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于秘境的人性回归
2020-08-06肖维艳
肖维艳
一次很偶然的机会,阅读了陈力娇的《草原》。这是一篇短篇小说,原刊于《北方文学》,后被《小说月报》转载。初看到小说的题目,首先想到的是老舍的《草原》,虽然两者在题材上不尽相同。老舍的《草原》是散文,陈力娇的《草原》是小说,但它们都是令人难忘的作品。而陈力娇的这篇小说,确是愈加温暖人心,也足以令人反省自身和对人生深度的思考。或许我们就是小说中的吴马拉,也在等待一场自我的回归,人性的回归。
小说开始便是单位副科长吴马拉的“心事”:“吴马拉的心事只有一个人能说准,只有两个人能说清,只有三个人能说明白,这构成了吴马拉目前困境的金字塔,让他从塔基到塔尖都充满了抑郁的狂欢。”而这个心事最终还是借了科长手下的女职员王晓鸥(只有一个人能说准),一针见血地说出了这个心事:单位即将进行四风整顿(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享乐主义、奢靡之风),而先前吴马拉搭在这些四风里的份子钱就要因为这项整顿成为泡影。他不甘心,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因而在小说接下来的篇幅里,记叙了他因为想收回份子钱,而为自己高中还没毕业的女儿举行了一场荒唐的莫须有的婚礼,以及他在实施收回份子钱的过程中遇到的人和事,从而一步步地完成自我的感知、自我的颠覆和自我的放逐。
在这场目的不单纯的婚礼过程中,小说穿插了主人公和其他几位人物的经历,使小说愈加丰厚,愈加水乳交融。这几个人物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即收到过主人公吴马拉不菲的份子钱,并在收到份子钱后一直没有给予过吴马拉在份子钱上的相应回馈。吴马拉认为他们是最该来还份子钱的,他们到底能不能来,分别成为吴马拉心中的牵绊和块垒:“不过有三个人,吴马拉没有把握,按说他们是最该来的,可是越是最该,就越容易出问题。这三个人都是吴马拉的故友,一辈子他都很难把他们从头脑中抹去,他们便是王久富、阿辽沙和乌吉娜。”
吴马拉与王久富。王久富是劳动局长,这几年官做大了,渐渐地看不起吴马拉。他的三个孩子结婚吴马拉都去了,大孩子十年前结婚,吴马拉随了二百元;二孩子三年前结的婚,吴马拉随了五百元;三孩子去年结婚,吴马拉虽没随份子钱,却为王久富输钱的弟弟贴了八百元。
吴马拉与阿辽沙。阿辽沙是中俄混血儿,接受姨妈的遗产从吴马拉的小区搬走去住别墅了。阿辽沙搬走前,常和吴马拉一起吹口琴。而吴马拉曾救过他,竟也花了吴马拉500元呢!阿辽沙病好后,也是不提钱的事,他去阿辽沙家提醒他还钱,但是阿辽沙只给他吹口琴,有病的事就像没发生过,钱就这样不动容颜地打了水漂。
吴马拉与乌吉娜。乌吉娜是女性,来自内蒙古大草原,在九街开了个“睡梦茶庄”。吴马拉认识她始于去她那里喝茶,厅堂里养着一只鹩哥,因为这只鹩哥的引荐,她把吴马拉从顾客拽到熟人的行列,一来二去和乌吉娜就有了一些暧昧的情感。
于是对于这些好朋友,他需要亲自上门送请柬。王久富的态度是闭门不去,阿廖沙的态度是依旧为他吹奏乐曲,而和他的情感有点暧昧的乌吉娜却病入膏肓,瘫倒在床上,只给了他一枚看起来很贵重的戒指。婚礼前的请柬已派送完,婚礼也到了正式的日期,可这三个人一个都没来,王久富不但人没露面连份子钱都没出,乌吉娜也没派人过来祝福,阿辽沙更是连个人影都没见,只是让保姆送来了鲜花。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吴马拉感到恼火,使得他做出了拦截王久富追讨份子钱的疯狂举动。但是他得知了乌吉娜去世的消息,还是去看望了她,想不到的是乌吉娜的遗嘱中有一则是关于他的:希望吴马拉将她的骨灰送回蒙古草原。这是多么大的信任和委托!吴马拉在小說一开始的苦恼,已经到了处心积虑甚至恼火的地步,直到这时他才惊觉乌吉娜的遗嘱带给他的冲击是多么强烈。
好奇的吴马拉去有关部门估测戒指的价值,结果告诉他,乌吉那这枚戒指足有四万多元,超过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场充满欺诈的婚礼总收入。小说写到这里,我们看到,乌吉娜用她的这枚戒指和她死后把遗产捐助给孤儿院的义举,向吴马拉的金钱观发出了挑战。
吴马拉经历了一场难以名状和洗心革面的心理体验。
送乌吉娜回草原的那天,一共五个人。这五个人分别是吴马拉、王晓鸥、阿辽沙、小红还有鹩哥。作者把能说话又引荐他和乌吉娜相识的鹩哥也称之为人,可见吴马拉对他和乌吉娜的感情与世界观的改变的根本性认同。
他们行进在辽阔的草原上,唱着送给乌吉娜的歌,也接受着草原的洗礼。小说在鹩哥的闭眼死去和四个人的泪水中结束。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它没有告诉我们最后的泪水中包含着什么,这一行人能够走在一起是因为什么,但细细品味一番,却是意味深厚的。
我所理解的最后的眼泪是远去的自我与久违的人性重逢的喜悦,是自我的完善与人间美好情愫的重新建立。“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这个订婚戒/请你交还她/爱情我带走/请她莫伤怀/重找知心人/结婚永相爱……”
这回荡在草原的歌声,在那一刻让迷失的精神有了意志,让失却世界的流浪者重又赢得了世界。吴马拉最终懂得了王晓鸥对自己好是因为自己也曾对她好;阿辽沙歌曲和鲜花所承载的情谊无限绵长;乌吉娜给他的贵重的戒指以及对自己的信任,是对生命的延续和承传。这一切都比那些份子钱和不切实际的交际显得弥足珍贵。原来这个世界确确实实存在比金钱更贵重的东西,吴马拉因为这些症候的显现看清了灵魂,懂得了世界的意义和自身的定位。
小说中的“回归”有两条线索,明的是乌吉娜想要将自己葬在故乡,回归草原,暗的便是吴马拉的自我回归。老子的“道”即是“指人在经验世界中所体悟的道理,或是形而上的实存者,或是指一种规律,或是指人生的一种准则、指标或规范。”这些都是人内在生命的呼声。乌吉娜死前感悟到,先前自己看不上的,只会给自己买便宜货的吴马拉,却是茫茫人海中能够给自己真情的唯一的人,多少身家百万的富贾也抵不过他对自己的情意。
小红感念女主人乌吉娜的恩德,在这场送葬的“回归”里带着对故去者的怀念,感受着悲伤的浸染,而小说主人公吴马拉更是经历了深刻的自省和别样的洗礼。他是官员,也会贪钱,重视交际,害怕四风的整顿,那样自己就没便宜可占了,甚至是损失巨大。看到单位李四秋也赶在四风整顿前收份子钱,自己也恬不知耻地紧跟其后。为了那些钱,他和自己的故友撕破脸,更怀疑乌吉娜与他的感情是假的。为了金钱朋友不是朋友,友情不是友情,说谎成了吴马拉的标签。他刻薄,自私,爱财,从不将自己的真实显露给别人。“吴马拉平日里有个小本子,珍藏多年,边儿都卷了,从他随礼的第一天起,就开始记账。本子就如同一间小房子,里面的人眼看着就挤爆了,他现在就要把他们从小房子里一个一个地揪出来,让他们把吞了自己的钱吐出来”。在吴马拉眼里,朋友或是自我在金钱的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物是人非,今非昔比,岁月让人长进也使人陌生。吴马拉在岁月的打磨下渐渐世故,圆滑,会对着阿辽沙送的鲜花破口大骂,追至王久富家中讨要份子钱。他想的是只要我给了你好处,你就得回报我。友情和自尊都抵不过握在手里的钱重要,物欲下的吴马拉也只能看到钱。但最终是乌吉娜的那枚戒指唤醒了他,是乌吉娜的自杀刺激了他,是送乌吉娜回归故里草原的经历感化了他。人性不该如此,而此生到底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小说中“草原”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包容,广阔,自由。这是人物境界得以升华的地方,它拥有那种纯净的精神品质,不同于在现实生活中人物经历着的扭曲与复杂。作者对草原是寄予厚望的,而主人公的变化也许在我们看来是必然的,受环境的影响,才变得狭隘。唯此草原代表的美好才能显得更为可贵,也只有在这片草原上,人才能拾回丢失已久的自我,明白一路走来,拥有了很多也丢失了很多的生命的历久弥坚。
由吴马拉的故事,我们看到了小说主人公的世界是怎样一步步地扭曲、崩溃和重返家园的过程,最后的场景是眼泪的表白与内心的回应。
其实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有着吴马拉的影子,每个人都会有些许排他的情绪,只是我们没有吴马拉那么的极端。曾经读到过这样一段话:“我们不能沉醉于物质享受,更多的应该思考人性,思考维护自己的处事原则。如果远方召唤我,我就会走向远方,如果大山需要我,我就会走向大山。我不会因为一时的享受而堕落无为,不会为了贪婪而失去自己的处事原则。”
人性在人的生活工作中是方向性的存在。老子曾说过:“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人的本根便是最初的人性,返本归始,如乌吉娜死后回归故里,是具体的返本归始,而吴马拉的返本归始更是一种道。人若能淡泊宁静,独异于人,不求纵情于声色货利,但求精神提升才会得道。
而这便是人性的回归,认清世界的各个侧面,回归自然,回归草原,回归心灵,将自我的灵魂安置在风的故乡,活得潇洒,死得安宁。《草原》诠释的就是这样一种伦常和道德,作品找到了人性缝隙中隐匿于秘处的真谛所在。
责任编辑 乔柏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