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为什么政治正确变成了“理性的专政”?

2020-08-06高霈宁

南风窗 2020年16期
关键词:公意保守主义罗尔斯

高霈宁

由黑人男子弗洛伊德之死所引发的抗议示威活动,其影响已经蔓延到了其他领域,好莱坞和学术界首当其冲。这并不令人奇怪,因为政治正确在这两个领域中的影响从来都不可小觑。

“政治正确”这个词出现于20世纪70年代,它主要是用来讽刺在言论上过度保护弱势群体的教条主义倾向。政治正确的诞生有其独特的历史背景,它的兴起與半个多世纪前的黑人民权运动和女权主义运动是分不开的。

这个时期的左翼运动无疑是具有历史进步意义的。然而随着平等的理念逐渐深入人心,并在各个领域取得压倒性优势之后,一种新形式的“压迫”却出现了。芝加哥大学政治学教授艾伦·布鲁姆在《美国精神的封闭》一书中写道,左派思想的一统天下实际上禁锢了社会的思想自由,让人们意识不到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他甚至将其称为一种“暴政”。1990年《福布斯》杂志在一篇文章中将政治正确比喻为“思想警察”。卡托研究所(CATO Institute)在2017年进行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71%的美国人认为政治正确已经让社会无法正常讨论重要问题,58%的美国人迫于政治环境的压力不敢表达他们的个人政治观点。

左翼运动对平等的追求原本是为了保护人们的自由,但是却逐渐走向了自由的反面。打破枷锁的锤子最后却变成了新的枷锁。为何会出现如此讽刺的一幕?要回答这个问题,就需要从左翼运动的思想源头中去寻找答案。

罗尔斯的警告

1971年哈佛大学哲学系教授约翰·罗尔斯出版了一本重要著作《正义论》。这本书被学界誉为“二次大战后伦理学、政治哲学领域中最重要的理论著作”。《纽约时报书评》曾评价罗尔斯对自由主义理论的历史贡献堪比密尔和康德。

罗尔斯在《正义论》中开宗明义地告诉读者,他的目的就是要证明,通过牺牲少数人的自由来为多数人换取利益是不正义的。《正义论》之所以能够获得巨大的社会声誉,并不仅仅在于其理论上的贡献,更在于它为当时美国的左翼思潮提供了哲学的基础。

在《正义论》中,罗尔斯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在一个社会中,每个人都拥有不同的信仰,不同的利益,还有不同的天性禀赋,那么什么样的社会制度才是正义的?或者换言之,在一个多元的社会中,怎样设计社会制度才能保护所有人的自由?

这个问题的难点在于,不管由哪个人来回答,他都只会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认为符合自己利益的制度才是正义的,这样也就不可能有一个统一的答案。于是,罗尔斯提出了一个“无知之幕”的思想实验。所谓“无知之幕”,就是指每个人事先假设并不知道自己的私人利益是什么,而仅仅从一个抽象的社会成员的角度来考虑正义的问题。如果所有人都能自愿站在“无知之幕”的背后,那么这样集体设计出来的制度就不会掺杂任何人的私利,因而是正义的。

此外,罗尔斯还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即正义的制度应当保证弱势群体利益的最大化。他认为,无知之幕背后的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弱势群体,所以他们必须设计一个保护弱势群体的制度,以免自己可能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打一个比方,这个过程就像安排某个人来切蛋糕,并规定这个人最后将随机分得其中一块,那么按照罗尔斯的观点,这个切蛋糕的人一定会尽量把所有蛋糕切成一样大小,免得自己最后分到最小一块。

罗尔斯在后期反思道,《正义论》中所构建的正义理论如果真的要在现实中推行,就不得不诉诸强制手段,也就是说必须以“正义”的名义强迫人们改变信仰。

罗尔斯的这一观点在左派中极具代表性,因为它从哲学层面论证了为什么要反对种族歧视、性别歧视以及其他各种形式的歧视。《正义论》与黑人民权运动和女权运动遥相呼应,被左派人士奉为圭臬。

在《正义论》出版之后的20多年里,罗尔斯的思想却也在发生深刻的变化,因为他发现《正义论》中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

“无知之幕”这个思想模型的最大难题在于:如何才能让人们自愿接受它?罗尔斯承认,现实中的每个人都是自私自利的,那怎么可能让这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放下一己之私,去照顾其他人的利益呢?在《正义论》中,罗尔斯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在形而上学的层面再构建一个“大我”。这个“大我”不同于现实中形形色色的“小我”,因为“大我”唯一在乎的就是公共利益。所以他认为,只有当社会中所有人都在思想上接受了这个“大我”之后,才能克服“小我”之私,让正义在现实中落地。

但是罗尔斯后来意识到,这种想法其实相当危险。因为在一个多元的社会里,每个人的自由就体现为对自我利益的追求。而且,在像美国这样一个80%以上的人口拥有宗教信仰的国家,自我利益的实现又在很大程度上以信仰自由为前提。如果要求社会中所有人都必须在头脑中树立一个无私的“大我”,那么势必会与他们原有的信仰相冲突。

罗尔斯在后期反思道,《正义论》中所构建的正义理论如果真的要在现实中推行,就不得不诉诸强制手段,也就是说必须以“正义”的名义强迫人们改变信仰。但这绝非罗尔斯的初衷。他始终坚信,一个正义的社会制度应当基于每个成员的自发认同,而非强迫。

正义正在走向它的反面。被左派视为精神导师的罗尔斯从理论上已经洞察到了左翼运动正在走向歧路,并试图为其寻找一条新的出路。1993年,他出版了另一本著作《政治自由主义》。在这本书里,罗尔斯不再把正义抬得那么高,而是把它明确限定在政治领域(或者说公共领域),同时把信仰安置在私人领域—让政治与信仰井水不犯河水。他这样做显然是为了调和正义与信仰自由,但很难说这一努力是成功的,因为他对政治领域和私人领域所做二元划分很可能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在晚年与哈贝马斯的对话中,罗尔斯自己也坦承还有很多两难问题没有办法解决。

同时,左派对罗尔斯的思想转变也不买账,认为他从《正义论》中的立场上后退了。尽管《政治自由主义》凝结了罗尔斯一生最后20多年的思考,但是却远不及《正义论》受世人追捧。

当时正值20世纪90年代初期,随着苏联的轰然解体,知识界洋溢着对现有制度的道德优越感,很难听得进罗尔斯发出的“杂音”。罗尔斯发出的警告并没有引起世人足够的重视。

事实上,罗尔斯并也非第一个质疑这种意识形态的“吹哨人”。20世纪初的德国法学家卡尔·施米特更早就指出,民主制必然会走向理性專政。

被强迫的“自由”

施米特对民主的批评主要基于卢梭的社会契约论。

社会契约论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是国家权力的正当性。国家权力无疑是一种暴力,但怎样使用这种暴力才是正当的呢?卢梭给出的答案是,国家权力的运用必须获得全体社会成员的认可才行。

今天的美国社会早已没有了上世纪90年代初的那份自信和乐观。左翼运动的弊端逐渐显现,人们对政治正确日益感到厌倦。

根据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国家应该是由一群原本无拘无束的自由人通过共同订立契约建立的。订立契约的根本目的是共同保护每个人的生命和财富,所以每个人在这个集体中都会不会失去任何自由。这个契约因为代表着大家共同的意志,就叫作公意。

如果仅仅从这一层面来看,公意与罗尔斯的“正义”一样都是为了保护大家的自由,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是卢梭眼中的公意还有另一面,就是每个人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公意,而且不能有任何和公意相冲突的私人利益。如果有人不服从公意,那就要动用暴力强迫他服从。用卢梭的话来说,“人民要迫使他自由”。

以公意的名义强迫人自由,就好像以正义的名义强迫人平等,其目的都在于消灭个人的私利。在公意和正义之中,个体已经消融在集体之中看不清面目。每个人都变成了没有个性,没有私利的符号,仅以“人民”的名义抽象地存在着。

施米特敏锐地抓住了卢梭理论中的这一内在张力,直言民主制度在本质上就是自相矛盾的。人民,用施米特的话来说,就是一只“五彩的多头怪兽”。一万个人就会有一万个想法,一万种利益。根本不可能把所有人的意见统一起来。但是民主制度却要求人民必须形成一个统一意志。而这个统一的意志一旦出现,就成了具有统治地位的观念,或者说成为了一种意识形态。

从表面上看,意识形态不过是知识分子们之间的口舌之争,书斋中的思考离现实政治的刀光剑影还距离十万八千里。但是施米特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某种更高观念的统治不同时意味着代表这种观念的人的统治,那么这种观念的统治就是毫无意义的。

在现代社会,“平等”“自由”这些自带光环的大词具有不容置疑的正当性。但何谓平等?自由的边界在哪?这些问题迄今并没有唯一的答案,每个人都可以给出自己的解释。谁能够代表民众、代表平等、代表自由,谁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打压持不同意见者。施米特将这种统治形式称之为“理性专政”。

所以施米特认为真正的民主制是不存在的,民主必然走向理性专政。但理性专政者并不以个人的名义进行统治,而是自称代表民众、代表真理、代表历史进步的方向,并给政敌贴上“无知”和“落后”的标签。权力与真理在民主制中合二为一。就像法国大革命时期,罗兰夫人在临刑前的感叹:“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在群众性运动中,被激情裹挟的街头群众更容易披上“人民”的外衣,扮演理性专政者的角色。群众的激情汹涌澎湃又蔓延无度,其他人唯有谨言慎行才可能避免成为被攻击的目标。在美国当前发生这场反种族主义运动中,《老友记》编剧含泪道歉,HBO Max主动下架《乱世佳人》,Nature自责是“白人学术机构”,严格的自我审查背后实际折射出的是当事者对政治正确的恐惧。

今天的美国社会早已没有了上世纪90年代初的那份自信和乐观。左翼运动的弊端逐渐显现,人们对政治正确日益感到厌倦。于是,反对政治正确的保守主义出现了。特朗普喊出“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口号,但保守主义会是美国的未来吗?

向左?向右?

左派强调平等,但是在右翼保守主义者看来,左派只是以平等的名义制造新的不平等,以真理的名义拒绝真理罢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保守主义者认为,平等所带来的多元文化正在蚕食传统价值观,让整个社会陷入虚无。

作为一种思想流派的保守主义较早就在美国出现了。20世纪50年代,列奥·施特劳斯出版了《自然权利与历史》一书。他在书中批评现代社会对所有价值观的一视同仁是有害的,因为这会让人不明是非,不辨善恶。他认为,对平等的过分强调,是现代人在思想观念上误入的歧途。而在传统社会,是非善恶的标准曾经非常清晰明确。所以施特劳斯主张,为了诊治虚无主义的“现代病”,人们应当回到传统中去寻找遗失的价值观。

美国是一个有着浓厚基督教文化的国家。虽然宪法第一修正案中规定不设立国教,但是在公共生活的方方面面仍然随处可见基督教的影子。《独立宣言》把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追溯到造物主;总统在就职典礼上,手按圣经进行宣誓是延续了200多年的不成文规矩;美元上至今仍然印着“我们信仰上帝”的字样。因此对于美国来说,回归传统价值观在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回归基督教传统。

“9·11”事件之后,萨缪尔·亨廷顿出版了《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一书。他警告说,大量拥入的墨西哥移民已经威胁到了美国人的身份认同,让美国面临着拉美化的危机。在他看来,美国只有回归盎格鲁-新教传统,才能避免分化和衰落的危险。

如果说政治正确导致被强迫的“自由”,那么保守主义带来的则是被强迫的“不自由”—比前者更加赤裸裸,不加掩饰。

2016年特朗普成功当选总统后,美国政治开始了真正的保守主义转向。政治素人出身的特朗普完全不顾政治正确的禁忌,从上台伊始就力推在美墨边境修墙以阻止墨西哥非法移民,还签署了一项行政命令试图废除象征政教分离原则的“约翰逊修正案”,并且公开表态反对堕胎。特朗普的这一系列操作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亨廷顿的拥趸。

真的会如保守主义所想象的那样,仅仅回归传统就万事大吉了吗?保守主义者对于传统的理解有多少是出于刻意的美化?很难说得清楚。但如果传统价值观真的像田园牧歌一样美好,那么人类当初为什么还要走向现代文明?

保守主义者忽视的一个基本事实是:世界本来就是多元的。人与人之间必然存在着利益、种族、性别、天赋等各方面的差异。尤其是像在美国这样的移民国家中,多元主义已经构成了社会文化的底色。保守主义者无视多元主义的事实而选择独尊一术,就势必会造成政治上的压迫。如果说政治正确导致被强迫的“自由”,那么保守主义带来的则是被强迫的“不自由”—比前者更加赤裸裸,不加掩饰。而且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特朗普在上台后并没能使美国团结起来,相反,美国政治这几年正在愈益趋向两极化,社会的分裂也不断加剧。

今天的美国像是被卡在门缝中间,进不得,退不得,左右为难。在政治正确和保守主义之外,是否还存在其他选择?哲学家们没有答案,政治家们也没有答案。

其实这并不只是美国自己的问题,而是现代性本身的难题。自由与平等也不只是美国的梦想,而是所有现代国家共同的追求。所以,在自由平等的道路上进退维谷的并不只有美国。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同样的戏码也在其他国家轮番上演。

就人类历史来看,从传统走向现代是一场脱胎换骨的转变,就好像生物从海洋进化到陆地,其间必然夹杂着曲折与反复。仅仅认识到自由与平等值得追求,人类才只是将一只脚迈过了现代性的门槛,而另一只脚却还停留在原地。真正跨进现代性的大门,需要以更高的智慧来破解现代性的难题。

无论如何,历史还远未终结。

猜你喜欢

公意保守主义罗尔斯
罗尔斯政治自由主义对非理性者的排斥
论卢梭《社会契约论》中的公意思想
柏克的法律思想探究——保守主义者的节制与审慎
现象保守主义与塞拉斯两难——显像的规范化解读
论罗尔斯理论中术语“device of representation”的翻译
瘦企鹅
反思卢梭的公意理论
践行新保守主义的美国新智库:外交政策创议
社会契约论视域下:卢梭公意思想探析
俄罗斯保守主义现代化的实现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