次。

易云到最后不胜其烦,终于遂了她的愿。

尤小凝满意之余顺便敲打了下严州指挥使府的幕僚,让他们不许多嘴。

尤小凝就这么在监军院里度过了严州漫长的冬日。

鹫葶再次花开时,严州再次迎来春天。易云依旧畏冷,死活不肯撤了地龙。白璧微瑕的易监军难得有这么一个弱点,尤小凝觉得非常稀奇,忍不住问易云为什么这么怕冷。

易云捧着手炉,翻过一页闲书,语气平淡地说小时候家里特别穷,冬日里连棉衣都没有。他幼时被冻怕了,因此格外惧冷。

尤小凝自觉失言,晚间用饭的时候,心虚地不停给易云夹肉,希望他不要跟自己一般见识。

没过几天,尤小凝就受不住了。她体热,如今春意渐浓,她在屋子里时常满头大汗,有一天正批着文书,她感觉鼻间有点温热。她一低头,一滴血落在了文书上。

坏了。

尤小凝找出帕子手忙脚乱地去擦文书上的血迹,还不忘让自己仰着头。兵荒马乱地收拾好之后,她见易云没过来,才松了口气,警告小使让他别跟易云乱说。

小使低眉顺眼地应了,转头就把尤小凝给卖了。

尤小凝第二天发现书房里的地龙被撤了,她心里气得跳脚,可又不能发作,以致她批一会公文,就忍不住偷看抱着手炉、窝在椅子上的易云两眼。

一整个上午过去之后,易云终于抬眼看了她一眼,问她到底在看什么。

“怕你冷嘛。”尤小凝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之后,扬起笑脸问易云,“易监军,你冷不冷啊,手炉还热不热啊,要我帮你暖手吗?”

尤小凝最后一句说得像玩笑话,易云却跟她较起了真,问她要怎么暖手。

“就这么暖手啊。”尤小凝不明所以,走到他面前,“你把手伸出來。”

易云依言伸出了自己的两只手。

尤小凝把自己的手覆上去的时候,彻底傻眼。易云平时讲话细声细气,行事比文官还细致三分,又因着身份问题,她其实没太把他当男性看待。但此时此刻,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才发现,他的手比她的要大上一圈。

易云手上还带着手炉的温度,拢在掌心里显得温度过高。尤小凝突然想到了男女有别,有些迟来的不好意思,一抬眼却撞上易云似笑非笑的脸。

尤小凝脸上发热,但还是佯作镇定地收回手,咳了一声道:“没关系,既然易监军不冷,我就放心了。”

晚上,尤小凝回房之后,抱着被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看着自己在黑暗中轮廓模糊的掌心,心想,她握住易云的手时,那一霎的悸动不是假的,可是,这是喜欢吗?

尤小凝想了大半个晚上,没想明白,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第二日难得起得迟了些,错过了午饭。

这样也好,尤小凝想,既然自己没有想明白,那还是少见易云比较好。

尤小凝开始躲着易云,易云像是察觉了,又像是没有,待她的态度仍如平常,只是不再那么频繁地出现在书房和她的面前。

不过,尤小凝对公务的处理已然上手,又正巧严州的鹫葶花全开了,她想,也许易云只是闷了一个冬天,出去赏景罢了。

可想是这么想,连着大半个月硬是没碰到易云一面,尤小凝觉得有点不开心。她坐在窗下握着笔,看到落在案头的零星花瓣,突然间便不是很想批那些公文。

反正易云也不在,偷会懒也不要紧。尤小凝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搁下了笔。结果,她刚一推开门,就看到了倚在中庭树下的易云。

如今时值春末,易云终于换下了他身上的轻裘,只披了一件白底云纹的大氅。他随意地倚着树坐着,膝头上还放着一把琴。

尤小凝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走到近处时,她才发现易云已经睡着了,大氅边缘处用银线绣的鹤纹落在他身下铺的锦缎上,看起来像要振翅欲飞。

鹫葶花在易云头顶上热烈地开放,不知從何而来的无名花落在他的肩头、头顶。

尤小凝下意识伸出了手,想帮他拂去。她的手刚触及他的肩头,就看见他的眼睫一动,睁开了眼。

尤小凝心如擂鼓,却还是执意地拂去了他肩上的落花。

“你怎么不回房睡?”

易云沉沉地看着她,第一次没怎么笑,可她觉得他眼中凝住了严州短暂的春光。

尤小凝见他半天不理自己,便想换个话头,可话到了嘴边,鬼使神差地变成了一个问题。

“易云,你三年任期满后,便要走了吗?”

易云仍旧不语,只是盯着她看。过了一会儿,不知是谁碰到了琴弦,泠泠一声响,易云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下来。他望着天边的浮云,按调宫商,只弹了一个音,语调悠悠地说道:“谁知道呢。人事有时,并非全然由己。”

尤小凝猜不透他的弦外之意,只是突觉有些不安。她知道,就算她问了,他也只会说无事,于是索性当作他三年后就会走,开始分外珍惜与他见的每一面。

尤小凝又开始频繁地往易云的身边凑,话多得跟之前一样,经手的大小公事也喜欢跟他抱怨,像是什么哪里的官邸年久失修啦,驿站的马匹又不够用啦,隔壁阳州新任指挥使带着一个御史赴任,听说那御史刚被人拒婚之类的。

易云知她不是真的遇了难处,便只安地静听着。

到严州再次入冬的时候,尤小凝亲力亲为地给监军院烧地龙,最后蹭了一鼻子的灰。她没怎么在意,一边净手,一边问易云怎么感觉监军院最近少了些人似的。

“冬日里用不了那么多人手,”易云又缩回了他的轻裘里,懒懒地开口,“便遣散了一些。”

“可等到开春了,你还得用那么多人,不又得再招?多麻烦啊。”

易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严州的冬日长到看不到尽头,因为太冷,也少人生事。尤小凝去岁忙着跟易云学处理政事,尚不觉得无聊,今年却彻底地感觉到了无事可做。

尤小凝闲不住,整日里在监军院折腾着学这、学那。易云也不管,由着她折腾,有时候兴致上来了,还会跟她一起学。

尤小凝绝大多数事情都学得不太好,倒是易云很多事情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尤小凝有时候坐在他的旁边,撑着脸专注地看他,心想他真是哪儿哪儿都好,若非他身份如此特殊,在上都他应是骑马倚斜桥的少年郎才是。

唉,尤小凝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叹气,觉得易云真的是宜家宜室,如果她再有钱点,或者严州再有钱点,说不定就能留住他了。

“嗯?”易云突然挑着眉问尤小凝,“怎么突然说到钱的事?”

尤小凝没想到自己就这么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不过,好在只有前半句,她眼神飘忽了一下,方才回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如果严州很有钱的话,那大家的日子就都会过得好一点,不用像现在这么苦了。”

易云看了她一眼,笑容意味深长。

严州的鹫葶花再开谢过一季时,尤小凝得了消息。程魏婴一党被太子于醴泉行宫设局一网打尽。不过几日,便传来太子登基的消息。而太子登基之后下的第一道旨,便是让地方州治裁撤监军院,监军使为程党者就地诛杀。

消息初传来时,尤小凝挺开心,跟易云说程魏婴那些宦官行事张扬放肆,显然没将皇室放在眼内,落得这般下场也是活该。

易云听了她的话,眸色沉沉,没有应声。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让他误会了,连忙补救,说自己说的是为非作歹的程党,没有说他不好的意思。

易云难得没理她,只是垂着眼睛,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又过了一两日,尤小凝才知道后面的消息。各州得知朝中诏令后,许多指挥使或与程党有旧仇的传旨官员对监军院挟私报复,不论监军使是否为程党,皆就地诛杀。

尤小凝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发展趋势,易云却像是早有预料,反过来宽慰她。

尤小凝捏着自己手上的纸,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她握着易云的手腕,非常坚定地说道:“没关系,我会护住你。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尤小凝说到做到,当日便传令严州治下实施宵禁,全城戒严,非持王令诏命者,入城须再三盘查,以防宵小作乱。

易云第一次没能拦住尤小凝,不管他怎么跟她说这么做弊大于利,很有可能引起新登基的太子殿下疑心,她都坚持不撤回命令。

没过多久,严州便传来阳州监军使尚德里通外国的叛变消息。

尤小凝在易云的书房里展开堪舆图,咬着笔杆伸手在图上画来画去。易云站在她的旁边,轻裘覆身,手中抱着他那采用金银错工艺制得的手炉跟着一起看。他只看了一眼,便提点她,说她应当领兵去守住幽囚。

尤小凝死死地盯着堪舆图,过了好一会,把笔杆吐出来,冷静地说道:“先派副将去幽囚守着看看情况,朝中传旨的人过两日便到了,等他们走了,我再赴前线。”

“尤小凝。”易云难得地动了怒气,一只手按在堪舆图上,语气冷硬地道,“战机瞬息万变,若北荣当真南下,你的副将未能守住,你便是千古罪人。”

“我能在严州城把他们打回去。”

“万一打不回去呢?”易云被气得提高了声音,“退一万步说,就算北荣未曾南下,或者你挡了回去,他日细论起此事,你贻误战机,武备未足,难保不会有人会参你与尚德有所勾结。你——”

“有勾结就有勾结!”尤小凝打断了易云的话,抬起眼睛来看他,“你算了这么多,你为什么就不把你自己算进去!如果你死了,我守着严州还有什么意义!”

易云错愕地看着尤小凝眼中晃荡的泪水,第一次不知该做何反应。

尤小凝还在直直地看着他,用力睁眼,不让自己眼中的泪掉下来。

易云看了她半晌,最后叹了口气,缓和了眉眼、语气,轻声说道:“我不会有事。”

“你骗人。”

“真的不会有事。”易云放下手炉,掏出帕子来按在尤小凝的眼下。

尤小凝眼眶里的泪没能控制住,滾烫的一滴落在易云的手背上,他道:“我是陛下派来的人,授命镇抚军心,轻易不会有事。不信,你看——”

易云从袖中掏出半枚虎符:“这是神策军的调令,陛下许我,若边州有乱,可适宜行事。所以,我不会有事。相反,若是你没守住严州,到时候陛下责怪起来,那我倒是真的有罪了。”

尤小凝将信将疑,但最后还是信了易云。

出发去幽囚时,易云罕见地起了个早来送尤小凝。尤小凝穿着甲胄,牵着马过来,她身后是忙着整队的严州军马。

尤小凝趁周围人的注意力不在这里,给了易云一个拥抱。她把头埋在他的肩上,闷声说道:“你不可以骗我。你要好好地等我回来。若是他们对你不利,你就来幽囚找我,我能护住你的,我肯定能护住你的。易云,你一定不能有事。”

冬日里的甲胄既冷且硬,贴在人身上并不怎么舒服,易云原本是不喜的,但这一次他没有觉得难受,只觉得自己怀里撞进了一颗炽热的心。

易云从前觉得自己这一生,飘若浮萍游云。他习惯了随遇而安、审时度势,却从没被人这样地放在心上过,以致让他觉得手足无措。

他静了一会,方才在轻裘下张开双臂,回拥住尤小凝。

“好,我等你回来。”

尤小凝大军开拔不过一日,朝中派来的人便到了严州城。来传圣旨的人是秘书监的张德,与易云在上都也算是旧识。

宣读完旨意之后,张德笑眯眯地过问了一下尤小凝的情况。易云回得很客气,说她得知鸿云关生变之后,已率军前往幽囚,随时准备驰援阳州。

张德没再多问,状似无意地提了句“一路行来,觉得严州风物甚好”。易云垂着眉眼,顺着他的话,邀他在严州多逗留几日。

张德欣然应允,每日里与易云烹茶论诗,从不提政事。

七日之后,尤小凝行至幽囚,传信回严州,给易云报平安。

易云看完之后,折好信压在书案的最下面。张德见了,笑言易监军与尤指挥使关系很好。

易云也笑,疏离而浅淡:“公务往来罢了,张少令多虑。”

旬月之后,阳州指挥使陆沉拒敌于云彭,跟北荣展开了拉锯战,尤小凝在幽囚观望几日后,决定驰援云彭。

尤小凝已经很久没有夜不解甲地行军了,第一个晚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于是她趴在营帐里那张硬得要死的床上给易云写信。

信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内容,没有一件正事。攒够十封之后,她就把那些信夹在公文里一并寄回严州,全然不管她的私信比公文还厚。

两个月之后,陆沉大败北荣。

捷报传来那日,张德拿着一个瓷瓶进了监军院,先说了喜讯,踌躇了一会,方才笑着说道:“其实,按理说,易监军也是陛下大计中的一环,理当理当记首功,但——”

“但臣身份特殊。”易云笑着接了下去,“陛下的意思,臣懂得,也明白陛下的不得已,自不会有怨。”

易云其实自太子手中接过神策军符的那一日,便料到了会有今日。他是太子牵制程魏婴的明棋,也是太子除掉程魏婴后的下一个目标。

人很多时候是被架上去的。太子并非不信他,只是他手中握着神策军符,又有枝州前功在身,很容易成为第二个擅权的人。若事情真的演变成这样,到那时,很多选择便由不得他自己,更由不得太子。

既如此,太子倒不如现在下手。

易云伸手拿过瓷瓶,握在掌心摩挲:“只是臣还有一件事,希望张少令能答应。”

张德临行前,新帝曾对他说,若易云不反抗,只要所求不过分,皆可允准。

张德沉吟了一下,点了头。

易云松了口气,说道:“严州指挥使尤小凝与此事无关,又……不晓变通,但她绝无旁念,日后若有冲撞处,望张少令与陛下海涵。”

张德愣了一下,不知他怎么会在这时给尤小凝求情。但这请求也不逾矩,张德也就答应下来。

易云的心彻底放了下来,拔开了瓷瓶的塞子,将里面的砒霜一饮而尽。

尤小凝在陆沉把北荣赶出鸿云关之后,率军取直道返回严州。

回严州的路上,尤小凝开始胡思乱想,一会想为什么易云每次给她的回信都那么短,一会又想等见到了他该说些什么。

想了半天,尤小凝觉得首先要向易云讨个夸奖,其余的事情都可以慢慢谈。

尤小凝揣着满心欢喜回了严州,可当她一脚跨进监军院的时候,才发现这里除了洒扫的仆人之外,其他人一个都没有。

尤小凝心里觉得有点不安,随手抓了一个人问他:“易云人呢?”

那人含糊地说:“易云已经走了。”

“走了?”尤小凝抓着他胳膊的手下意识地用力,“他去哪儿了?”

那人支吾了半天,最后说易云在书房里给她留了东西,她一看便知。

尤小凝甩开他,拔腿就往书房跑。她推开书房门时,才发现里面空荡荡的,他的那些私物全都不在,只有书桌的正中间摆着一个锦盒。

尤小凝看着那锦盒觉着眼熟,走到近前了,方才发现是她当初送给易云的那一个。她心下狂跳,手按在锦盒上,却几乎没有打开的勇气。

最后,尤小凝咬着牙打开了锦盒,那里面放着的仍是当初她放进去的雕花木匣,木匣里的重重锦缎上放着一张纸,她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五个字。

——努力加餐饭。

尤小凝想起今年早些时候,有一次她好奇地去看了眼易云看的书,那上面用笔圈了一句话,是“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尤小凝看完去问易云,她说:“这里面的人真奇怪,为什么想对方要让对方努力吃饭?”

易云当时看她的表情有点微妙,他說:“也许是希望对方在没有自己的日子里,也能好好活下去。”

尤小凝不太懂,摇着头说:“这太奇怪了。”

易云想了想,说:“其实还有句别的,说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你喜欢这句吗?”

尤小凝当时说:“太惨了,为什么两个人就不能好好地在一起。”

易云咳了一声,问她:“那你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尤小凝循着记忆,轻声念出了这句诗。她的眼泪落在手里紧紧捏着的那张纸上,一滴又一滴。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时候,尤小凝终于忍耐不住地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号啕大哭。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