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母亲害怕吗
2020-08-06碧海蓝天
碧海蓝天
春节过后,母亲时常感觉无力。到了三月份,好动的母亲上下楼都有些吃力。我抽时间带母亲到我院做了个常规化验,发现血浆蛋白低于正常值,在做超声检查时发现母亲脾门处有几个肿大的淋巴结。那一刻,直觉告诉我:最好的时机可能已经错过了。而且,核磁扫描后发现母亲胃窦部有一处占位性病变。
身为医生的我对平时忽视母亲的健康深感痛心。我试着弥补,问过胃镜医生,看看能否取个病理;问过肿瘤科的同事,化疗的作用到底有多大;咨询过外科的高手,是否有手术的可能……结果都在意料之中,没有可能了,晚期肿瘤。唉,面对现实吧。既然已经无能为力,就不要过于强求了。我能做的最好的就是:在最后的日子,陪着母亲。
放下工作后,我第一次仔细看看母亲,花白的头发掉落了很多。母亲的右眼角膜下房有一小块混浊,是小时候闹眼病带来的,我和母亲生活了近40年,竟然是第一次发现。唉,心里真不是滋味儿。
刚开始母亲还能够起床,坚强的她从不用我搀扶。和母亲闲唠,问她我们有什么地方让她最生气,母亲总是笑笑说,自己的儿女,生什么气啊。
每天的日程似乎不变,准备早饭、帮母亲按摩、再准备午饭、下午来顿水果、准备晚饭、按摩、服侍母亲早早睡下、晚间帮母亲起夜。只是母亲的饭量越来越小,精神越来越萎靡,起夜时越来越费劲。最令母亲痛苦的是大便失禁。母亲一生爱干净,失禁令她非常痛苦,她不断对我说想要结束生命。她说过的那句“生命也可以不宝贵”差点让我掉下眼泪。
那天午饭后,母亲接连失禁了两次。我给她换裤子、擦洗、扶她躺下。给她按摩腿时,母亲突然面露难色说道:“不好,又要出来了。”我一边安慰她一遍要扶她换裤子,这时意外出现了:母亲竟然笑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第一次看到她笑了。母亲边笑边说:“我逗你的,你那么愿意帮我换,我就吓吓你。”
再后来,母亲彻底卧床了,我妻子也放下手里的工作,尽量抽时间在家和我一起照顾她。那天晚饭后,我和妻子一起给她按摩,我看到母亲又笑了,她说:“现在有几个儿媳妇能给老婆婆洗那些失禁的裤子啊,你们能这么照顾我,我很满足。”
起初,母亲问过我几次怎么自己的病没见多少好转呢?我实在不忍心告诉她实情,总是胡乱应付一下。一天下午,和母亲闲唠的时候,我随便问了一句:“假如突然出现意外,是想在家里呢,还是去医院?”母亲不假思索地说:“在家好,有你们在。你科里的同事已经很照顾咱了,不要再给人家添麻烦了。”末了,母亲突然问了我一句:“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我的心一紧,知道母亲已经想到了,可是在没有勇气说出那个残酷的事实。我苦笑了一下,母亲一直看着我,微笑着转过头去。
最后的日子,母亲知道时间不多了,话也少了,每次和她講话,她总是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我问她:害怕么?母亲平静地回答:“不怕,人总有走的那天。你们照顾我的日子我很满意,你们也不吵架,我也很放心。只是扔下你我有点舍不得。”我握着母亲的手告诉她:“我会一直陪着你!”她平静地点点头,说了声“好”。那天,我第一次当着母亲的面流下了泪水。
几天之后的晚上,母亲昏迷了,我和妻子彻夜守在床前。清晨,母亲走了,安详,没有痛苦……
韩宏志摘自《死亡如此多情:百位临床医生口述的临终事件》(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