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先生
2020-08-06王新梅
王新梅
河滩路和其他路,区别是很明显的。它是这个城市唯一的一条穿城而过的高速公路。
一个没有在高峰期跑过河滩高速路的人不能说会开车。
每次从沙河路上这条高速路,大部分人都是按照交通规则该咋走咋走的,对于那些忽然从打了斜杠的箭头下冒出来的车,高某某都会骂几句。
不过,有时候高某某在急着赶路时,也会从那样的箭头下厚着脸皮抄近路通过。主要是在加班后天黑回去的路上,反正上面的监控视频坏了,没人知道。
高某某觉得最可恨的还不是这些从杠杠下面冒出来的车,而是那些占了快速道还慢腾腾开车的人。那些人中有的还逍遥自在地在车上听着音乐,高某某恨不得摁下窗玻璃向他们吐两口唾沫。一般来说高某某会猛踩了油门从右边超过,再稳稳地行驶到他们前面。
快速道上还磨洋工呢,真是的。高某某走高速路一般都在快速道上走。
虽不至于时间就是金钱那么急迫,但高某某不愿白白浪费时间。
有时候,高某某走在快速道上,前面是个慢性子,旁边80公里的道也没有空隙可绕过去,他就按喇叭,提醒他们既然走那么慢就不要霸着快速道。多年的实战经验下来,他只要把车身逼近一点按下喇叭,识相的司机就赶紧踩了油门向前冲去。
高某某一直认为只有高速路才是正儿八经的路,那些隔了条黄线的城市道路太挤,被一个接一个的红绿灯控制着,密密匝匝的各种车像一头头得了病的小虫子步履蹒跚。而河滩高速路上,漂亮的护栏隔着,各走各的阳关道。每辆车以80公里/小时左右的速度冲着两个不同的方向飞驰,将那些大楼工厂和所剩不多的田野迅速地抛在身后。
高某某是公司里为数不多的多年如一日奔跑在河滩路上的人。过了下班的点打他的电话,他会说,在河滩上、快到河滩了、快下河滩了——他整日不在河滩上跑就在奔往河滩的路上。有时大家会叫他河滩先生。
每天早晨,在同样的一个时间点,手机的铃声叫醒了高某某。刚还做梦的高某某像洋葱一样层层剥离,掀了被子,脱了睡衣,直到穿上拖鞋,才能挣脱被窝的诱惑睁开他的双眼。从刷牙洗脸到发动车子,几乎是机械的状态了。车在小区院子停着,总有些调皮的孩子手长,乱动车的镜子。上车之前,车发动后,高某某会左右看看几个镜子,多年前,驾校教练的话一三个镜子就是你的眼睛——他牢牢记在心头。
出了小区,直走是红旗路,这条路上的大屏幕一夜没有休息,各种光忽闪忽灭,像一只不停眨巴的眼睛。眼下依然亢奋:
假日酒店欢迎您,最低优惠,不见不散。
要想赢得我的心,先要配上我的薪。
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
从白天到黑夜,叫喊不休不倦。这段路是城市的繁华处,路口多巷道多,红绿灯也多。停下的时候他就打量打量。他认识好多车牌,琢磨过它们的设计。不看车牌就是看车的外形轮胎也能判断车的好坏,是德系车还是日系车。他还能从刹车的速度看出司机是男是女和他们的性格。哪个城市都一样,公共车想拐就拐最牛×、出租车想停就停最讨厌、三轮车想挤就挤最危险。都是一副不怕死不怕撞的架勢。和人一样,怕死怕撞的只有小心明智地甚至是忍气吞声地让开。根据多年的驾龄和工龄来看,开车就和做人一样。什么样的人开什么样的车。他常把那些霸占着高速路,实则慢慢腾腾的人比作单位的几个管理层的领导。左右逢空必钻像条鱼一样向前冲的车他会想起单位那些投机分子。单位那些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的人是那些车也不是多么好但就敢往前超车的人。自己呢,他很不情愿地把自己划为那类不好不坏貌似安分守己实则寻找机会的人。
从红旗路右拐是中山路了,再走个几百米右拐就上河滩路了。
从高某某家不止这一条路通向河滩路,他可以一出门就左拐,但高某某考察过,这个时间这个点上这条线路是最快的。虽然绕远了,可这没关系,因为最早抵达河滩路,上了河滩路,就是速度的保证。
上了河滩路,就可以缓出一口气来。再不用操心突然闪出一辆三轮车或自行车来,也不用再伸长脖子算计红绿灯的秒数。只要顾及一下前后的车速就可以了。保持一百五十米多了,五十米就OK了。他可以调整一下空调,换个碟子或者听听广播。冲过护栏中心的一棵树,唯一的一棵树,就是华凌立交桥了。桥四通八达,上来的下去的交会错车,这个地方不堵的话,后面就更是通畅。
高某某工作的单位在这个w市比较偏远的一个区。离高某某的家有四十三公里。最早高某某想着调回市里,后来离婚后,生活中被牵制的内容减少,自己的时间自己支配,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的调动就一拖再拖。高某某已经三十多了,光棍汉最急的事情好像是找老婆。同事总拿这事开玩笑,开的玩笑多了,他都麻木了。好像也享受这没有牵挂羁绊的自在,并且习惯了这每天四十三公里的奔跑,且继续保持着多年的高效严谨的时间观念。
没有高速公路,w市整个的速度会降下来。河滩高速路仿佛是w市的翅膀,带着大家快速奔跑,向着更高的经济目标前进。
调好了广播拧好了空调,他全身再次放松下来。这样,他就有闲心看着前面哪个孙子又开车跟散步一样。
天天如此。
曾经有段时间,高某某也不是这么无牵无挂的。
那是他离婚后的第三年,那天他下班后在大楼下面发动车准备走。同事毫无征兆地领了个女孩过来。说让她搭你的车吧。女孩今天没赶上大班车。大班车是大楼所有单位和公司专门拉人上下班的。要搭车的女孩在几米之外巧笑倩兮。他愣了下后,啪,关上正在整理的后备厢,车钥匙在半空一挥,走。一股风扇起了他的头发,凭空为他添了几分潇洒和帅气。
后来,女孩说,你那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的中学老师。她曾懵懵懂懂地喜欢过那个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的老师。高某某顺嘴说,那天阳光明媚,你倒让我想起了高中时的女生。女孩其实早过了高中女生的年龄,也快奔三十了,但黑白搭配的衣服,纤弱的体型,黑粗的马尾看上去至少减龄五岁。
女孩说,那你是不是看我是个美女才那么热情地拉我。
高某某:嘿嘿,嘻嘻。
坠入爱河之后,高某某每天提前十分钟起床。从相反的方向驶出,拐过两条街后,准时在他们约定的某个拐弯处站定。高某某算着时间赶过去,女孩算着时间出来。碰到堵车,等待的女孩总是站在那个银饰小店的门口。女孩不用跑那么远的地方赶车,穿高跟鞋和裙子的机会就多了。亭亭玉立地站定,长长的头发和软软的裙角被风撩起又落下,高某某远远看了,就心头发热。每次,他把车稳稳地停在旁边,打开车门问:小姐,你去哪里呀?惹得女孩笑声叮当,路人瞠目。
搭了几次车后,他们接吻了。他把车开到了匝道。当太阳落到山的怀抱时,女孩倒在了他的胸膛里。他想进一步动作时,女孩笑着挪开了他的手。他想,这女孩不是个随随便便的女孩,暗自庆幸。前面的老婆就是因为和别的男人乱来被他发现才离的婚。时日还多来得及,女孩说。他也同意。
那段时间高某某的车保持在了40到50公里的速度。自然就在慢速道上了。他心甘情愿地被一辆辆车超过,消失在前方。快有快的道理,慢有慢的逍遥,那是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光。高某某以前听城市交通广播949频道,知道哪堵车哪发生车祸以便及时调整前进的速度和路线。顺便听点养生保健,生活小窍门。女孩喜欢听调频FM3105.3的怀旧音乐广播电台。每天都是罗大佑、郑智化那些过了气的明星的歌声。他听了也觉得不错。高某某以前听歌没用心过,自从女孩坐了他的车后,女孩唱歌的时候他也跟着哼一哼。
女孩有时还会像个高中生一样藏着两个冰激凌上车。上了车,两个人一人一个。高速路上大半时光就冰冰甜甜的了。他们也会在某个天气晴好的下午绕上乌奇公路,去红光山上玩。女孩对着金光闪闪的佛双掌合十,闭了眼睛许愿。光洁的额头有发丝轻柔抚摸着。在山上他们喜欢去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坡。那边因为有一条沟隔着,无人去。高某某大长腿先迈过去,再扶女孩跳过来。过了山顶往另外一边的坡上一坐。山脚下是荒废的工地,近处有各种野花。当然少不了爱情课堂里的亲热甜蜜。他们一直坐,坐到太阳就要下山,月亮已经升起的时候才走。
女孩搭车以后,他每月的汽油多了一倍。他在加油站点出去的钱多了一倍。还好,还完了房贷,加完了油,剩下的钱还够他们不多不少的浪漫。
只是后来女孩不搭他的车了。女孩的工作调到了市里。原来,女孩家里一直在调动她的工作,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在快以为不行的时候,又莫名其妙地成功了。高某某想起了大佛下女孩光洁的额头和温柔的发丝。生活的奇怪和意外就这样发生了。正如一个故事开始转折,他们见面的机会少了。
女孩从以前的一个小公司跑到了w市里最气派威武的公司上班了。是家上市公司,公司有优雅的休息室,免费的咖啡,还发了宝姿公司的制服。“高中生”渐渐向“白骨精”的感觉靠拢。公司的女孩大部分自己开车来上班。在一次激烈的热吻和拥抱后,女孩说家里有点紧张,买车怕有点困难。高某某想到自己存折上不多的数字,也只是呵呵一笑。
他们还会约会。有一次,高某某就要有进一步的行为了,女孩白细的手指再次阻止了高某某。尖尖的指甲掐得高某某的肉有了個细细的凹槽。只好作罢。
恋爱仍在继续。说来心酸。高某某每天起得更早去送女孩。下班总看着主任的脸色嬉皮笑脸死乞白赖低三下四地说有事有事提前走了。
他又走在了快速道上,都在80公里上没下来过。只是有时候堵车,赶到女孩那漂亮的大楼时,女孩说她搭别人的车走了。还有一次,他正以100公里奔跑在快速道上,女孩来了电话说,要和同事去听音乐会,让他就不要来了。放下电话,他恍恍惚惚目光游离。前面的车猛地刹车,他反应慢了点,一声刺耳的水泥和橡胶最激烈的摩擦声音后,他的车撞在了人家的车上,等清醒过来一看,车牌是四个手拉手的圈。完了,他想,眼前冒出更多的圈。
比这更糟的是,女孩到医院看他情况不算严重后,再没有出现过。一直到发来信息:你是个好人。我们,就这样,再见吧。连个面也没见。她主动进入他的生活,坐上他的车,现在又是她主动提出分手,不再坐他的车。
是的,不需要他这辆车了,他想。
当他们不再坐在一辆车上的时候,也就没有恋爱的状态了。像河滩路护栏左手那边道上的车,他们各走各的阳关道,女孩永远地向着另一个方向前进了。车在4S店躺着的时候,高某某只好坐大班车了。他要比自己开车早起半个小时。小跑的速度赶到几百米外的乘车点。当车驶来,刚刚还扎堆说话的人自顾自地挤上车,迅速地寻找车位。高某某总是坐在最后面的一个座位。他从来不知道,时间可以这样慢过。大班车人多,充斥着各种味道。有的人牙上的一点韭菜味能散发到半个车厢。有的人吃得太多不小心放了个屁。有的人用了高级香水,但依然无法掩盖腋下的狐臭。
他还能捕捉到有的女人的脖子上有着昨晚留下来的牙印。
有的男人五十多了花心不死着装时髦喷了香水渴望芳心。他看到车里百分之八十的人从头到尾一直在看手机。连那个肥胖得像个相扑选手的女人也专注地点着赞。有个女孩嘟了嘴对着窗户自拍,拍了好几张后,挑了一张,写了几个字,发朋友圈了。他把脸贴着窗户向外看。看过路的人皆神情肃穆,心事重重。天空也是,很少有一览无余的晴朗。
他有时会产生想象,女孩就在这群人里藏着,会突然拿出两个大雪糕。每当这样想时,他的舌头就会触到一种冰冰甜甜的滋味。
他必须撕破想象,女孩再也不需要坐这辆车了。他们的人生不可能再由同一辆车承载了。他再一次失去了爱。他再次涌起的浪漫和激情也必将在河滩路上灰飞烟灭。
有一次,经过红绿灯,司机丢了盹,当另一辆大车像恶魔一样冲过来时,车上的人都发出了惊叫,有的人被吓歪了脸。高某某正侧着脸看外面,一动不动,仿佛耳聋目盲。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当所有的惊恐消失后,激烈的牢骚和抱怨后,车又平稳地行驶,人们又陷入梦一样的迷糊中。直到到了大楼前,打着哈欠下车后才焕发精神。
半个月后,高某某又是一个人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