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人扛过的那些日子(节选)
2020-08-06孙庆铃朱娟娟堵力
孙庆铃 朱娟娟 堵力
在这场举世震惊的大疫中,武汉一边抗击最残酷的病毒,一边向世界输出了自己的价值观——无与伦比的顽强。
自 强
突如其來的疫情,让整个城市都蒙了。协和、同济医院的医用物资还没有着落,社区里的物资供应和人们的情绪也都变得紧张。
钱先生琢磨着怎么自我调适。他很快接到了邻居的电话,“不能等了,我们自己组织吧,一个是进货,不要再挤在超市排队,空气太差;一个是自主报体温”。他进了邻居群。大家用接龙的办法轮流买菜、统计体温。
“在帮助到达之前,我们必须要先依靠自己。”他不能给病毒钻空子的时间。
“每天起来,我们就忙着做饭吃饭和消毒,渐渐就没时间忧心了。”钱先生说,早晨起来窗户大开着通风,拿了菜回来,用酒精消毒衣服和鞋底。然后稀释了84消毒片墩地。桌椅、洗手池、厨房设备,每天擦洗很多遍,“不停地劳动就是锻炼”。
让他骄傲的是,他所在的小区是周围唯一一个没有确诊和疑似病例的,“很幸运,我们每一户都是那种高度自律、做事严谨的人”。
“封城”之前,孟元(化名)就听到小道消息,立刻去了菜市场。当时她感到了异样,买菜的人很多,前面阿姨不仅堆满了一小推车的菜,又塞满了两大塑料袋。
孟元回到家,把摊位上最后两棵大白菜,还有10多斤土豆、萝卜等其他易储存的蔬菜,一样一样摆在家里。
爸妈下班回来,还数落她:“买这么多菜干嘛?我们初一就回老家了。”两天后,武汉真的封了城,很多人蜂拥去超市抢购。而孟元则靠着这些储备坚持了两周没出门。
孟元家里开始进行分餐,做好饭用公用餐具去盛,然后拿到不同的房间去吃。开水煮洗完的餐具分别放在3个不同地方,有的放厨房,有的放客厅。大年三十吃年夜饭,3人才坐在了一起,但一顿饭下来几乎全程沉默,“没有人敢讲话,怕飞沫传播”。
但家里的蔬菜还是告急了,在读博士孟元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研究了各种线上买菜、购物的App,做出了一份买菜攻略,算准时间,抓紧下单。等外卖到了,约定好取菜地点,等送菜小哥走后,自己再过去取,“就像对暗号接头一样”。
在整个武汉超市都充斥抢购人群之时,汉阳芳卉园小区的居民有福了。因为这个小区有个能人。
30岁的赵勐是“菜鸟驿站”的老板。疫情初现,赵勐当机立断垫资买了1吨大米、1.5吨面粉、1000斤油和800斤面条等,放在驿站内。事实上,春节以来,赵勐经常不在驿站。腊月二十九,他加入志愿者队伍,开车往返仙桃等地,为武汉的医院运送医疗物资。
不在驿站时,赵勐打开驿站的门,发条微信朋友圈,让居民自己下单来拿物资,再通过二维码付款。“付多少钱,居民自己在网上查了价格后取平均值给就行”。
“一段时间以来,大伙儿付钱都很自觉,站里物资也分毫不差。”赵勐认为这个有1400多户居民的小区人素质高、人品好。
赵勐其实就是这个小区的一个租户,但他给了每天忧心忡忡的邻居们最大的抚慰,让“正气存内”,自然,“邪不可干”。
1月27日,没有暖气的房间彻寒。
胡先生的微信里有人@所有武汉人:“在家隔离的武汉人今晚组织大型活动,有愿意参加的一起哈。今天晚上8点开始,届时大家打开阳台窗户唱就可以了,不唱不散!合唱《义勇军进行曲》,唱完大喊三声‘武汉加油!”
他立刻打开了窗户,还有半个小时,“大家压抑了那么长时间了,发泄一下情绪很重要”。
才兴奋了不到10分钟,网上一位自称协和呼吸内科的医生却强烈呼吁:“请立即叫停小区开窗唱歌事件,极度危险,有传播肺炎可能!”胡先生戴好口罩伸头一望,发现很多家的窗都打开了,人脸模糊,“这楼间距大几十米呢,没问题吧?”
也许是医生的话起了作用,胡先生小区唱歌的人不多,但是听到了很多人用武汉话高喊“武汉加油”。自己带着儿子离窗户一米也跟着喊了一通,感觉心里舒服很多。
“这不是自嗨,是心理自救!”胡先生说,张飞就是“当阳桥头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这是振我声威。
扛 着
2月初,抗疫最要劲儿的时候,很多老师学生校友情绪低落。武大宣传部请一群最牛大咖题词,为武汉加油。
情人节那天,武大官微是这些“国宝”的主场。李德仁院士、张俐娜院士、冯天瑜教授等不仅题词,还庄重地落款:于武昌、或者于武大、于珞珈。
於可训老教授更是写了一首诗并亲自朗诵——
我想,我该是又恋爱了/我爱上了让我/天天禁不住热泪盈眶的/这座城市。
我爱上了让我/天天禁不住怦然心跳的/这些人民。
你要让我说/这座城市哪儿好/我让你看看/用血肉和生命垒起的战壕。
你要让我说/这些人民哪儿好/我让你听听/用离别和牺牲谱写的歌谣。
我不能用我喜欢我爱/这些通俗的字眼/也不能用亲吻和拥抱/这些流行的动作/来表达我的恋情。
我只能对着视屏/挥动双手/隔着防护服/送一个飞吻/
然后,轻轻地说/武汉,我爱!
武汉是军工重镇,名校云集,多少国之栋梁聚居于此。他们跟武汉人民一起扛着,这城怎会倒下?
2月12日,80后黎婧确诊新冠肺炎,被送进沌口方舱医院。那几天,武汉天气阴冷,还飘起了雪,黎婧不适应,洗头洗澡上厕所都不方便。心慌慌的,“担心女儿和父母被自己传染”。
直到第五天,“算算日子,家人应该没事。”黎婧悬着的心算落了地。
她打听到了可以洗头的地方。洗完头走到方舱医院的小广场上,发现天放晴了,太阳出来了。她开始观察身边为大家服务的医护人员:裹着厚厚的防护服,一些很平常的动作也“笨笨的、憨憨的”,像极了“大白”。兼职插画师的她手痒痒了。
是的,既然躲不过,就扛吧,家住黄鹤楼旁边的黎婧有武汉人骨子里的倔强。方舱里不乏普普通通的日常,其中却滋长着生的力量,黎婧喜欢,也想记录下这些瞬间。脑子里想着那些瞬间,笔尖随着思绪在纸上滑动,那些烦躁、无聊、不安的情绪仿佛都被驯服了般,安静了下来,有时画着画着自己甚至会不自觉笑起来。这对她来说,是种宣泄,也是种娱乐。
平时不怎么玩抖音的她还开始琢磨着剪辑、配乐,“就是想告诉人们方舱不是‘灰色的,这里的生活充满力量和希望”。
没想到,粉丝数不断攀升,35.5万!
新冠病毒没把她打倒,却把她逼成了新晋“网红”。
有人说,喜怒忧思悲恐惊,传导几个周期后,勇敢的武汉人对病毒建立了心理免疫力。在方舱广阔的空间里,在音乐韵律中,打开了单元门的隔断,放开自我,“不服周”(湖北话,即不甘心不服气——记者注)成为一个群体的强势心理内核。
至 爱
人字的结构,就是相互支撑。
有段时间,坏消息滚滚而来,真假难辨。这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感觉,让人喘不过气。
与妈妈在家朝夕相处了40多天,29岁的田甜(化名)发现,“两个人哪怕不说话,只要知道另外一个人在,就觉得安心”。
她做视频,妈妈也积极参与,有时帮她举手机,有时建议她更换角度与光线,还有时,正在拍摄,妈妈不小心“插话”了,母女俩一度“笑场”,再重拍。
很多没被病毒打倒的武汉人也说,一二月份的自己胸闷气短。究其原因,也许病毒密度太高,也许是恐惧带来的窒息。而封城这么久,如果说带来什么好处的话,恐怕就是,懂了家人的重要,发现了人情的魅力。
经历了这一劫,加上篮球巨星科比突然的去世,田甜发现自己的一些观念在悄悄转变,“要勤俭节约,存一些钱,可有可无的东西以后不要买;饮食要健康规律;想做的事要赶紧做,不要拖延,因为每分每秒都很金贵。”
也许,应该听妈妈的话,谈场恋爱——田甜悄悄告诉记者。
湖北大学研二学生肖婷的爸妈离异多年,过去她都是一个月打一两次电话,“有事说事”,报喜不报忧。
这一次,从滞留在武汉的第一天起,爸妈不约而同每天给她打电话,还要求“必须视频”。
从电话里,她知道了爸爸在家乡做巡逻防控志愿者,会提醒爸爸注意防护;第一次知道了妈妈生意里的一些事情,她也开始试着给妈妈出些主意。经历了这次疫情,她发现,自己实际也是渴望多与爸妈交流的,“以后,可能要重新考虑与爸妈的关系了”。
方历娇每天目送丈夫刘佳佳去社区服务,眼里满是担心。但她告诉记者,忽然发现了他在巨大压力下能这么细致,这么拼命,在任何状态下都对社区的老人特别照顾,“为他骄傲”。
如何奖励他呢?这些日子,方历娇厨艺大爆发,起码满足了丈夫的口福再说:土家糯米饭、干煸糍粑、土豆饼、清蒸鳕鱼、红烧对虾、猪蹄火锅……
病毒弥漫在四方,看不见摸不着,而亲情人情是实实在在的,在面对不确定的时候,背后靠着的人,是安全感的源头。
东湖高新区龙泉街高峰村支王咀湾位于武汉城郊。50岁的农民王建平留意到,村里那些打工回来过年的,因为封城走不了。他们没地,菜不够吃怎么办?
他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琢磨上了跟妻子胡正兰种的七八亩地。小白菜与菜薹长势喜人,“自己反正也吃不完”。
没想到跟妻子两人一拍即合。正月以后,夫妻俩陆续采摘了近600斤蔬菜,分装好后,一部分送给附近缺菜的村民,一部分送至村委会转送给偏远的村民。每户少则三五斤,人口多的就送十多斤。
有的人家要给钱,王建平乐了:“谈钱就远了。”
这时候,菜就是战略物资,人情比天大。
3月,武汉大学的早樱娇艳如故,只是寂寞开无主。
有人拍了张照片——一位穿了全身蓝色防护服的校工在艳丽怒放的樱花下匆匆走过——巨大的色彩反差,惊艳了网友。
也有人从照片中看出了这场战役的大功臣——校工的状态。
寒假里,学校还有许多留校生。疫情开始之后,武汉高校都进行了封闭管理,学生被限制在一个个“孤岛”里,他们的安全和生活保障成了学校的头等大事,校工们也成了穿梭在“孤岛”间勇敢忙碌的“摆渡人”。
由于武大太大,在校学生寝室分散,学校想尽了办法。对那些在食堂登记留校的学生,盒饭全部送餐上门,由宿舍管理员专人领取,让学生尽量不出宿舍,避免校内人员流动。
有的留校生开玩笑说,终于实现了“三餐送到床头”的梦想。
武大宣传部负责人告诉记者,截止到目前,除了第一临床学院一个硕士生在一线帮助医务人员被感染以外,留校的796个学生都没有被感染。
靠 山
武汉,确实是个神奇的地方,虽是移民城市,但在大开大阖、大旱大涝、巨热巨冷、又辣又咸的特殊环境下,顽强,成了在此生活的人的共同烙印。
长江横穿而过,横渡长江是这个城市每年的节目,所以骨子里有怼天怼地的屈原之风,恨不得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正所谓,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
不仅有跳起广场舞的彪悍病人,也有“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淡定人。
程先生是武汉通信企业的干部,住在一个4000多户的大社区,其中有十几户确诊。生死阴影笼罩之下,45天了,他没怎么下过楼。生活越来越简单,够用就好。但精神上对书的依赖加深了,每日制定了阅读任务,从哲学、文学、历史,到一些专业的通信技术书籍,看了十几本。
程先生每天很忙,在房间里快步走,然后阅读,想问题。
武汉这些年发展很快,进入了“万亿俱乐部”,去年全国前八。
从十几年前悲叹的“中部塌陷”到今天“中部崛起”,武汉成为中部地区的领头羊,成就有目共睹。可,这一下,势头被重创。
“所以武汉今天特别需要学习辩证法。”程先生说,百年基业、承平日久,渣滓太多,需要经历波折,涤荡一下污泥浊水。
“也好。”两个字一出口,他眼睛就湿了,代价太大了,“生死是人世间最大的事,就像汶川地震、唐山地震带给人的,是永久的伤口。”
好在这里有“朴诚勇毅,不胜不休”的文化底蕴,所以他相信“九头鸟”们:“武汉保卫战,锻炼了武汉人,也锻炼了全国援助湖北的部队,像是给国家打了疫苗。将来国家靠的就是这一批人!”
1月28日,还在过年的日子,空军预警学院的教授闫世强已回到办公室看书了,“难得的独处与清闲”。
《菜根谭》说,“每临大事有静气。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学院虽在武汉市中,闫世强在滔天的祸事中让自己平心静气。
他正在构思新的论文,“我们雷达兵预警系统有很多成熟的经验和做法,再加上近年我国战略预警体系的建设成果,我想结合国家应急预警体系建设这次暴露出的突出问题,开展针对性研究”。
其实,在舆论刚刚批判武汉贻误战机的时候,闫教授就参加了一个“应急圈-智库专家”群,这个群有70多人,既有北京的大学教授,也有深圳研究院的人,既有研究人工智能的专家,也有大数据方面的从业人员,既有军人,也有地方科普人士。“只有充分自信的人才明白,改变,必须有自己的努力”,这个群规定大家不骂不喷,发言必有建设性。
“武汉的痛,不能再重复。”他说。
听说钱先生的外甥女是个刚工作的医生,记者问道:“韩国有医生护士罢工,日本私人诊所因不愿被传染而关门。你家孩子一个半月在重症隔离室没休息过,是不是很后悔讓她学医?”
钱先生摇头叹息:“孩子大了,要独立面对这个世界。湖北的医院里,4万多医护人员,每一个医生护士后面都有一个家庭在顶着。我们不能退。”
何止医护,每一个快递小哥、运货司机,火神山雷神山和方舱工地的建设者,量体温的保安、志愿者,炊事员、送餐员,药店、快餐厅的售货员,还有暴露在病毒感染风险中为大家服务的警察、基层干部……他们背后,都有一个家庭在勉力支撑。
这些家庭、这些细胞组合在一起,就是怦怦跳动的大武汉,就是中国的丹田。
前不久,世界卫生组织赴中国考察专家组外方组长布鲁斯·艾尔沃德说:“全世界真的欠了武汉人民的情,我想让武汉人民知道,世界知道你们所作的贡献,我们正在跟世界分享你们的故事,你们正在做的事情非常重要。”
在这场举世震惊的大疫中,武汉一边抗击最残酷的病毒,一边向世界输出了自己的价值观——无与伦比的顽强。
谢谢你们,900万武汉人,春天来了,花开明媚,阳光普照,是你们给中国给世界赢得了时间!
万山红摘自《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