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还茶园黄贤庚
2020-08-06楼耀福
楼耀福
2018年9月,我去看武夷山作家黄贤庚。黄贤庚告诉我两件事:一是他家院子在建小茶屋,二是他的新书《茶事笔记》已付梓印刷。
他兴致勃勃地带我看茶屋毛坯房,说是他儿子东东设计的,不大,借窗取景,建成后吃茶观景,每扇窗都像是幅画。我尾随着张顾,果然是移步换景。“比画更好看,画是不变的,而从窗口看出去的景一年四季不一样,每天有变化。东东是画家,有创意。”我连夸这构思好。
黄贤庚满意地微笑,为这还没完工的茶屋,也為他的儿子东东。
东东大名黄翊。如果说黄贤庚是茶人中的作家,那么东东就是茶人中的画家。一本《岩茶手艺》(福建人民出版社201 3年8月)就是他们父子俩合作的产品。“由于有的制茶技艺已少有人会操作,有些制茶工具已经消失,无从观看和拍照,只得靠回忆追溯。好在会做茶,且爱画画的儿子黄翊(又名黄圣东)互相配合。老子述说,儿子描绘,反复修改,终于解决了这一难题,并将它汇集成书……”黄贤庚在《岩茶手艺》的后记中如此叙说。
那天我遇见东东,我问:“你还用老式的手机?还没开微信?”东东从兜里掏出那黑乌乌的小手机,果然还没换智能手机。我说:“你还没你爸你妈时尚。”他说:“这样好,不分心。”接着他与我说茶园土壤管理等一连串很专业的话题。我不怎么听得懂,我只觉得有文化的年轻一代与老茶农相比,在茶的种植和管理上已注入了许多新的理念和知识。有道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真是没错。
东东走后,我问黄贤庚,新书《茶事笔记》写什么?
黄贤庚谦和地笑笑:“如果说《武夷茶说》是比较系统地反映武夷茶文化的话,那么这本《茶事笔记》写的是我与茶亲近的经历、体味和想法。”他告诉我,全书分四大章:事茶体味、品茗遐想、读书心得和管山回忆,几乎全部与茶相关。“原本想把在报刊发表的文章都辑为一书,有些写景状物、城外游记的文字还得过奖,是自己的满意之作,是留是舍,纠结多日,最后还是专一于茶。”
黄贤庚管山事茶,我是亲眼见过的。有一年,我喝他们家的水金龟,赞不绝口,提出要去九龙窠看这款茶的生长环境。
那是一条从天心寺通往马头岩的山路,路窄坡陡,鲜有游人。在离登顶马头岩的不远处,黄贤庚带我们往左拐进一条小路,再往下到一个峡谷。这里就是黄贤庚父子的九龙窠茶园,不大,两亩来地,除了种植水金龟外,还种水仙,顺山坡俯瞰,远处天心寺桔红色的庙宇屋顶在绿树掩映中颇为鲜目。
相比高大的水仙,几垄水金龟相对低矮,但叶色却绿得发亮。“金黄透亮的茶汤,我刚啜一口就觉不凡。入口微苦,但这苦的感觉很好,丝毫不涩,很润很滑。顷刻,这苦便化作淡淡幽香,如同梅花吐蕊时的清芬。再之后,口腔中有丝丝甘甜,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回甘。”我在《“老喜公”的后代》一文中如此描绘,现在与茶树零距离,舌尖上苦尽甘来的感觉仿佛重新袭来。“很独特,很难忘的茶。”我再次赞美。
生长于峡谷之中的这片茶树,两侧是岩壁,一侧较陡,另一侧则相对平缓。为了避免过多光照,黄贤庚和东东在相对平缓一侧的岩坡上种了树。“都是岩石,只能种在石缝里,土不够,我和东东就一筐筐从别处挑过来。”黄贤庚告诉我。
也许,来一次山里不易,对话一番后,黄贤庚忙碌起来,拔草,浇水。那舀水的勺子我不知怎么像变魔术般出现的,当他走到泉边弯腰取水时,我发现还有隐蔽的水源。黄贤庚笑说:“没想到吧?陆羽‘山水上,说的是煮茶的水,我这里滋润茶树的都是山水,你说这茶好不好?”
九龙窠种茶的经历,我不知道他在新书《茶事笔记》有无记录?但我直觉,类似的故事书中不会少。黄贤庚告诉我,有篇《砍山边的教训》,说他念初中时,就被父亲叫去砍山边。所谓砍山边,就是砍去茶地塝的杂草、小树、藤刺之类。“看起来简单,做起来也有技巧。”黄贤庚砍山边还算在行,但也有伤及自己的时候。
他翻箱倒柜,找出一条旧牛仔裤,裤脚管有明显缝补过的地方:“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就挨了一刀。在砍野藤时,刀被一根又滑又硬的小箭竹挡了一下,偏向我的左小腿,刀口就落在胫骨正中,挽起裤管一看,鲜血直流,还看得见一点白骨,我迅速用毛巾捂住伤口,儿子见状立即跑过来……”
他让我看左腿的刀疤,伤痕还在。这一幕,我听着都觉寒凛凛的。可黄贤庚说这一切时却依然微笑:“这条裤子缝补后,我上山还经常穿,穿着可以提醒自己做事还应谨慎小心。”
从武夷山回上海后,我一直惦记黄贤庚的两件事:他家院子里的茶屋落成了吗?,新书《茶事笔记》出版了吗?
今年4月,嘉定南翔有茶家去武夷山看黄贤庚,回来时给我带来《茶事笔记》。我即刻捧读,全书四大章,每章的导语言简意赅。比如:“一辈子和岩茶打交道,经历中印象深刻的事情自然不少,其中不乏文化层面的。这些亲身经历有纠结,也有欢乐。记录起来,权当‘事茶体味。”又如:“身为茶家,管理茶山是份内之事。小时觉得好玩,稍大便感到无奈,步入老年后,把它视为体验、享受。乐在其中,整理起来,备为‘管山回忆。”导言提纲契要,却引人入胜,就像是名胜风景区的导览图。
每读一篇,我击节称好。当今世上写茶的文字不少,其中由茶而无病呻吟、感慨风花雪月,从古纸中拣片言只语,从而引发人生如茶之类的鸡汤语句比比皆是。相比之下,黄贤庚的茶文实在,全无花俏虚饰,都是他的亲历亲为和切身感晤。
比如,一篇《说不尽的大红袍》,他从“大红袍的历史记载”“大红袍的传说及名称由来”“大红袍摩崖石刻何人何时题勒”“母树大红袍到处有几株”“母树大红袍非北斗、奇丹”“母树大红袍茶园的地理位置及相关数字”“大红袍的管理单位”“大红袍母树到底有没有部队看守”“母树大红袍采制时间及数量”“拼配大红袍”“大红袍的无性繁殖”“现今的大红袍的茶品”“母树大红袍的停采”“对于大红袍现状的议论”等十四个章节进行阐述。因为父亲“老喜公”20世纪50年代初曾是制作母树大红袍的摇青师傅,黄贤庚自己又参与有关文件的修改咨询工作,2017年1月,还参加为母树大红袍填土、施肥、剪病枯枝,用卷尺、绳子丈量其高度、面积,清点枝干,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再加上他饱览史书、走访老茶人,他的观点和内容我都很认可,为我理清了原先对大红袍的一些模糊认识。
《茶事笔记》娓娓道来的文字,像一位老哥与我促膝倾谈,亲切朴实。其中一篇《陆廷灿研讨会散记》还提及他的嘉定南翔之行,他与我们夫妇的交往。陆廷灿,嘉定南翔人,在崇安(今武夷山市)当过县令,近三百年前的一本《续茶经》把今天两地两位爱茶的码字人维系在一起,成为书中好友、茶中知己,也算緣分。
2019年秋天,我又去武夷山。老朋友又见面,我上次送给他的江南老土布,黄贤庚的爱人唐老师做了茶席和台布,唐老师连夸好看。我却更关心他们的茶屋。
茶屋果然是风景。一扇大窗,近处是绿树婆婆,远处是群岭起伏,恰如山水满墙。两扇小窗,浓绿浅翠,叶肥藤瘦,又似花草挂轴。门口有木匾,题“赋闲居”。
坐下品茶时,黄贤庚问我读《茶事笔记》感想。我直言:“四个字:干货,实在。”
我举例说一篇《品茶‘高手质疑》。“这样的‘高手我也碰到过。—次,武夷山某茶厂请我喝茶,牛栏坑肉桂、牛栏坑北斗、刘官寨肉桂,都是当年好茶。中间来了一波男女,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说话嗓门很大。为首的是上海浦东的一个茶商,吹他怎么高明,怎么能喝出每个不同的山头不同的茶。”
黄贤庚听了哈哈大笑:“武夷山的历史上确实出过一个品茶高人,叫陈书省。陈书省所处的岩茶时代与今天不一样。一是山场归属不一样,二是品种数量与现在不一样,三是种植管理与现在不一样,四是现在的制作工艺各个茶厂不都一样,五是产量与现在不一样。诸多变化,即使陈书省在世也难鉴别。”
我继续叙说:“我曾经某问茶厂老板,有隔年茶卖吗?那上海来的茶商插嘴说:‘肯定没有。有隔年茶说明生意不好。我反驳他:‘你见过多少武夷山茶人?你认识黄贤庚吗?他们家卖的就是隔年茶。话不投机,少了我许多雅兴,我只得起身告辞。”
我说的是事实。当年茶火气大,武夷山人过去一直喝隔年茶。黄贤庚父子让我感动的是他们的淡定,从不卖当年茶,一款铁罗汉他要存放八年才向老客户出售。
那天中午招待我的饭菜是唐老师做的,蔬菜是他们自家院子里种的,美昧,环保。
我问黄贤庚,八年的铁罗汉是怎么储存的?
饭后,他带我去看他的茶库,那是一幢小楼的第二层,回字形的储存间,满屋茶香。他说茶仓库要干燥、阴凉、能通风,温湿度可以波动。
“那么多茶啊?”我兴奋得大口呼吸。黄贤庚笑着告诉我,一部分是他弟弟黄贤义的茶。
我是他带去看茶库的第一位朋友。
黄贤义是著名的瑞泉茶业的掌门人,央视纪录片《茶,一片树叶的故事》中,武夷山那位手艺精湛的做茶师傅就是他。江夏黄氏有300多年做茶积淀,12代传奇。黄贤庚、黄贤义是第11代传人。兄弟俩自幼出没水帘洞茶园,跟着父亲“老喜公”和茶师,在茶堆里摸爬滚打。不同的是弟弟黄贤义一直没离开过茶,而黄贤庚后来到省城念书、工作,再后来“承接父母所遗茶山,重操旧艺”。兄弟中,他茶山较少,却乐此不疲。更可贵的是,种茶之余,笔耕不辍,孜孜以求于武夷茶文化的传播。
白居易在任江州司马期间,来往浮梁,关注茶叶,写下千古名篇《琵琶行》,有意思的是他在看够了“商人重利轻别离”的世俗现实,历经官场沉浮人生坎坷之后,在庐山香炉峰遗爱寺旁找了一块地种茶。“架岩结茅屋,断壑开茶园”,写的就是他人生中的这段经历。
“云无心以出岫,乌倦飞而知还。”东晋诗人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也表现了回归田园后的淡泊闲逸的心境。
在黄贤庚“赋闲居”茶屋,茶台上放着他的新著《茶事笔记》,窗外是他耕作过的茶山,喝的是他们父子做的“老喜公”品牌岩茶……置身茶烟飘袅之中的我,想起了陶渊明和白居易……
此文取题名《知还茶园黄贤庚》,也概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