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时期的爱情
2020-08-06程静之殷盛琳
程静之 殷盛琳
事实上,人们在情人节这天说过很多谎言。电影的票根、餐厅的灯光、酒吧的烟味,很快都会被忘记。而现在,席卷全国的疫情让“永远”的承诺看起来可信了那么一些。
2020年情人节注定成为无数爱人们一生中最难忘的回忆之一。爱情、爱人、相守,每一个词都有了更深的意味。
一对医生夫妻在病房前偶遇,穿着防护服,差点没认出彼此;一对夫妻在同一栋楼里工作,却很少见面,情人节的电话里,只是挂念彼此不被感染;一对不久前领完结婚证的恋人,已经很久没见,丈夫准备了一盒费列罗巧克力,为避免传染的风险,他只能隔着十米远放在地上,等他走了妻子再去拿。
这是爱情在疫情下展现的模样。它不限于一张法律上的证明,也不限于任何节日。它没有边角,也无法丈量。
《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德圣阿莫尔在60岁时告别爱人说,请以一支玫瑰纪念我。如今,天知道爱人们多么想用此名句,告别蔓延的疫情。
以下是四位医护人员的口述——
一盒费列罗巧克力
(郭春飞29岁 湖北荆州市第一人民医院 耳鼻喉科医生 结婚两个月)
我是荆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一名耳鼻喉科医生,我爱人谢倩是中医院心病科的一名护士。算起来我们是闪婚,2019年3月份的时候,我们才刚刚认识,她有过敏性鼻炎,正好到我们医院看病,我接的诊。然后就一起聊天,互有好感,一来二去就约出来见了面。我记得是先去看了场电影,一个什么港片,然后吃了饭,很平常的方式。
谈了8个多月恋爱,去年12月5号,我们领了结婚证,本来打算今年正月初六在老家举办婚礼。过年嘛,亲戚有在外面打工的也会回家,比较方便,我们两个属于医护人员,平时根本请不下来假。别人放假的时候,我们要值班,正月初六那会儿正好休年假。结果疫情出来,我们婚礼要延迟了。
腊月二十九,武汉“封城”的消息发出来,我们医院当天就通知大家随时待命,疫情已经比较严重了。我那天值夜班,大年三十早上才下夜班回家。我老丈人开车接我和老婆回家吃年夜饭,结果晚上正吃着饭,我老婆的护士长就打来了电话,说医院马上要把她们的住院大楼腾出来了,建成隔离病房,接收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患者,需要所有的护士都去参与这个工作。
其实,如果想请假还是有空间的,毕竟要结婚嘛,人之常情。但我们俩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根本没怎么商量,两个人都明白,婚礼没法办了,肯定要延期,想都不用再想。说实话,每个人都不想让自己的家属去前线,我们知道这个病毒目前没有特效药,死亡案例里面也有比较年轻的,风险并不小,会恐惧。但我们是医护人员,虽然有风险,还是要冒,这是我们份内的事情。我相信绝大多数的医护人员都是这样,到现在为止,我没有听到过我们医院或者她们医院有哪个人说,因为我害怕感染,所以不去了。
我老婆做了7年護士,是她们医院住院大楼第一批护士,一些新来的小护士还不熟,也没有经验,(老婆)她们肯定是要冲在前面的。跟她比,我反而是二线。我们荆州的感染情况比较严重,光我们院就至少有500例患者,医生的资源很紧张,像我这样耳鼻喉科的医生也要接受培训,在家里随时待命。如果前方需要,我们得立刻去补上。
我老婆初一就去了医院,收拾隔离病房,初四就开始培训了,之后有病人陆续住进来。正月初六那天,她被通知要隔离,不能回家了。那天本来该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天气特别好,风和日丽的,我老婆也很遗憾,那天给我发微信说,要是没有疫情该多好,那天在户外办婚礼特别合适。
我老婆调侃说,初六到今天,我们一直在网恋。她在前线特别忙,每天值班6小时,而且不固定,来回倒班。我们每天白天会打会儿视频,我也不敢多打,她需要休息。看着视频里,她那个脸勒得呀,一道道的,护目镜和口罩戴久了会有印子。她说医院的物资紧张,防护服出了隔离区就要浪费了,一次性的,她们就不喝水不上厕所,吃饭也不敢吃很多。我真的挺心疼的,我这个人嘴笨,不会讲肉麻的话,就写了封信给她,让她能感受到我的担心。
她们不许家属送东西,我想做饭给她送也没办法。知道她今天(2月14日)要体检,可以休息一下,能见上面,我前天就去超市买了一盒费列罗巧克力。今天我们约在我去医院那个拐角见面,结果她不让我靠近,隔着十米就喊我把东西放下,走了她再拿。我说没那么夸张吧,她说怕感染我,不能靠近。
她也送了我情人节礼物,特别实在,微信红包。我老婆很细心,在跟她在一起之前,我经常值夜班,晚上患者很多,点了外卖也来不及吃,很多时候就过去了,饿肚子就忍着嘛。现在她会给我带很多小零食,让我记着带上,生活里面就是这些普通的东西。
之前她选的婚纱特别好看,还在我老丈人家里,没来得及穿上。为了这条婚纱,我们逛了好几次街。后来她偷偷还和闺蜜又去看了几次,没有告诉我,我偷看她微博才发现的。
等疫情过去,最快五一假期吧,我想好好办场婚礼,把亲戚朋友都请来。
(谢倩30岁 荆州市中医院心病科护士 郭春飞太太)
他没说错,初六那天天气确实很好,我们原本的婚礼安排是传统的接亲形式,应该会很热闹。但那天,我是在隔离病房里度过的。
我们医院大年三十晚上紧急通知的腾空病房筹备隔离病区,记得那天大家才刚刚端起团年饭,我就接到了通知电话。然后我们就着急赶回去,到了医院后,大家几个小时内就要腾空整栋大楼。那天还下雨,大家没来得及吃团年饭,还都饿着肚子,过了一个不一样的跨年。
大家真的很辛苦,初五那天,我们要往自己的隔离病区搬物资,大多是消毒液之类的东西。因为电梯留给病人使用了,我们物资要保证清洁,几个女生就徒手爬楼梯把所有物资都搬到了四楼病房区。到了下午两点多,护士长鼓励我们说马上好了,可以吃饭上厕所了,结果刚刚说完话她就接到电话,病人太多,要紧急开科。
我们(目前)有八个病区,一个病区13个病房,因为要单间隔离,所以只能单间收治。
我们上班前先去专门的地方换手术衣和隔离衣,然后穿消毒好的棉袄进到隔离区。出来的时候有专人测体温,喷消毒液全身消毒。每天回到隔离的宾馆后,我会用酒精棉签清洗耳鼻,然后洗澡洗头,洗半个小时以上。
隔离的这十几天里,我和郭狗子每天视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希望疫情早点结束,他反复嘱咐我做好防护。我也会给他布置作业,让他在家学习好防护服的穿脱,学习各类感染知识,学习医院发的各种资料,并且每天都要做笔记,我要检查。这样上了一线,他就能保护好自己,也能服务好患者。
决定婚礼延期后,我爸妈帮我们给亲戚们挨个打电话,取消仪式。这场婚礼我们准备了很久,连喜帖都发了,餐桌都订好了,通通需要取消。我爸那天还发了一个朋友圈支持我,说自己虽然担心、不舍,但觉得临床更需要我们。婚礼延期,但幸福不会延期。
这场疫情打乱了我们很多计划,我们本来初六办婚礼,然后马上开始装修房子,准备要宝宝。但说到底,这些计划都是可以延缓的,我一想到那些被疫情耽误着不能看病、不能正常工作的人,就希望能和可爱的同事们一起加油,赶紧打赢这场仗。
等疫情结束,我最想做的事就是两个人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就是很普通的事情,但是要在一起一辈子。
情人节他偷偷在物资这么匮乏的时期给我准备了巧克力,但因为我进了隔离区,接触了病人,不能和他近距离接触,隔着几米就让他把巧克力丢下,默默看了一下对方就分开了。
我的婚纱是简单的款式,绸面的,很漂亮。再办婚礼要增加什么仪式我没想清楚,但我想一定会很高兴,因为那证明我们都是平平安安的。
头晕好了一点没?
(王洁39岁 武汉肺科医院护士长 结婚14年)
其实,我压根都忘记是什么节,领物资的时候,看到是2月14号,才知道是情人节。
我们(在一起)快20年了。以前情人节,我们会互相送点礼物,偶尔会出去吃个饭,但没有那种特别记忆犹新的,因为每年大家都很忙,只能简单地庆祝一下。
今天早上9点,很难得,他竟然给我打了个电话。从疫情开始到现在,这是一件让我非常惊讶的事情,因为他早上很忙,要查房,打得很少。我以为他记得情人节,结果只是打了个电话问,头晕好了一点没,要不要去做检查?
我说今天好一些了,昨天可能是颈椎不舒服……你知道今天是情人节吗?他说,今天情人节啊,情人节快乐。
前天,我上楼去领防护物资,他下去接一个会诊的专家,我们在电梯里碰了一面。疫情扩大以来,为数不多的一次。压力大的时候,我们之间根本没有时间互相排解,从早到晚地忙。谁闲下来,就打个电话报一下平安,仅此而已。
明明是在同一个楼里,但是好像有两个跨度。明明很近,实际上很远。
他是97年入行的,(现在)是重症ICU那边的一个主治医生,我是2001年,(现在)是护士长。他跟我这边刚好是两个极端,一边是发现,一边是进一步救治。
这段时间,医务人员全部要求到一个定点的酒店。我这边护士长的话,早上7点,到晚上7点才能回去,真的是一分钟都没停过。接诊的时候,很多病人都很恐慌,有的打针晚了一分钟就破口大骂,有的为了争床就说自己病情很重,有的为了入住就往地上一倒。
整个春节期间,我这边每天来就诊的大概200左右,留观(留院观察)人数多的时候快到250,有时候十几个人同时给你发出指令。很多病人不停地要来,但我们没办法提供床位,特别是有些家庭(感染),真的很无奈,不知道怎样提供一个好的治疗,提供更有效的床位。
印象深的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婆婆,情况特别不好,血氧饱和度只有八十几,喘得也特别厉害。当时床位满了,大家都在等,我们也无能为力。老太太特别有同理心,就跟我说了一声,是不是要留观。我说是,等床出来了,就把你收进去。后来,婆婆就坐在那里,等了好几个小时,再沒有说什么。我说,真是难为您,等了这么长时间。她说,姑娘你们也不容易,看到你们脚不停手不停的。后来,婆婆也蛮快就收进病房了。
慢慢地,病在变,人也在变。方舱医院开始启用之后,我们的病人就陆陆续续降下来了,没有先前那么焦虑。这两天,门诊这边的病人稍微下降一点,但他那边可能还是比较忙,因为重症病情往后发展,肯定是越来越重。
这段期间,我孩子都是跟老人一起。昨天,奶奶突然给我发了个微信说,孩子上了一个心理课,老师要求做亲子活动,有一个环节是要家长画一幅画,然后孩子画一幅画。
他爷爷画了一个人,没画耳朵,老师就说,这幅画体现了家长没有去倾听孩子的心声。听了这句话,我儿子哭了40多分钟,说爸爸妈妈以前很忙,现在还是很忙,没人陪伴。
双医务人员的话,家庭生活就不算是太正常,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不很多,给孩子的陪伴也是欠缺的。但这个职业也带来一些成就感,像我儿子班上老师都在群里发,说向某某的爸爸妈妈致敬,我相信孩子也会以我们的职业为荣。
在我们家,生活中的大事他说了算,小事我管,但我们家也没有什么大事,基本上我说什么,他去执行就完了。他人心很细,孩子生病了,有时候比我更紧张。
我们很少一起旅行,除了年轻时候出去拍了照片,就很少一起合影。等整个事情结束了,我们应该穿着防护装,一起纪念一下。
望他能保证保重身体,坚决不能倒下!
非典时,我们还是男女朋友
(徐小奇41岁 浙江省绍兴市人民医院小儿内科副护士长 结婚15年)
我从1月30号开始就在隔离病房上班。老公是放射科的副主任,也在隔离病房,负责影像学检查,也是24小时轮班。年初一那天,绍兴有了第一例确诊,他一直加班到晚上8点多,2月1日开始,他就专做发热门诊疑似病人拍片这一块。
总的来说,绍兴情况还可以,到今天为止42例。绍兴市人民医院是定点医院,收治了30余例,相对危重一点的都收在我们这儿,病房最多的时候有23个病人,有一部分也上了呼吸机。
当然,大家的忙碌还是很有成果的。到目前为止,绍兴有个三四天没有新发病例,我们也有15例已经出院了,治愈率还挺高的。
进入疫情以来,院里防护做得挺到位的,但他是这边最先接触到病例的医生,说不担心是假的,但2003年的时候,他接触过SARS,比较有经验,我也相信他能够做好。我们俩也相互提醒对方,我给他发消息:“别得瑟,做好防护,喝水买矿泉水瓶喝,自己的茶杯别带过去了。”
为了防止交叉感染,我们的宿舍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就没有碰到过。有一天,我上傍晚4点到凌晨的夜班,下午5点多,去病房给病人送药,我老公刚好也到病房来,两个人就在走廊里见到了。
隔着厚厚的衣服,其实我也不能肯定他是我老公,但是他个子挺高的,就问他是不是陈炳,他也怀疑地看着我,这是小奇吗?
我们98年就认识了,是一起进医院的。平时,我们两个都不善表达,出门手牵手这样是没有的。我也蛮独立,出去外面进修,他也放心。但那天,刚接触到隔离的病人,医学上出现了一种未知的东西,心里还是蛮有压力的。我又好几天没看到他了,所以有一种惊喜的感觉,一兴奋,情不自禁地拥抱了一下。
非典时候,我们还是男女朋友。我俩经常一起下班,我比较晚,他很腼腆,从来不会到我们科室来,老在医院门口的一个自助银行取款机门口等,老是被整个医院的人调侃。
现在,自助银行取款机都拆掉了,但我还是记得。
平时生活,我们还是有点仪式感。情人节,他会送我一些小礼物,比如口红、一束花。我也会准备一些小礼物,剃须刀、CK内裤,有点小奢侈,他平时舍不得买。
今年情人节不能像以往一样,等(疫情)好了,我们再补过。
昨天,医院又来统计,浙江省可能还要支援(湖北),我跟他商量了,如果有需要的话,我还是会想去,他也表示支持。医生和护士之间,他比较容易理解我的想法,我也能够理解他的想法,怎么说呢?志同道合。
最近,我们俩又碰到过一两次,但还不能坐下来一起吃饭。想起我们以前,我夜班,6点上班,他是白班,5点下班,我们两个人就会去食堂,一起吃个晚饭。
现在,我想对他说,谢谢他,有他这样一起真好。
水云间摘自“极昼工作室”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