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手记
2020-08-06包临轩
包临轩
大暴雪
一场又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每一场都是持续性的,暴雪终于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把人们对4月的固有认知彻底颠覆了。这个4月并无春色,而是冬天顽强的延续,说是隆冬时节也不算过分,超大的雪量把4月中下旬几乎所有的日子都给填满了。女医生和她的医院此刻就深陷在暴雪的围困之中,无垠的白色弥漫了全部时空。
女医生从白色病房的窗子向外看了看,继续着和患者简短的交谈。护目镜、口罩和防护服把她武装起来,使她看起来像一个宇航员,又像一个外星人。一身的白色,令人觉得她和外面的大雪有某种关联,似乎她和雪来自同一个地方。当她向外一瞥的时候,也许是漫不经心的,也许不是,正如患者从她藏在护目镜后面的眼睛里获得了安慰,从她口罩后面发出的语调里找到了希望一样,她也从窗外的大雪中获得了自己的那一份慰藉。
被白色围困着,自己也是白色的一部分。当年在父亲的病床前,她看到了这些白衣人,她觉得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蕴藏着神奇的技能和力量,当父亲出院时,她暗暗决定自己要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个。若干年后,医科大学的教室和实验室里,多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亭亭玉立的女子,再后来,她成为医院中的一员,经常出现在病房之中,那其中的一间,就是她父亲住过的,她依旧记得。记得那间病房当时的模样,记得父亲的那位主治医师的英俊面庞,一双眼睛会飘过一丝温暖的笑意。父亲离开已多年,但是她觉得并不遥远。
医院外面,又一辆病患者转运车开了进来。车门徐徐打开,从边境口岸海关里出来的入境者,在同样是一身防护服的转运工作人员的引导下,鱼贯而下。除了身材有高矮胖瘦之分,在口罩的遮护下,每个人的眼神都是大同小异的,就像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境外输入者。而每一个和他们接触过的工作人员、服务人员,也都成了密切接触者。来到医院的,都是有了被病毒侵袭的症状,他们将在这里隔离治疗,而另一批无症状者,则被隔离在其他封闭起来的地方,同样,那些站在隔离宾馆门口身着防护服的管理团队,那些一袭白衣的人们,向他们伸出戴着手套的手,伸出指示方向的手臂。那手套是薄薄的,几近于无。但他们显然都无一例外充满了善意,只是每一个善意,都不得不隔着一层物理隔层。境外输入者和密接者就这样站在一起,既远又近,既近又远。在他们的身后身前,是纷纷扬扬的大雪。
这样的场景,女医生是熟悉的,虽然内心中她从来无法适应这些。她是一个安静的人,职业的特殊属性又强化着她的这一性格,但是病毒肆虐以来,她发现这个世界比她还要安静一百倍。虽然起初不是这样,起初这个缺乏准备的世界被完全打蒙了,大恐怖,大无助,然后是号啕,是悲戚,是能够灌满江河的流不完的眼泪。那时,无论在院子里,还是走廊上,甚至在病房里,她似乎没有片刻的安宁。那些恐惧、悲伤的患者和他们走来走去的家属、亲人,都在大声喊叫,高一声低一声的愤怒与哀求。她无法淡定,她应接不暇,但是仍旧保持着职业的冷静和耐心,她从未失去这些心理素养,所以她从不大声说话。她像一朵雪花一样冷冽,但是当落在某个具体物体上面的时候,就像落在一张被病痛折磨得扭曲的面庞上的时刻,雪花就融化成一点微微的印痕,这微痕却是暖的,像体温一样。
在4月以前,在往前回溯的那些严寒的日子,医生24小时工作模式就开启了。没有生活,工作就是生活。吃饭和给车加油是一个道理,与餐饮无关;睡觉,是为了充电,是为了尽快醒来,继续陀螺式的旋转,与休息无关。谈话,只是交流患者的病情,从轻症到重症,到危重症,或者反过来,沿着另一个方向,重新来过,这一些过程充满了医学术语的碰撞,与专业之外的任何具体生活无关。触目皆是病痛,病毒飘浮在空气之中,混迹于灰尘之列,每时每刻都险象环生。白色,几乎成了获得视觉休息的唯一方式,那抬眼可见的白色墙壁、白色罩衣、白色口罩,甚至病服蓝白相间的白格子部分,都是目光乐于落下的片段和局部。当然,假如外面下起了铺天盖地的大雪,视觉就会感受到了某种奢侈,于是带着压抑的心灵小小地舒展一下,甚至发出一点点任谁也无法听懂的惊呼,因为那惊呼落在了潜意识的深处,随后消失了。是的,感谢雪。
好几个月过去了,病毒坚决不肯离场,幸运的是,雪也从未缺席,仿佛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激烈而神秘的博弈。女医生偶尔会站在窗前,看一眼身外的冬天。雪来得总是时候,总是这样恰逢其时,她想。一场连着一场的大雪,是想把病毒逼退吗?人的肉眼看不见病毒,也许大自然对一切都是心知肚明的,它是派遣这白色使者来清扫和荡涤病毒吗?是想以皑皑银装来减弱人间的悲痛,抑或是给我以某种希望和暗示吗?
这时,男友的头像在手机上亮了,他发来语音,她几乎没有时间和他通电话,只是用微信交流,两个人似乎已经习惯了。但是有雪的日子是例外,望着雪,她有着要和他直接通话的强烈愿望,她想让他和她一起分享雪所带来的喜悦,他也会把雪的图片和视频发给她。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就是从冬天开始的,那当然是一个落雪的日子,只不过没有今年的雪这么暴烈,她踏雪而来,他的手藏在身后,当她到了近前,一束火红的玫瑰突然出现了,这大雪天里,仿佛凭空绽放出爱情的奇迹,熊熊燃烧。现在男友和她相隔遥远,他正驰驱在另一个战场。但是这场4月的大暴雪把他俩连接起来,在离她三百公里以远的地方,暴雪把高速公路封死,几十辆汽车被困已达十几个小时,她的交警男友正率队驰援,而驰援的路也同样风雪交加,极为艰难。似乎施救者本身,也不知在下一步会否同样成为另一拨儿施救对象。
白衣人迎着病毒冲向生死难测的凶险之地,这样的行动方向被称为逆行。但她从未觉得自己是在逆行,那其实是无法逃避的唯一选择,是前行。在那样的体力消耗战中,情感能量也在被持续消耗。心路历程蜿蜒着,从高高的峰巅一路向下,穿入峡谷地带,然后探出头,奔向了山外的平原。在这样的大落差中,最初被滂沱泪水蒙住的眼睛,渐渐从模糊中看清了一个新的现实,一个被病毒反复折腾的喧嚣人生,终于不得不落潮,大地在一片素缟和白衣飘飘的风行中,变得前所未有地简洁,同时肃穆和庄严的旋律在冉冉升起,或许这是大自然和上苍所要达成的某种目标吧?这与医院那种氛围相近了,医院的气氛无边界地扩大了,讓每一个曾经浑浑噩噩的沉迷者惊觉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向死而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作为一个女子,她从来都是把医院和外面世界分开的,走出病房和医院,走在下班的路上,她就是走在了活泼的人间,喜怒哀乐是有的,但喜与乐是生活本身,医院是工作场所,而医院外的生活是无边无际的。此前她对此从未有过丝毫质疑,现在发现再也不是这样了,医院与社会之间的四面围墙被看不见的病菌大军冲开了,每一个佩戴口罩的人,都在相互提示着今后要加倍小心,要提心吊胆地活着,要彼此提防,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要在一两米之外说话。为了让所爱的人听得见,难道今后要大声喊道:我——爱——你……以此来惊扰对方和这胆战心惊的世界?
这样想的时候,医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暂时不去考虑,留给哲学家去想吧,她得收回心神,悉心照料她的病人,看着他或她一个时段的变化与症候,她必须从头到尾地关注着这活生生的生命个体,给他以希望,给他以好转,给他以康复,这似乎是个连绵不绝的过程。就像这窗外的大雪,一直下个不停,似乎只要病毒不后退,它就无法离场。所以,她觉得雪是懂得她的心思的,窗外的大雪,就代表着窗内的她。
到了4月,春意岂止是迟缓,好像压根就不肯来了。雪是越来越下得猛烈起来了,到了下旬,大雪干脆直接转换成暴雪,甚至是几十年不遇的大暴雪。她所在的城市,次日早晨已经无法打开家门了,停在外面的汽车不见了,原来被昨夜的暴雪深深掩埋起来了。一座座微型的起伏着的雪山,绵延在大街小巷,孩子们是劝不住的,冲出来叽叽喳喳打雪仗。而城外的高速公路纷纷关闭,无数车辆滞留在雪路上。她想,这一定是因为病毒的缘故,病毒正在不断变换着手法,让无症状感染者和潜伏者大量出现,重症救治中心在短暂的休整之后,重又开启,陆续接纳新的患者。她几乎不曾休息,甚至,还不曾见到久违的男友,又重返病房。好在,更大的雪如滔滔白浪一般奔涌着,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从未离开她的左右,只要她抬头,就可以看见。哦,白色。
又是一个雪夜,她值夜班。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今天的防护服似乎比往日沉重,像一座小山压在身上了。这夜,刚刚入住进来的危重患者已经年迈,不断出现状况,她一夜未能合眼。天快亮的时候,她在窄窄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在朦胧中,她发现病房的门居然开了,雪花号叫着扑卷进来,是在召唤她吗?她急忙站起身,但是步子有些踉跄,她只是想把门关上,但是她惊异地发现,这不是木门,而是一扇铁门,沉重得很,她怎么也关不上了。这让她很是焦急,她无论如何是要把门关上的。她走到门外,终于知道门为什么关不上了,是大暴雪挤进来了,形成了厚厚的雪墙,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雪,连黑夜都被雪照亮了,患者也被雪淹没了,她想转身回到病房,但是回不去了,而且身子也动弹不得,她只能置身于雪中,成为雪的一部分了。但奇怪的事情接着发生了,她突然不再感到疲累了,而是变得轻盈起来,她试着动一下自己的胳膊,这一动不要紧,她竟然飞了起来,连门框都没来得及抓住,风势很猛,她自己也变得很萌很萌的样子,像一朵雪花那样飞了起来。
4月的大暴雪不是无缘无故来的,它在上天和大地更深处积蓄了很久,在漫长的冬日沉潜了它很久的愤怒,病毒布满了天空,席卷着大地,大暴雪于是急切赶来,这是一种怎样的阻击和抗争呢?在女医生离去的清晨,雪缓缓地停了下来,变成了厚厚的银色地毯,从医院四周,从城市中心地带,向着郊外的旷野和森林铺展开去,仿佛等着野兔和群鹿张扬开轻盈的四蹄,踏上这片无垠,留下奔向春天的或深或浅的印痕。女医生其实没有消失,她不过是隐身于大雪之中,成为雪的精灵。我们能够看见她,她的男友也正从大雪深处的抢险中停下来,折转车头,向这边匆匆赶来,他当然更能远远地清澈地看见她,看见她笑盈盈地站在雪地上,手中捧着那束红玫瑰。
光 轮
这是一个大大的缓坡,机动车蜂拥着向坡顶开上来。这时,一辆自行车出现了,它在机动车的缝隙里忽快忽慢地穿行,感觉游刃有余,又像哗哗流淌的车之激流中一只独飞的海鸥,时而滑翔,时而俯冲。再往前面就是顶端的交叉路口,交警的身影隐约可见。但是自行车忽然灵巧地一拐,离开了主干道,飞进旁边一个院落的小角门,消失了。
这一幕令我一呆,我多么希望那个骑自行车的人是我啊!
追溯个人的自行车时光大概是多余的,整个国家都曾经历过大约几十年的自行车时期,灰蓝色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的自行车队伍,行进在辽阔灰黄的国土上,构成了一段国家风景,并进入世界影像库,成为无法绕开的历史段落。然而人们又都是健忘的,时过境迁,还有多少人在怀念自行车呢?自行车时代结束,自有其道理,但是自行车本身却令人怀念。汽车社会不可一世地到来了,但也不过是二十多年的光景,这二十年,其实是充满戏剧性的,因为几乎转眼之间,汽车由时尚生活的炫目符号,变成了人生和社会的巨大拖累。时髦、速度和效率带给我们的快感,正在消失殆尽。拥堵,是每天上下班高峰期有班难上有家难回的噩梦。这时候,自行车时代的慢悠悠景象浮现心头。似乎每个人都在心底里正这么想着,抬头一看,自行车们已经以各种方式重新杀回来。哦,杀的提法不准确,它哪有那样凌厉的气势,它其实是试探着、一波三折地出现在回返的路途上了,只不过,一路没有昔日的车铃声响起。
近些天,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出现了一道崭新的風景,这风景的主角就是新颖小巧的单车,传统自行车的N代升级版。这些号称“小蓝车”的单车,有数万辆,在一家公司的悄悄运营下,一夜之间遍布于城市,像冒出来的奇迹一样,成为供给市民出行的亮眼选择。正值病毒肆虐无孔不入的日子,公共汽车的扎堆式聚集出行令人惶恐,小蓝车的出场,可谓恰逢其时。我看见那些年轻人兴高采烈,奔向一组组列队停放着的小蓝车,就像奔向蓝天。
难道说,自行车时代又回来了?面对此情此景,我的朋友大卫或许是比我更加感到喜悦的人了。大卫已经五十岁了,从他参加工作起,一直是骑着自行车上下班,这种出行方式已经坚持快三十年了,他是一个坚定的自行车主义者,没有宣言,而是只用行动。为什么对自行车情有独钟,而且从未改变过呢?大卫说,实际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问为什么,是你们的问题,但不是我的。大卫说,无非就是习惯了,无非就是不赶时髦。大卫很平淡地回答。
据我观察,大卫本身是个书生气的人,他一直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也是个一辈子与文字打交道的人。读书是其大爱,靠写稿谋生,这是他全部复杂而简单的生活。他整个的人,沉浸在书籍的厚重繁复之中,压根就不打算从里面走出来,所以,大卫成了一个有自我定力的人,虽然他看起来温文尔雅。自行车对他而言,纯属外在之物,仅仅是个代步工具,绝不意味着其他任何东西。我怀疑,他的思维甚至不曾在车上停留过片刻,他未曾留意过自己的车子,甚至那上面有时落满灰尘,他也并不怎么在意,只要车子能把他载走就行了,所以他的车子是破旧的。他一定也不曾过多留意自行车与机动车的差别,虽然它们之间的差别是明显的,不仅仅是物理性的差别,更有附加在机动车身上的种种社会含义。
大卫的自行车生活模式是这样的,他从写字楼里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本书,边走边看,一直走到自行车旁边,把书收起来,掏出车钥匙,打开车锁,把车子扶正,然后一骗腿,跨上车,走了。下车的时候还是这样,重复一遍上车前的流程,把车停下,再把书翻出来,继续边走边看,一直走进自家单元门。如此来去,旁若无人。他对轿车、越野车、面包车,一律视而不见。大卫的同事们都已习惯,习惯了大卫的方式,习惯了大卫和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大家都认同了大卫的选擇,大卫现在的出行方式,就是他们自己也暗暗羡慕但又不肯承认的。在他们的心中,自行车是大卫最亲密无间的伙伴,超过了家中的妻儿,自行车,那是他的铁骑,正如一匹战马之于它的骑手,哪怕是战马和它的主人都在经年的风霜中老去。
但是事情正在发生奇妙的改变,在经历了多年的沉寂之后,自行车开始了起死回生的新旅程,一如手机游戏中即将牺牲的勇士渐渐满血复活。作为交通工具的自行车,近些年来,通过公司化的商业方式,集团军作战,大规模登陆大都市,进入人们的视野和生活,它们经历着无数的磨难和曲折,被驱逐,被打压,但是依然顽强地冲锋。这一次,它们冲滩,抵达了我的城市。这是对汽车社会的挑战和捶打,假以时日,单车存在着击败汽车社会的极大可能,目前它正以全新的姿态占领出行市场。大卫说,两个轮子的小家伙扑上来,要吃掉四个轮子的巨无霸了。
大卫说看到满大街涌上来这么多小蓝车,虽然很高兴,但是实际上和他本人也没多大关系了。此单车,非彼自行车。虽然都是两个轮子,但是自行车毕竟属于上一个时代,属于个人和家庭,纯属私人物品,私人交通工具,里面满满地承载的都是个体独一无二的悲喜故事。就像大卫我,和自行车厮守了大半辈子,那是承受了很多白眼和侧目的。同事们虽然看起来都很尊重我骑自行车上下班这件事,实际上心里还不是觉得我是个老怪物,老古董。这个我倒从不在乎,关键是上下班的路上,骑自行车的其实受尽了歧视。没有路权,处处受限、受罚,要忍受交警的呵斥和打压,要忍受机动车主的种种蔑视,车体的冲撞,语言的冲撞,嫌弃的表情,都是随时可以遇到的。不过,即使有这些难处,其实都可以忍受,生活嘛,就是由这样琐碎的烦恼构成的,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所以我还是觉得骑自行车相对比较方便,比机动车方便好多,船小好调头嘛。当然我也不是彻底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我早就给老婆买了一部小轿车,送儿子上学,要是用自行车接儿子,那是令孩子崩溃的事情,这个我懂。但是我自己就坚决不打算学开车了。遇着急事就打出租,出远门有高铁有飞机,我觉得从未耽误什么大事儿。外地出差回来,我就又骑着自行车上班了。老婆孩子都已习惯了我这样,同事朋友们也习惯了,聚会的时候,大家散场,我走向自己的自行车,觉得很坦然。我感觉挺好,也没碍谁的事儿。前些年碰到前女友,她是坐过我的车后座,搂过我的腰的女人,看见我现在还是骑着自行车,她就说,哎呀,我还真想着你骑自行车驮着我四处乱跑的那些日子呢。你看看。
大男孩大卫,就这样懵懵懂懂地骑着自行车,一头扎进了汽车社会,抛下弯弯曲曲的车辙长线,缠绕在路的边缘和机动车轮的边缘,在这双重的边缘上若隐若现。机动车对自行车是蔑视的,就像食肉动物蔑视食草动物一样,前者掀起巨大声浪和气浪,何等喧嚣,足以令自行车粉身碎骨。而单枪匹马的大卫和他的自行车,犹如一条漏网的小鱼儿,勉勉强强地苟活下来,目光惊恐,上气不接下气,机动车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的全面占领和几乎彻底的胜利。
但是,在隆冬的某一个早上,这一大趋势被硬生生打破了,地平线上,出其不意地涌起病毒战阵,漫过高山大河,迅速吞没了整个世界。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甚至也没有了机动车。谁还敢在密闭的变形金刚里,在钢铁容器里呼吸呢?街道寂静而宽阔,大卫和他的自行车小小地然而也是大大地出现了,虽然还像从前那样靠着路边,不疾不徐地前行。即使当他奋力蹬车的时候,他感到的却是久违的惬意,久违的从容,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自行车的路权居然得到了恢复,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当大卫回过头向后看去,从未见过的全新景象也降临了,小蓝车们正从大街小巷里穿行出来,载着年轻人的欢笑声,向他这边传来。
大卫想,我也可以消费升级了,这辆老旧的传统自行车可以进博物馆了,我不必再拥有自行车了,而只需将其变成一份记忆。是的,他也可以和年轻人一样,租用共享单车,每一辆小蓝车,都是一个神奇的精灵。明天他就可以从家里出来,绕过自家的车库,走出社区,在街边扫码,开锁,跨上小蓝车,迎着一缕晨风,继续感受那份小小的自由,这份自由是他一直小心翼翼保留给自己的。
我目送大卫走向小蓝车的身影,仿佛他是另一个我自己。这座建在高岗上的城市,纵横交织的街道像灰色的飘带,向低处垂挂下来,减少的车流腾出了辽阔的空间,骑单车的人奔行在上面,前后车轮的每一根辐条,在或急或缓的转动过程中,映射着太阳或月亮的点点光斑,旋转成一道道光轮,留在时光和记忆的长廊之中。由于没有机动车的速度作为对比,感觉单车同样是一种了不起的飞驰。这样的飞驰不是粗暴的,危险的,令人望而生畏的,而是体现了可触摸的轻盈美感,有着自由可控的那份亲切,似乎你招招手,或者发一声喊叫,它就会停下来。那矫健的骑车人脚尖着地,回过头来向你这边张望,令人联想起黄昏时分穿过街道的一只机敏的小猫。这一瞬间,便是静谧,便是回到了城市奠基者的本意:安居者走出,然后又返回,而连接出与回的一条条线路,在城市里伸延,它们是流畅而美好的,其中储藏着每一个居民不言而喻的预期和各种幸福姿势的等待。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