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想讲完的故事
2020-08-06奈洛
奈洛
鬼哥哥,我要跟你讲一个故事。
妹妹要跟我讲一个故事,而她称呼我为鬼哥哥,倒不是我死了,她坐在我坟墓前,回忆起什么。她之所以叫我鬼哥哥,是因为我小时候鬼灵精怪,有一次讲一个鬼故事把她吓哭了,顾名思义,鬼哥哥是我妹妹对我的另一种称呼。尽管我俩长大了,她还是喜欢这样叫我。
“鬼哥哥,我想跟你讲一讲鸡腿的故事。”
“鸡腿就是Chicken leg,有什么好讲的。”
“你应该听说鸡腿有两个小孩了。”
“哦,是她。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妹妹随即说出一个人名,我左耳进右耳出。打算写这篇小说的前夕,特意问了妹妹,鸡腿是不是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鸡腿?结果妹妹回复我,别闹了。
好吧,我应该正经一点,平常调侃习惯了,这下自食其果,把自己这篇小说主人公的名字搞砸了。那鸡腿就叫鸡腿吧,不过这里边的故事好讲一我是说我得好好讲讲。
没有人知道鸡腿具体是哪一天出生的,也不知道她的亲生父亲是谁,这永远是一个谜,是不是她母亲装疯卖傻、故意为之,那也是一个谜。不过一个女人为了女儿装疯卖傻长达三年,加上没有人虐待她们,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我还是从头开始讲吧。雞腿的母亲被她第一任丈夫赶出家门后,从遥远的地方——所谓遥远的地方,不过是从本县一个叫伯劳镇的某一个村子里逃亡过来的。这个引人注目的女人来到我们村子里的时候,我只有三四岁,别说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就算有,在我出生八个月左右,我父母带着我去了广东红梅,所以说我并不在场。不过这个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搞得众人皆知。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对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都尊敬不起来,她的地位很长时间以来跟邻村的一个傻子一样,对这两个人,我们十岁以前都干过同一件事,那就是一旦看到他们,捡起地上的石头朝他们恶狠狠又充满快乐地丢去,我敢肯定有某一些石头把他们打得红一块紫一块,现在想来真是惭愧。
让我深感愧疚的这个女人,直到我写这篇小说的前夕,做了一些调查,才得知她叫罗美珍,一个完全带着六七十年代风格的大众化名字,不过具体是不是叫罗美珍不好说,因为据说只是户口本上的姓名,是随便打上去的,根据她模糊的记忆,罗姓没有问题,但叫不叫美珍就不知道了。按照辈分,我应该称呼罗美珍为十二婆婆,但我直到十三四岁才第一次这样叫她。在那之前,我七岁从红梅回来,也就是第一次看见她,理所当然的,没有忍住,跟所有小孩一样,在离她五六米开外的地方,大喊一声“白发魔女”。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勃然大怒,把我们追得好远好远。
显而易见,把这位可怜的女人称为“白发魔女”是非常不道义的,而且听起来没有同情心,然而我写这篇小说的初衷并不是站在“怜悯”和“同情心”之类的视角上(这是令人害臊的角度),我必须保持客观的态度,尽量还原真实的生活。
“白发魔女”这个绰号落在“罗美珍”身上,一点儿侠骨之义都没有,自然满满都是讽刺。不过,这个俗称再贴切不过了,谁都不知道罗美珍到底遭遇了什么,稀稀疏疏的满头白发(据说是家族遗传),远远看过去,似乎有六十岁,在她不懂人事的那几年,她头顶上经常飞舞着头皮屑,使人不敢靠近,甚至心生厌恶之感。
罗美珍在最初那几年彻底沦为生孩子的工具,特别是一开始,我们村的十二叔张牙午,这个老光棍,一看到她就锁定她为传宗接代的女人。张牙午不明白她为何满头白发,到底发生什么,他对这些事情统统不管。罗美珍出现在我们村的时候,面容尽管憔悴,看起来似乎弱不禁风,苍白无力,但认真一看,她的面容清秀,有一张娃娃脸,不失几分可爱,张牙午看在眼里,闷声不语,心头却大为欢喜(当然,他的行为表现得捏捏扭扭,那只不过是他不好意思罢了)。
张牙午当时四十岁左右,还是一个老处男,一张马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人极为和善,言辞笨拙,笑容满面的时候,会看到他脸上的皱纹像一道道刀疤,那是因为他尽管瘦骨嶙峋,皮肤却很松弛,特别是他的脸,仿佛老母猪的肚皮挂在上面,耷拉着,让人怀疑会不会掉下来,所以他一笑,那些极少见光的皮肤像化脓后的刀疤伤口。
他在众多兄弟中排行十二,所以我们叫他十二叔,他并没有十一个哥哥,实际上他一个亲哥哥都没有,那些跟他排行的众多兄弟中,存活下来的不过五个,而且并不是同一父母所生,他们父亲那一辈也有几个兄弟,父亲那一辈上去还有几个爷爷,也就是说他们的曾祖父是同一个人,到了张牙午这一辈,名义上是一家人,却已经没有多少兄弟之情了。因此在张牙午父母双亡后,他就孤零零一个人,由于家徒四壁,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连做媒的都没有,后来我们村那些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汉,去外地买女人回来纷纷成家立业,只有张牙午拿不出一分钱。
罗美珍对于张牙午来说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女人,还有一个随天而降的孩子,这样,他拥有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家庭。而有这样的结果,其过程鬼使神差,让人在后边想起来觉得莫名其妙。因为从一开始,从罗美珍一出现,便引来了很多人围观,刚好张牙午也在人群之中,大家一开始都只不过是凑凑热闹。不知怎么回事,有人在众人之中说了一句玩笑话:张牙午,把她拉回去做老婆。随后哄堂大笑,众人随声附和,大家前仰后合,虽然是开玩笑的怂恿,但热情如荼,最后竟然个个当真一样。张牙午面红耳赤,向来胆小怕事,他才不想要这种来路不明又疯疯癫癫的女人,在众声喧哗中,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觉得她很漂亮,看着也很可怜,不过他不喜欢她那头乱糟糟的白头发,在阳光下像银蛇一样让他倒吸一口冷气,然而她怀里抱着的小女孩太可爱了,他喜欢这个小女孩,打心底喜欢。他在尴尬的处境中进退两难时,有人起哄,已经把罗美珍带进了张牙午的家门。
“你也不考虑考虑自己,想想你老了怎么办吧。”
“我看她也不大,皮肤还挺白,人虽然不太正常,但凑合着过,总比一个人强。”
“有什么好犹豫的,先让她住下来,让她给你传宗接代吧,只要孩子正常就行,如果孩子有什么问题,到时候再把她赶走就是了。”
……千言万语煮成了一锅粥,让张牙午有气无力,而且他觉得自己的膀胱有两吨重。他那时候的身体反应就是这样。他多多少少还有一些抗拒,推推挡挡,不知所措。然而事后他回忆起来不免得意洋洋,因为那只是他的身体反应,从心理上来说,他并不反感这个女人,实际上他還蛮喜欢她。多年过去,有人谈及这件事情,他总是笑呵呵地说:“上天让我不绝后。”
“女人,你愿意跟这个男人一起过吗?”有一个如今已经去世的女人指着张牙午问罗美珍。罗美珍想都不想,傻兮兮地笑着回答:‘好。”
“你看人家都同意了,你一个大老爷们,有什么可失去的,再说,你有了女人,我们多多少少都会照应你的,大家说是不是?”
“对,对,对。”人群又在瞎起哄。
接下来的一幕让人啼笑皆非,人们把张牙午和罗美珍锁在房间里。张牙午一开始看出了端倪,想要逃出去,被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拖住,又是挣扎一番,又是嘴上求饶,见没有用,突然面色一沉,极为严肃地吼道:“我不可能跟这个女人过日子!”大家不理会,照样锁他。他拍门,踢门,撬门,大喊大叫,杀猪一般,最后终于安静下来。
“喂,女人,你真的愿意跟我一起吗?”
罗美珍点点头。
“我很穷,可以说什么都没有。稻谷种得不好,蔬菜也是,我种的东西跟我一样瘦。我连猪都养不起,你还愿意跟我过日子吗?”
罗美珍点头。
“你从哪里来?”
罗美珍摇头。
“你还有亲人吗?”
罗美珍又摇摇头。
“你还能怀孕吗?”最后张牙午小心翼翼地问。
罗美珍嗯了一声。
门外响起哄堂大笑。与此同时,鸡腿哭得震耳欲聋。
外边有人打开门,有一个胸脯如今快要垂到肚脐眼的中年妇女想给鸡腿喂奶,罗美珍死死抱住,说什么都不肯松手。鸡腿的嚎叫声把一屋子男人的力量和耐心都哭没了。女人轮番上阵,一个个败阵下来,鸡腿尖锐的哭喊一直没有停下来,而罗美珍不为所动,任由她哭着。
大概过了五分钟,她才认识到孩子饿了,当着众人的面,把衣服拉起来,鸡腿立马咬住奶头。十秒钟的安静之后,鸡腿再一次打开她的声带。罗美珍已经饿得连—滴奶水都没有了。
在这期间,张牙午欲说还休,又始终保持沉默。有部分男人受不了那么长时间的哭闹,已经退了出去。
“大人也饿坏了,十二,快盛粥来。”
说话的是张牙午的七嫂子,长得极为漂亮,虽然人到中年,但徐娘半老,风味犹存,跟张牙午一样,心地极为善良,平时张牙午受她照顾最多。如今已经七十岁,死了丈夫,子孙孝顺,因此生活充实。我们都叫她七婆婆。
张牙午给罗美珍盛了一大碗稀饭,把一小碗黑漆漆的黄瓜皮端到她面前。七婆婆叫道:“怎么让人家吃这样的东西。”说着她走了出去,很快又出现,端着两个菜盘子,一盘是酸菜,另一个菜是油渣肉炒芥蓝,在当时,这已经算得上丰盛的了。
罗美珍看了看七婆婆,又瞅着张牙午。
“孩子吃奶,你喝粥,听得明白吗?”张牙午说。
神奇的地方就在于,闹腾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结果的事情,张牙午一句话就搞定了。罗美珍把孩子交给中年妇女,自己狼吞虎咽。
众人并没有因此散去,吃过东西后,对着罗美珍问长问短,罗美珍的回答几乎都是摇头,摇着摇着打起瞌睡来。一阵手忙脚乱,张牙午背着罗美珍,身后自然跟着一帮人,安排她睡下后,他们才开开心心地离开。
罗美珍睡到第二天早上十点钟才醒来。
过了几天,张牙午恨不得找个地洞躲起来,又想站在所有人面前展示他的笑容。
“睡觉的时候她有没有咬你?”
“张牙午,气色挺不错呀。”
“这就对了,赶紧让她给你生一个。”
罗美珍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会非常疼爱鸡腿,在张牙午面前很害羞,甚至羞愧难当,她隐约记得自己答应跟他在一起的话,“我肯定疯了。”她想,然后自嘲,“本来就疯了,所以才被赶出来。”这么一想,她就原谅自己,并不觉得难为情,“反正总得找个人帮我养孩子,我看他对我们很好。”坏的时候,不像泼妇,也不像精神病人,倒是有几分像两三岁的顽童。几年之后,根据她的原话,她在正常的情况下还记得以前的事情,也记得自己的家人,可惜这种正常的时刻总是转瞬即逝。当她不得不面对现实生活时,她除了感谢张牙午这几年无微不至的照顾,不得不承认,也不得不坦白:在来到我们村庄之前的事情,大多数已经想不起来了。而且让人遗憾的事情并非仅此一件,她看起来并不太灵光,行事笨拙,为人邋遢,满口脏话,所有家务和农耕,她一概不会,甚至怎么照顾孩子都不会(第二个女儿茹茹在她来到我们村庄的第二年冬天诞生),因此她的孩子跟她一样邋遢,眼泪鼻涕灰尘挂在孩子那张瘦弱的脸蛋上,天天如此。又过了一两年,她才勉强算得上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
张牙午大概算得上是天底下最无用最好心的男人,半生的无所事事和碌碌无为已经将他定型,寂寞在他脸上爬来爬去的时候,他变成了幻想家。成家立业之后,依着他做事胆小,懒惰的风格,还有贫穷、欢乐与愁苦分别藏在他的两条腿上,无论高兴还是愁眉不展,生活的重力把他眩晕在床上。本着好心肠的性格,他对罗美珍,排除性爱和杂乱无章的生活,就像一个圣徒。至少表面上像一个圣徒。他有时候也很讨厌罗美珍,认为她一无是处,只知道吃、吃、吃。在头几年,他从未粗声躁气过,温柔、善良、和蔼,扮演着老好人的形象——他一辈子都沉溺在这种形象之中——实际上,他对一切无能为力。不过不可泯灭的事实是,正是在这种对自己、对罗美珍、对农作物、对贫穷、对他人、对孩子、对想法的无能为力之下,他拥有了更多的时间和更多的好脾气,还有更多的无力,更多的耐心,更多的邋遢,糅合起来宛如一颗太上老君的仙丹,总之,罗美珍在张牙午的精心照顾下,短短几年就被治理好了。而且从那时节起,今天有两块钱,就吃两块钱,明天有两百元,就吃两百元,现在他家餐桌上还经常轮流摆放着黑漆漆的肉类和臭不可闻的酸菜。
生活压力和生活习性让张牙午变得越来越斤斤计较,不过这不值得一提,几乎所有人都如此,多少男人身上流露出小家子气,跟女人没什么两样一见怪不怪的事情了。好在张牙午受到了尊敬,一来辈分高,二来为人踏实,没做过什么可以指摘的事情,安分守己,卑亢之间不偷不搶,活得光明正大。
他如今已是一个瘦弱的六十四岁老翁,目光炯炯有神,对待—切事情不敢怠慢。经常看见他骑着亲戚送给他的摩托车来来往往,后座一般都是罗美珍,或者他家八个小孩中的一个,当然不包括鸡腿,她已经嫁人了;也没有二女儿,她初中被学校开除后,整天不在家,据说已经跟一个孤儿住在一起;也没有三女儿,她同样被学校开除,在广东打工,每个月会打钱回来。张牙午不敢怠慢的精神也就可想而知,他依靠着国家的补贴、亲戚的救济金、三女儿的工资、修修补补之类的活儿和一亩三分地,还有众人愿意把设若无睹的村主任位置留给他,才勉强度日。
罗美珍在她稍微恢复理智之后,变得粗野无比,并且常常对十二叔和自己的孩子破口大骂,而她本人什么都不会做,吃了睡,睡了吃。在外人面前,她很自卑,因为她看到人人都嫌弃她,一般吃喜宴她都不会出来,别人很不喜欢跟她同桌,尽管她草草吃完,也从不把筷子伸过他人面前,但就是没人愿意跟她坐在一起。她的银发像一团杂草,手脚和面部像是长年住着几只乌鸦,穿得邋里邋遢,现在还断了几颗牙齿,满脸皱纹,实际年龄大概五十岁,可看上去七十岁都不为过,从远处看,她甚至比张牙午还老。她有一个特征,一旦受委屈,就会对家人暴怒,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她最喜欢迁怒于十二叔,有时候气鼓鼓地说要离家出走,而且也实行了两次,所幸都被十二叔拦截了下来。张牙午的五个兄弟中,有两三个认为她不知好歹,供她吃穿,还想逃跑,扬言要打断她的腿。
“你们以为是第一次吗?我虽然是一个疯女人,可要是谁打我,我才不会傻到捆起手脚任你们欺负。”
罗美珍摆明了态度。人们虽然一如既往地轻蔑她,但如此精明的话,还是把他们唬住了,加上张牙午一声不吭,没有表明立场,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
罗美珍是在某一次被暴打后,带着鸡腿出逃的,来到我们村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找过她,后来有话传来,说男方重新结婚了,她也跟张牙午生了几个女儿,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在鸡腿之前,罗美珍生有三个儿子,如今并无往来。这样算下来,加上鸡腿,还有跟张牙午所生的七个孩子,她一共生了十一个小孩。她有一次跟我母亲笑嘻嘻地说:“我们家孩子比你们还多两个。”这话是几年前说的,她大概认不得生活艰苦,因为—切事情都由张牙午操办。
张牙午极爱罗美珍和孩子们,待鸡腿如同亲生孩子,甚至更加爱护。张牙午的五个兄弟中有两个脾气比较暴躁,说罗美珍要是胆敢逃跑,就打断她的腿,后来张牙午在兄弟们面前说了一句话,让他们无话可说,而且敬而远之。
“她是我女人。所以不管她是什么样子,我都疼爱她。”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当地的语言是很理直气壮的,不像普通话那么肉麻,软趴趴地躺在这里。在张牙午的一生中,他都在尽力维护罗美珍的形象,尽管罗美珍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无法使人敬重。如果碰见不尊敬罗美珍的事情,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张牙午都会动气地呵斥,粗野而有道理地咒骂不停。说句老实话,连很多老人都没见过这样一个张牙午,他总是乐呵呵,笑面迎人,因此在他的动怒之下,那些原本就有错在先的人只好低下头,纷纷承认自己的错误,或者逃之天天,久而久之,加上我们慢慢认识到,对罗美珍的贬低是一件自找羞辱的事情,因为那样会显得很没有教养,而且心里大概会冒出一种苏东坡看佛印却被苏小妹揭穿的心情。罗美珍在我们村,特别是现在,至少在表面上,她得到了众人的尊重,虽然大多数人还是不愿意跟她同吃一桌,虽然有些人是看在张牙午的面子上,虽然有些人主要是看在她可怜的分上,但毫无疑问,她的地位在经过漫长的几十年之后,得到了认可。
张牙午老好人的一生,尽管在我看来是无能为力所造成的,但我不由得从心底佩服他,他坚毅的脾性是大多数人所没有的。他任由罗美珍欺负,任由她做任何事情,哪怕她不懂得照顾孩子,比如天气冷了,她自己穿得很厚,给孩子穿得薄薄的,也从不大气一声,他会二话不说,从一堆乱糟糟的衣服里边找一件给小孩穿上。
有一年冬天,那个时候,还是用灶台煮饭,并没有什么煤气和电磁炉,张牙午家已经没有柴火了,秋收后的稻草,还有一些玉米秆、杂草、木薯叶子,也都烧完了,晚上做饭都成问题。张牙午从地里回来看到,就去竹林和荆棘林里花了半个小时,找了一些有刺的小枯枝,心想明天再去山上割一担蕨草回来,或者捡一些松树针之类的。不料罗美珍受不住寒冷,看见厨房有一堆小柴火,折了三分之二生火,一个人在灶火旁坐着,把鸡腿和二女儿三女儿弃置不顾。
七婆婆刚好找张牙午有点事情,寻到厨房,看到三女儿在门外玩水,流着鼻涕,裸着脚,袖口又黑又旧,弄得衣服湿漉漉的,而罗美珍一个人在烤火。七婆婆不免来气,正想说她两句,张牙午不知从哪里走了进来。
“十二,你刚刚还跟我说借点柴火,你看看她,生那么大一堆火,三女儿也不看,怎么有这种人。”七婆婆说。
张牙午没有半点怨言,也不责备一句,极为心疼地抱起女儿,用衣服擦干净她的双手,将她放在火堆旁,“来,来你妈妈这,烤烤火,别调皮。”然后这才站起来对着七婆婆说:“不怪她,不怪她,她很怕冷的。”略微停顿了一会儿,他一个人笑起来,把满脸刀疤的白皮肤露出来取暖,那里滋生着无数从外面进来的寒气,在他说话的当儿,他的脸升起了氤氲之气,变得模糊,然后他笑着往下说,同时看了一眼罗美珍,“这种婆娘,你拿她没办法。”言语之间充满了怜爱,让人为之动容。
嗔拳不打笑面,七婆婆顿时收了气,觉得自己实在没有资格抱怨,同时,她极为同情,在此后更加照顾张牙午。
罗美珍来到我们村后,几年时间,一连生下三个女儿,鸡腿排行老大,二女儿三女儿四女儿,在四女儿之后,终于生下两个儿子,最后还有一个女儿跟一个儿子。我对鸡腿印象最深,她比我小几岁,小时候有过为数不多的打闹;二女儿三女儿还有一点点记忆;后边的小孩,我大概也都见过,但谁是谁,叫什么,却说不上来。
见好不容易说到鸡腿,妹妹早就叫叫嚷嚷的了,明明鸡腿的故事她更清楚,却故意拖延。这时她笑着告诉我:
“鸡腿对她妈妈说,要是她不知廉耻,还要生下去,那她永远不回来了。”
“十二婆婆最小的孩子多少岁?”我问妹妹。
“四岁,或者五岁。”
我发出一声惊叹。
罗美珍差不多已经五十岁了,据我所知,比如我母亲,月经已枯竭,卵子犯相思移情别恋后,跑到别的年轻姑娘身上,去等待更多的可能性去了。而罗美珍五年前还可以生孩子,而且这几年据说也可以,要不是鸡腿公然反对,以及她多多少少也认识到,再生下去,他们的瓦房就要睡不下了。
“鸡腿的小孩,最大那个六岁,比她妈妈最小的孩子大两年。”
“鸡腿多大?”我不免好奇。
“她跟我同年,今年二十二。”妹妹说。
“她大概十五岁,或者十四岁就怀孕了吗?”
“差不多吧,初中没毕业就跑去嫁人了。”
我不由得再次惊叹,随后发出“天啊”的笑声。这种笑声既不是嘲笑也不是幸灾乐祸,更不是出于同情或者怜悯。我惊叹也不仅仅是因出乎意料所做出的反应。我可能是惊叹时间在别人身上的流逝,所以忍不住笑了起来。如果要深究这笑声的含义,我想更多的可能应该是佩服。因为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鸡腿嫁人了,大概是我漠不关心,觉得那是别人的事情,所以现在回想起来,竟然认为时间并没有那么快。时间是公平的,并不由于我的意志在别人身上缺斤短两,所以这笑可能还包含着自我嘲笑。不过,这不重要,这六七年的时间实实在在地落在鸡腿的身上,以及她丈夫和孩子们的身上。
我佩服她——想必她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虽然这年头谁都在受苦——但苦难与苦难之间,气味是不一样的,这让我想起鸡腿小的时候。她那时候的味道是黑漆漆的倔强。对,黑漆漆的倔强,不管是在外表上还是内心深处——当然,我得承认,我无法知道她的内心——我是猜的。
鸡腿(人的记忆是很奇怪的,写到这里,我突然莫名地想起鸡腿的姓名,她叫张雪……算啦,事到如今,完全没有那种必要)打小时候起,就有一张苦楝子变黄后的脸,营养不足,个子矮小,可爱而不够清秀。性格也跟苦楝子一般,看似柔软,实则倔强得很。她打架的时候并不胆怯,目光坚定,像一头野牛,被欺负的时候,肯定会以牙还牙,寡不敌众之时,她用那双结实而铿锵有力的小腿啪啪啪地飞跑回家,躲在张牙午身后,追赶她的人看见张牙午,不戰而退,鸡腿这时会得意忘形地吐舌,或者扭着屁股,宣布她的胜利。
尽管这个方法屡试不爽,但也有来不及逃跑的时候,有一次她跟一个小男孩打架,脸上被掐出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直流,那次她一边哇哇哇地哭,一边抹着眼泪走回家。从此以后,她脸上就有一道浅浅的伤疤,随着逐渐长大,那道指甲印越来越淡,但没有消失,它成为鸡腿生命中的一部分,这让她看起来更加倔强而固执。
她这种固执的性格让她在结婚后——实际上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领结婚证,因为她怀孕的时候还不到法定婚龄,加上双方比较贫穷,没有办婚宴,现在虽然可以去领证了,但生活的惰性把这件事情一拖再拖。妹妹说,因为没有结婚证,没有成家立业的证明,孩子无法上户口,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黑人”。他们才打算近期成为真正的夫妻。
鸡腿非常袒护妹妹们,像老鹰抓小鸡游戏里边的老母鸡,不顾一切又显得初生牛犊。妹妹们有时候却不领情,因为鸡腿是“外来人种”,张牙午不是她亲生爸爸是尽人皆知的事,当然也包括她自己。这种嘲讽只有在吵闹打架的时候用上,作为终极武器或者最有力的武器,它很少不被使用,就跟打仗时不用子弹—样。
“但他就是我爸爸。”鸡腿每一次都会理直气壮地说。
“他不是,他才不是你爸,你爸在很远的地方,他不要你,不要白发魔女。”
这种双重打击是致命的,让一个小孩无力反驳,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她双眼布满红血丝,咬紧着牙。
我们(当然包括我)都在等待她的眼泪,得意非凡,非常欢乐,发出嘲笑、幸灾乐祸、炫耀、快乐的笑声。
有时候鸡腿气急败坏地问她妹妹,“跟他们说说,我到底是不是爸爸的女儿!”
妹妹不吭声,可能是出于胆怯,可能她们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毫无疑问,鸡腿伤心极了,为了这件事情,没少掉过眼泪。有好几次,她特地去问张牙午。张牙午温柔地抱起她,然后用亲切而责备的眼神把我们赶跑,鸡腿抹着眼泪,朝我们得意地咧嘴笑。现在想起来,她一直引以为傲,她爱张牙午很明显多于爱罗美珍。当然,张牙午忙于农活,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帮到她。
“他就是我爸爸。”鸡腿依然不为所动。
“如果他不是我爸爸,那他为什么要养我?”后来她给我们带来了一个难题。她并不是没有思考怎么打败我们。
“因为他可怜你……”
“那你可怜我吗?”
“我可怜你。”
“你可怜我为什么你不养我?”
没有谁答得上来。但小孩子不是爱说道理和争辩的大人,既然语言胜不了,那拳头就要说话了。
鸡腿自然落荒而逃,她一旦快到家,就转过身来扮鬼脸,气喘吁吁地笑起来,仿佛在说:“你看,最后还不是我赢了。”
后来,我们稍微长大一点之后,变得客气了,这种烂掉牙的“终极武器”是很不屑用的。
我初中毕业后,刚好鸡腿和妹妹进入初中。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似乎也是九年义务教育的开始,或者提前一年,我不太清楚了。如果不是国家政策,张牙午家的孩子上初中是难以为继的,就算如此,张牙午也没有打算让鸡腿上初中。临近开学,我妹妹以及其他人纷纷去报名,鸡腿整天哭哭啼啼,闭门不出,最后张牙午咬咬牙,心软下来,去跟亲戚借了点钱(至少住宿费和生活费是需要的)。
“我们吃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个死簸箕。”罗美珍咒骂道。
我们那边骂孩子喜欢用“死簸箕”,意思就是死了没有棺材,只能扔进簸箕里埋掉。这样的咒骂很普遍,现在依然如此,不过它仅仅是一句气话,并没有它原本的意思那么毒辣。
“不然有什么办法,人人都去了,就她没去。让她去吧,我会想办法的!”
在鸡腿的坚持和张牙午的劝说下,罗美珍答应了。不过她还是骂骂咧咧,直到鸡腿笑着离开,跟我妹妹她们—起去镇上的中学上学。
罗美珍是一个神经大条的女人,我相信这是性格使然,跟她的经历和病史并没有多大关系,反而是家族遗传占了上风,她举止粗俗,但我认为她不失为一位伟大的母亲。她对鸡腿,或者茹茹,反正不管是谁,哪怕是自己的儿子(在她看来,儿子比较重要),她都没有过多地疼惜的意思,你读书好不好,身体舒不舒服,好像跟她没多大关系。她最在意的就是自己冷不冷,有没有吃饱,睡得好不好。当她认为自己过得去的时候,她就觉得所有人都过得去,也证明了她没有虐待孩子,因为他们跟她一样,于是她就知足了,满意了,看着孩子微笑;如果有一个人闹了脾气,或者其中一个孩子因生病而吱吱呀呀,或者不断咳嗽,那么她肯定烦躁不安,心绪不宁,喋喋不休,抱怨这个世界,既然如此,那么她肯定就会骂他们,以此来发泄她沮丧的情绪。她虽然有遗传的疯病,还有天生白发(也是遗传的),但奇迹就在于,她的孩子没有一个像她,也就是说,每一个孩子都是正常的,不管是外貌还是精神。
家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只要不是张牙午,对于罗美珍来说是没有什么变化的,因为她还是要活在一堆乱糟糟的白光之中,至于晚上,被窝如何不堪入目,她睡着后就可以解脱了,她很喜欢这种暂时的安宁,时间如此流动所产生的魅力也让她欢喜。所以鸡腿上初中后,她除了有一点点挂念,就谈不上其他影响了。
实际上张牙午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情况,无暇他顾,不然有什么办法,他必须让罗美珍和孩子们每天有东西吃,至于穿得好不好,以后再说。他相信,总有一天都会好起来的,哪怕到时候他已经死了。
鸡腿倒是像挣脱牢笼的野兽,一边小心翼翼地兴奋一边享受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她很高兴自己哭哭啼啼能换来这样的成果。一开始她还挺安分守己,虽然学习一向不好,因为她一向无心听讲,心绪漫游,我妹妹同样如此(不过她一直安分守己),或者头脑也不算灵光(然而她很鬼马),可能天生对书本不敏感吧。
“渐渐地,她完全放开了。她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坏学生。”妹妹说,很得意抢过我的话题,“她不知什么时候跟男生厮混,还有人写情书给她,真是难以想象。不过她I生格太奔放了,整天嘻嘻哈哈的,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都不行。但是你也清楚,她算不上漂亮,顶多比我可爱一点点。”她一再强调顶多可爱一点点,“而且也不算高,跟我差不多吧,我比她高一厘米,不,两厘米,真的,我不骗你。她的身体,我是说她的骨头,或许比我小,因为我吃得比她好。”她没有攀比的意思,只是陈述事实,“说到这个,她那时候面黄肌瘦,就像一只鸡蛋被老鼠打碎在地上,然后有很多灰尘飞进去那种,或者像一根熟透了就快要烂掉的香蕉,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被小孩玩了很久的芒果。”我表扬她比喻手法学得不错(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出揶揄的味道来)。她笑了笑,接着说:“鸡腿一头中短发,加上她鬼灵精怪,所以有人追她很正常。”
“后来,鸡腿被甩啦。那是初二的事,然后她就跟坐在她后面的男生好上了。”
我说能不能详细一点。妹妹说,鸡腿把处女膜给了一个小混混,并不是学生,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就是那种非主流。”妹妹说,“鸡腿隔三岔五就会爬墙出去,到了早上才回来。”是肉欲,一种新奇的快乐。她还跟其他人有染。然后有一天那个小混混以及他的同伴不见了,听说被其他小混混砍死了。
初一暑假,她天天往外跑,几乎不在家。罗美珍的咒骂无济于事。张牙午那么善良,鸡腿一点不怕他,所以管不了她。我们那时候看到,她已经发育了。张牙午阻拦她的话,她就说:“我已经长大了。”
“小混混消失后,她安静了几天。”
多郭暗恋她。多郭就是坐在鸡腿后面的男生。多郭喜欢鸡腿明目张胆的活泼。多郭安慰她。鸡腿就跟多郭好了。其实多郭很内向,他不敢表白,但鸡腿看出来了。她周末约多郭出去玩,妹妹说,他们在甘蔗林里做那种。
多郭是多哥的意思,谐音嘛,他本名叫郭文多,比鸡腿大三四岁。他有点儿胖,皮肤黑黝黝的,身高一般,不太爱说话。成绩一塌糊涂,脑子里不知想什么。他们在班上太明显了,老师找他们谈过话,没有用,所以被学校开除了。他们还很高兴。多郭说,要不你跟我回家。鸡腿答应了。
凡是涉及鸡腿的风流韵事,妹妹的语气都非常简洁,让我怀疑是某一位智利作家上身,或者法国作家,或者美国作家,我也说不清楚,但无论是哪一位我都觉得她还没有读过他。她只是有些尴尬。
罗美珍得知鸡腿被学校开除后撒村骂街,火冒三丈,后来鸡腿说要嫁给多郭,经过一番争执后,罗美珍说要把鸡腿赶出家门。想不到正中雞腿下怀,她在某一个晚上大动干戈地离家出走,就在多郭家住了下来。
张牙午可能这辈子都没有那么生气过,鸡腿伤透了他的心。鸡腿气急攻心,意气用事,在争吵中说了一句:“反正你不是我爸爸,你管不了那么多。”
“鸡腿跟我说,她后悔了差不多两年。”
罗美珍要跟鸡腿断绝关系。伤心欲绝的张牙午马上平复情绪。
“由她去吧,她那么大一个人了。她有自己的主张。”
如果外人问起,或者七婆婆等亲戚说到这个问题,他似乎很无奈,但语气绝对温柔,“不然有什么办法,她想去就让她去吧。实在不行到时候我再把她接回来。”
鸡腿的肉欲得到了完美的舒展,不再偷偷摸摸,随时随地,一两个月后,她反而有点儿厌倦了。还好及时得到了休息时间,在第四个月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张牙午和罗美珍之所以反对这门婚事,郭家的家境是最主要的,只有三间土瓦房,日子过得相当寒酸,可能只比他们好一点点。加上鸡腿的年龄尚小,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纪。而且这样做明显是不孝之举,我们村里很多人都这样说,父亲好不容易把她养那么大,家里还有一大帮弟弟妹妹,她应该帮助家里分担一下,而不是这样任性,固执妄为。后来,罗美珍也因此骂过鸡腿,“我白白生下这个死簸箕。”不过并不是当着鸡腿的面,在某个黄昏,当她情绪不好的时候,她就会一边做饭一边像只漏斗一样把骂人的话洒出来。
“换作是现在,就算是错过多郭,我想我也不会结婚那么早。那时候太傻了,没有责任心,我妈妈骂得对,我是没有良心的人,当时只想逃离那样的家庭。”
其实也在情理之中。我大概能够猜测鸡腿的想法。她倒不是非常自卑自己的家庭(不然也不会嫁给多郭),但有点儿自卑,有那样一个让人嘲笑的母亲,一个非常疼爱自己的非亲生父亲,然后还有“一群”(鸡腿曾经说过)弟弟妹妹,穿衣不如人,饭如猪食,加上她当时豆蔻年华,为人叛逆,认为自己已经是大人了,只想按照自我主张办事,固执,甚至不可理喻。这些都是原因。换作是我,假如我是一个女.1生的话,那么我在那样的年纪也会特别想飞出“笼子”。
然而鸡腿最大的理由让我心口一紧,像熟悉的电流从童年回来反咬了一口。
她说:“我只想找地方睡个好觉。”
妹妹转述鸡腿这句话的时候,补充说:“就像我们小时候,两个姐姐睡一个房间,然后妈妈、我、你、妹妹(另外一个妹妹)、弟弟睡一起,妈妈和弟弟睡一边,我们三个睡一边,晚上一大堆脚无声地战争。鸡腿跟我们一样,可能更差,毕竟我们的床更大。上了初中也睡不好,两个人挤一个小下铺,特别是夏天。”
就因为这样,鸡腿才在多郭家住下来。
妹妹说鸡腿和家人恢复了关系,这得归功于张牙午。
鸡腿执拗走掉之后,一宿没睡的张牙午把问题颠来覆去,无非是怕她吃苦被欺负,他那张老母猪似的脸因愁眉不展而不知吃了多少黑暗的尘埃,像一条条缝隙一张一合,缄默、不动声色,又充满悲伤。至于别人说三道四那就让他们说去吧,哪一家没有一些难言之隐,踢过来滚过去,脸上无光又怎么样。还是随她去吧!
罗美珍连续好几天都处于情绪低落的状态,第三天的时候终于坐不住了。
“你不会把她抢回来吗?”她对张牙午吼道。
张牙午没动,也不回答。
“就连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都没碰到男人一根手指呢,她怎么那么不知廉耻?让你平日惯着她,这下好了,跑了。亏你还坐得住。”
张牙午温柔而无奈地笑了一声,因为脸上皱纹太多,嘴巴下凹,看上去像在哭。
“你去不去,不去我也离家出走。”
“她像你。”
“这么说,我走了。”
罗美珍作势要走。
“来,坐下来。”张牙午温声细语,拍拍板凳,然后走到罗美珍身边,托着她的身体往板凳这边移动,到了板凳旁,轻轻地压了压她的肩膀,于是罗美珍就坐了下来,气鼓鼓的,眼睛冒火,“你听我说,就算拉九头牛去也没用,你还不了解她吗?就算锁在房间里……”
“什么九头牛,你有九头牛吗?你一头牛都没有,都是借别人的,帮^家犁田,你才能借到牛,每年都是这种。你有得起九头牛就好啦。”
“我是说就算用九头牛把她抢回来也关不住她。”
“还说九头牛,一头牛都没有,一头牛都没有……”
“好,不说牛,不说牛。”
“本来就是。”
“先不说她去了什么地方,她没告诉我们吧,是,村委会还是知道的,难道那么大片村委会要一家一家去找?等我找到,你和孩子们准饿死了。”
罗美珍一时说不出话来。
“再说,她的性子九头牛都……好,不说牛,—头都没有,是,是,是,我一头都没有。”
张牙午的脑子里没有“固执”这个词.罗美珍也不懂九头牛的意思,因此张牙午说话有点儿急躁了,挠腮抓耳,变得吞吞吐吐。
“就是……她像你,”他只好再次说,“关不住她,明白吗?”
“像我?”羅美珍似乎明白了,撒野道,“都怪你,谁让你宠她。”
经过很多次不了了之的交谈,张牙午和罗美珍都没有气魄拿定主意,一个认怂,一个唠叨个没完就是从来没行动(罗美珍甚至不知道村委会所在位置)。张牙午从我妹妹身上打听到一些消息,她们都一致认为多郭是个诚恳的好人,但结果会怎么样,拿捏不准。张牙午垂头丧气,这些信息,他女儿说得足够详细了,她当时是那么极力说服,眉飞色舞,偏执,最后恼羞成怒。
“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有多好我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很好很好,就像你一样好,爸爸。他诚实安分,不算丑,虽然谈不上多好看。他想娶我,我想嫁给他。我没有意气用事,也不是鬼上身,我相当认真。我已经答应他了,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反悔。”
张牙午总是不经意想起女儿的话来。
“跟我一样好?”张牙午思忖着,“像我这样的男人好吗?”
他于是他问妻子:“你觉得我好吗?”
“不然我跟你生那么多孩子干吗。”罗美珍回答他。
这时他耳边又想起女儿的另一句话。
“你们怎么不懂,我想选择我的人生。”
“一个小屁孩懂什么人生。”他当时回答。
“反正你不是我爸爸,你管不了那么多。”她回敬他。
接下来张牙午听到妻子和女儿互不相让的对骂在他耳边嗡嗡地响,除了一些常用脏话偶尔飘进他的耳朵,他完全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罗美珍已经把鸡腿赶出家门了。
“好吧,我这次来只是跟你们说一声,没有征求你们意见的意思。”
张牙午看着女儿落寞的背影渐渐远去,他怔怔地望着,过了好久,罗美珍推了他一把,他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我们跟她没关系了。”罗美珍对丈夫说。
如果不是妻子说这种话,他会追出去,但他认识到,一旦他追出去,妻子就不会原谅他。他略一思索,振作精神,当起了劝说员。
“随她去吧!”
不管他说什么,从什么角度,站在怎么样的立场,总是围绕这句话展开,说得最多的也是这句。
“你烦不烦,婆婆妈妈的。”
事情一直拖着、耗着,可以说毫无进展,加上张牙午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做其他事情,获取食物和照顾孩子们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他只能用无数个恍惚的一瞬间想想,付诸实践是不可能的。
最主要的是,他手足无措,也就是说,他无能为力。而且,无能为力占据了他的一生,但我慢慢发现,无能为力对于他并不完全是坏事情。在张牙午身上,无能为力里边有一种黏稠又悲苦的包容性,就像沼泽地一样,他能忍气吞下很多东西,然后他头上能长出一些花花草草来,这大概是他的乐趣所在。当然,以我现在的年龄是难以理解的,但丝毫不影响我对此的判断。最后,我必须承认,无能为力在他身上散发一种属于他独有的光芒。他已经将无能为力发挥至极。
鸡腿这件事情就是如此。他在看似每天奔波劳累的农活与家庭生活之间,后知后觉地做了一些别人不会想到的事情。他放下自尊和被伤害的心,没过多久,偷偷给鸡腿打电话(罗美珍思念鸡腿的方式就是咒骂她,她连想都没有想过,要给女儿打电话,如果要打的话,那也是女儿打给她,请求她的原谅)。
在每一次简短通话中,张牙午都会问:“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鸡腿每一次回答都一样:“我在这很好,爸爸。他对我很好。”
后来他们开始讨论家人,鸡腿有一次小心翼翼地问罗美珍现在怎么样了,张牙午跟她说还是老样子,不过最好选个时间回来一趟,跟她道道歉。
“你知道你妈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嗯,我知道。”
“你们一起来吧。”张牙午说。
鸡腿挑了一个时间,她后来没能如期而至,幸好她也没有跟父亲说具体时间,因为她怀孕了,为此她心烦意乱,不知该不该跟父亲说。在怀孕的第五个月,某一次通话中,她忐忑不安地说了出来。她清楚记得父亲有七八秒时间没有说话。
“那你要更加照顾好自己啊。”
张牙午那张老母猪似的脸好像见不得阳光一样,更加耷拉着,无精打采,那一条条皱纹似乎吃了黄连,“一个小孩生孩子——如何是好”。他有时候实在忍不住想要问一问妻子,虽说她糊涂,但“久病成良医”,孩子生多了,肯定有经验,然而他害怕妻子暴跳如雷,大打出手。
他最近老是在打电话,罗美珍已经有所发觉,问他怎么回事,他不敢说实话,只好谎称是关于村主任的事情。
“村主任能有什么事情?”
“你不懂。”
实际上他自己心知肚明,虽然他不了解中国有些村主任的故事,但他始终认为,就像妻子说的,村主任能有什么事情,不过为了圆谎,他突然理直气壮,说这种事情不是一个婆娘可以理解的,就这样搪塞过去了。
而罗美珍一直被蒙在鼓里,几个月来,她思念鸡腿的方式依旧是骂骂咧咧,不过次数变得越来越少,一来她自己怀孕了(只比鸡腿晚一个多月),二来她还要照顾孩子们,因此没有多少时间念叨。她有一个想法,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她是那种有话不能烂在肚子里的人。
“你是不是看女儿不是你亲生的,所以才不帮我找回来。”
“嗨,你这话说得……”
罗美珍看见张牙午气急败坏的样子就完全相信丈夫了,而且她只是猜测,现在这种疑惑已经被丈夫的人格消除掉了,要知道她最相信的人就是他,不过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之后,她又问起为什么不把女儿找回来,她明知道得到的回答模棱两可,还是想听听他会怎么说。
“让她去吧。”张牙午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大堆,老调重弹,断断续续,反反复复,言辞笨拙的他把脸都急红了,甚至像孩子一样双手比画着。罗美珍过几天问一次,张牙午也总是那个回答:“让她去吧,我了解她。”
罗美珍挺着大肚子一如往常,怀有身孕对她而言就像上个厕所那么简单,除了行动不便,据说,这个儿子差点排进了厕所。
生命之力不仅把罗美珍的肚子变成了一只皮球,还悄悄地在皮球里加满了焦虑。在热闹而平静的生活下面,时不时有一条蛇从水面爬出来,游上岸,然后钻进她的肚子,它在羊水里转圈,像在玩一种游戏,时间久了,她才发觉蛇就是焦虑,这让她感到恶心。她后来跟我母亲说,那段时间她经常半夜惊醒,她有时候会在黑暗中看到鸡腿在天花板上对她扮鬼脸,然后像蛇一样转一圈,消失在她的冷汗中。
“蛇,蛇。女儿。”
她把丈夫推醒,张牙午在蒙蒙咙咙之中回答:“女儿不是在你身边吗?”
过了好一会儿,张牙午才清醒过来,“什么蛇?”这时候他也知道罗美珍说的是鸡腿,再也睡不着。
从远处传来沉重的铜锣声,尽管很远,却很清脆、悲伤,在他心里还响起了唢呐的声音,虽然听不到,因为他知道唢呐很尖锐却不沉重,因此传不了那么远,但他的耳朵听到了大脑往日储存的声音。
“是谁死了?”他在心里说,没有出声。
又过了好久,“睡了吗?”他说。
“没。”听得出来,妻子在生气。
他本来打算告诉妻子,等她坐完月子,女儿就会回来看她,但他说不出口。
五分钟过去了,“她会回来的。”张牙午说。
罗美珍感觉那条蛇转得更快了,她回答:“嗯。”
后来张牙午没有说话,罗美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她又做了一个梦,但不清晰,好像不是她的梦境,却在她的身体之中,她说不上那种奇妙的感觉。
罗美珍有一段时间无法自拔地重述这个梦境,得意扬扬,认为这是一个奇迹。
张牙午一开始还觉得很神奇,后来听得多了不以为然,“那你说说,这个不是你做的梦,你是怎么梦到的?”
罗美珍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她说:“我怎么知道那么复杂的问题。”
起初有什么声音,有很多杂音,好像一个扩音器在水底快要报废了,水面上泛起很多涟漪,然后是一桌菜,一个小孩站在荔枝树下撒尿,接着又是声音,咀嚼的声音,穿拖鞋走路的声音,看见一只手,不知道是谁的。这些突然都消失了,出现灰色的云层,有人在接电话,这时出现一个人,是张牙午的背影。张牙午一出来,整个感觉又变了,他在一片淡黄色的水域,这种模糊的颜色基调直到梦境结束都没有改变。熟悉的生活场景开始出现,有一片草地,有一条黄色的泥土路,道路后边又是草地,草地上种着几棵荔枝树,还有野生的荆棘树,远一点是一片竹林,张牙午站在一棵荔枝树底下,只看到他的背影,在旁边的荔枝树下,有一个小男孩撒尿。张牙午一边听,一边摘荔枝树上的叶子,往竹林走去,快要看不到的时候,他跑了出來,速度越来越快,嘴里叫嚷着什么。大概跑了三十多米就看到有一个人站在屋檐底下,她在那里看着跑过来的张牙午。“那个人就是我。”罗美珍述说这个梦境的时候说。张牙午来到罗美珍面前,气喘吁吁,把手机举在空中。
“快。”张牙午说。
罗美珍接过电话,“谁啊?”她说。电话那头传来鸡腿的声音,“死……”她说了一个字,听到鸡腿在哭。“是不是受欺负啦?”鸡腿说:“不是。我肚子疼。”罗美珍说:“肚子疼你哭什么?”“她怀孕七个月了。”从地上传来张牙午的声音,罗美珍低头一看,只看到丈夫佝偻的腰,头部被她的肚子挡住了。“什么?天啊,怀孕七个月啦?”罗美珍接着说:“你这个死簸箕,瞧你都干了什么。”鸡腿说:“我该怎么办。”“有谁在?”罗美珍问道。那边迟疑了一下,“他在。”“接电话,让他接电话。”过了一会儿,“喂一”胆怯而青稚的声音。“喂什么喂,快点带她去卫生院,去卫生院,卫生院,听清楚了吗?”罗美珍说。“清楚了。”那个胆怯又青稚的声音说。
梦境结束。
第二天罗美珍起床的时候对张牙午说:“我昨晚梦到女儿和你了。”张牙午“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就走了出去。罗美珍骂了一句什么。起床后,给孩子们穿衣服,把稀饭盛出来散热,等下他们就可以吃快一点,不然上学要迟到了。把孩子们送到那条黄色的泥土路,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很快隐没在竹林中。她回到厨房坐下来,忙活了一阵,她自己还没吃早餐呢。罗美珍吃了几口粥,张牙午的手机响了起来。“谁啊,那么早。”他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他看了一眼,马上跑了出去,罗美珍也跟着出去,不过她只站在屋角下。
她想:“他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张牙午跑到黃土路上接了电话,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要知道,打电话过来的是鸡腿,鸡腿从来不会在早上打电话给他,一般都是下午。
罗美珍只听到一声“喂”,就再也听不到了。张牙午在一棵荔枝树下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走到竹林的边上,树木之间隐隐约约,已经看得不真切了。
罗美珍正打算回厨房继续吃早餐,却看见丈夫心急如火地从那边跑过来,她一辈子都没见他那么紧张过。
张牙午好不容易跑了过来,眼神充满了恐惧,他把手机举到罗美珍的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
罗美珍犹豫了一下,这才接过电话,手机凑近耳朵之前,她似乎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因此感到出乎意料。
“谁啊?”她说,实际上她是对着张牙午说的。
“妈——”电话那头传来鸡腿的声音。
“怎么回事?”罗美珍自言自语。不过她没有时间细想。相隔八个多月了,才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听到鸡腿的声音,她胸中满腔怒火,恨不得把女儿撕成碎片。
刚刚准备大骂一顿:“死簸箕,不要脸的东西,还打电话来干什么,死在外面得了,你已经跟我们没有关系了,你最好在外面发烂发臭。八个月,八个多月了啊,你才打电话来,你如今打电话来干什么……”结果她只说了“死……”鸡腿慌乱的哭声抢先了一步,让她的一腔愤怒烂在肚子里,她立即心软下来。
“是不是受欺负啦?”
鸡腿说:“不是。我肚子疼。”
罗美珍说:“肚子疼你哭什么?”
“她怀孕七个月了。”从地上传来张牙午的声音,罗美珍低头一看,只看到丈夫佝偻的腰,头部被她的肚子挡住了。
“死簸箕,瞧你都干了什么。”(过了三四天,罗美珍对张牙午说,还好我骂了她一句,你听到了没有?没听到就算了,反正我骂了她一句,心里舒服了。)
“我该怎么办?我害怕。”
罗美珍听着女儿不知所措的哭声,心里很慌张,她不清楚鸡腿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严不严重,也来不及问细节,她害怕延迟下去,会造成更糟糕的后果。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等心跳稍微平静下来了,这才说:“有谁在。”
那边迟疑了一下,鸡腿的哭声停止了,她吸着鼻子说:“他在。”
“接电话,让他接电话。”
电话里传来塞塞率率的摩擦,过了七八秒钟,多郭用胆怯的声音打了一个招呼:“喂。”
“喂什么喂,快点带她去卫生院,去卫生院,卫生院,听清楚了吗?”
多郭答道:“清楚。”
一个小时之后,鸡腿打电话来,“我没事了,妈妈。昨晚睡觉睡歪了。”
罗美珍挂掉电话之后,追着张牙午打了一上午。
此后,鸡腿经常打电话来询问怀孕需要注意的事项,慢慢地变得越来越日常,罗美珍也完全原谅了女儿。
鸡腿诞下儿子的第三个月(罗美珍于一个多月前也生下了自己的第十个孩子),刚好是春节期间,鸡腿带着多郭,还有儿子一起回来探亲。
罗美珍和张牙午一致认为,多郭是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