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碗
2020-08-06王春迪
王春迪
老街上的铺子很多,但有的只忙半天,顺德茶馆就是一个。
老街人喝茶,和温文细腻的江南人不同,也不随北方京城里的八旗贵胄,南方人喝茶要吃精细的茶点,什么虾籽馄饨千层油糕大烫干丝,老街人这辈子都没见过,桌上的零食,不过就是蚕豆黄豆脆皮花生而已。北方人呢,喝茶好比泡澡,还要看戏,一碗茶能坐半天。老街人喝茶比较实在,他们管喝茶叫“拉栓”,吃完早饭,两碗茶下肚,好比器具的栓子被拉开了、活动开了,然后才能开工干活。
顺德茶馆里,无论春秋冬夏,只卖一种茶,是鲁东南山地里特有的大叶绿茶。冲出来,色浓、耐泡、味苦、劲大。这茶,即便是冷的,若不及时咽下,嘴里也会起皮,好似吃了烫食。很多肠子嫩的外地人,初次喝就吐了,堪比醉酒,这便有了一俗话:“宁喝他乡半斤酒,不喝老街一碗茶。”
但老街人习惯了这种鲁地的苦茶,一天不喝,脑仁儿都疼。不过,因为这茶劲儿大,过晌一般不喝,喝了晚上睡不着觉。所以,午饭一过,顺德茶馆就关门了,偶有零星的生意,也不做了。顺德茶馆的孙掌柜,这时候便往街东澡堂子跑,他还管着那头的生意。下午,澡堂子正是上客的时候。
孙掌柜很受老东家海爷的赏识,澡堂子和茶馆人多事杂,没个好耐性、好精神头能成?孙掌柜五十岁开外了,一天到晚两头忙活,从来没见他打过哈欠,像是茶叶罐里泡出来的。平日里,茶馆里添水抹桌,装茶换炭,迎来送往,伙计们应接不暇,这时候,孙掌柜很少支使伙计,眼皮底下的事儿,自己闷声不吭地就给做了,到头来弄得伙计不好意思了。孙掌柜说话常带着口头语,“……的话”,“这样的话”,“我的话”,“早上的话”,“完了的话”,听起来挺好玩的。
这天上午,顺德茶馆里来一中年男人,瘦长个,尖脸,门牙有点大,微微咬在下嘴唇上。此人對着门敞开腿坐着,俩眼不停地往四周看。来茶馆喝茶的爷儿们,忙于生计,都是行色匆匆的,进门灌下两碗大叶茶,寒暄几句,抱拳而去。可这一位,只是直直地挺在那儿,用盖碗刮着茶叶,茶碗有时还端不稳,偶有茶水洒在袖子、衣服上。
孙掌柜见伙计正忙,收账的空隙,就提着茶壶给茶客添水。照老街的规矩,有人给你倒茶,你得用两指在桌上点两下,算作感谢。但添到这人跟前时,他只是僵僵地看着孙掌柜,好像孙掌柜脸上长了什么似的。孙掌柜转身,背着他,笑了笑,没当回事。
跟他同时来喝茶的茶客,早已离开,可此人却没有起身的意思,茶碗里的茶叶早已泡得没有一点颜色。此时茶馆里正上座,孙掌柜不断地提着茶壶转悠,给人添水,说是添水,其实是想委婉地催你走。
哪想,正当孙掌柜打开这人的盖碗,要给他添水时,那人突然将桌子一拍,对孙掌柜怒目道:“谁让你掀我盖碗的?”
嘈杂的茶馆里顿时无声,大伙都往这边看。
孙掌柜把手上的茶壶递给一边的伙计,抱拳道:“得罪,得罪。我这是给您添水哪!”
那人生气道:“你知道我碗里放了什么吗?那可是我用来挣钱的蛐蛐儿!”
可孙掌柜刚才并没有看到有什么活物飞出来,更何况,哪有蛐蛐儿放茶碗里的?明摆着这是碰瓷讹人的。
孙掌柜也没和他多说,只让伙计们围着屋子找找,找了半天,啥也没有。
那人不依不饶。
末了,孙掌柜也不恼,又作了一个揖道:“要这样的话,过会儿,咱到东家府上,跟海爷说说这事儿?”
鲁南地界上,还有没听过海爷这名字的?孙掌柜话里有话,意思是,你碰瓷也不找个主,海爷头上你也敢动土?
他没接话,只是看了看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忽然,他抓起桌上的盖碗,使劲儿往地上一摔。
“咱走着瞧!哼!”
这话是对孙掌柜说的,眼睛瞅的却是大伙。说完,袖子一甩,气冲冲地从人缝里挤出去了。
他一走,身后便议论开了。
单单摔碗,没啥新鲜的,可在海爷的铺子里摔碗,倒是得多长个胆。大伙便想知道这个刺儿头是谁。
单单一条街上的事儿,能搁几张嘴打听?第二天,真相就出来了。
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呢,不过是在外地替一大户人家赶车喂马的,这两天,到老街一亲戚家来吃喜酒的。早些年,这人也曾在老街住过一阵子,叫什么,知道的人很少。摔碗当天,他就走了,从此没再踏入老街。
这人的亲戚听说之后,很是惊讶,只说平时见他都是闷声不吭的,做事也是畏首畏尾的,咋会干出这种事来?
这家人说什么也不相信,他会到顺德茶馆里摔碗。
他要摔碗干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