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龙湖,尘世的明镜
2020-08-06杜怀超
杜怀超
在我看来,云龙湖是尘世的一面明镜。镜面之上,是云龙山;倒映在镜子深处的,则是汉朝的月光。
到徐州,必去云龙湖;观云龙湖,则必先登云龙山。当然,这不是硬性规定。这就像不到虎丘等于沒到苏州的说法,从某种意义上说,到徐州不到云龙山,就等于没到徐州。登上云龙山,你则会揭开云龙湖的另一层面纱。
云龙山,其实是后来的名字,本来的名字叫石佛山。我在一本史书上查证到这个信息。这个名字一下子就击中了我。就我个人而言,是满心喜欢的。尤其是其中的“佛”字,山川河流,一旦嵌进“佛”字,这个山水就多了一层精神的天光。我们与山水的距离,就有了两个生命之间的隐秘通道。当然,这个“佛”字也不是凭空来的,因为山上确实有座寺庙,叫兴化禅寺。再一查证,此座寺庙原来则叫石佛寺,缘于北魏大石佛而建,真是万物皆有来处。寺不大,我曾进去过。香客不多,陆续进了庙来,跪在蒲团上面,虔诚跪拜、祈祷。那种肃穆、庄重的神情,让我瞬间对着那些神灵有了敬畏,内心也祈祷这些香客们心想事成。这种想法,尤其是对于已过不惑的我来说,邂逅一段人生的风雪,历经一些尘世的悲欢,千帆过尽,愿世界万物皆圆。这只是我个人的意愿罢了。
我固执地称之为石佛山,不只是缘于寺,其实还有一份小心思,与苏轼有关,以及还有那个隐居于此的张山人,包括那两只鹤。这也是我希望每个路过徐州的过客,都能到此游玩的缘故。
张山人,原名叫张天骥,因为隐居久了,当地人就忘记了他的原名,就呼之为张山人,石佛山与他似乎合二为一,这就像张天师所致力的那种天人合一的境界。这个张山人,作为山野之人,回归山林的隐士,和文豪苏东坡有着非凡的缘分。准确地说,应该是苏轼与他有着一段隐逸的故事。
苏轼大家都是耳熟能详的,作为宋朝的一代文豪,其个人魅力至少占据半个宋朝。在一生颠沛流离中,留下千古的故事和佳话。在当下看来,苏轼,就是中国女生的偶像,最受欢迎的大叔级别;而且,苏轼与徐州的渊源也是颇为深厚的。原本他是被发配调任到湖州的,谁知道他半路接到指令,到徐州来做知州了。
苏轼到徐州,怎么会结识张山人呢?这确实是个问题。苏轼作为徐州的父母官,高居庙堂之上;而张山人不过乡野山中一草民,处于江湖之远,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毫无交集的两个人,竟然结识在一起。
张天骥张山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一个朴实得有点儿愚的人,一辈子没有结婚,一生只知道赡养父母、打柴、种地、养鹤,仅此而已。按照他的意思,他的使命就是照顾好自己的父母,还有那两只鹤。这一生足矣,夫复何求?
这样的隐逸者,用我们现在的眼光看,也许可以接受的。至少,当下丁克家庭或者独身男女,不也是很常见?现代社会的重压之下,独身主义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但在宋朝,想必是另类的,也就是说,张山人在当时是特立独行的,这也就更加增添了他与苏轼结识的难度。
如果张山人是个文学爱好者,可以因为文学,两人有了共同的话题。但张山人啥也不是,就是个山野之人,孤独的放鹤者。这有点像同时代隐居在杭州西湖孤山的林逋,“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
据说苏轼抵达徐州不久,听说云龙山上有这么一位放鹤的人,不去钻营富贵追逐荣华,不去考取功名获取利禄,与俗世背道而驰,砍柴,种地,放鹤,侍奉双亲。这十足吊起了苏轼的胃口。要知道,苏轼啥人没见过,居然在徐州碰到这么一位山人,他要结识的愿望非常强烈,便托人传话给张山人。
这个放鹤的张山人真有遗世独立的味道。一般人碰到知州接见的机会,早就屁颠屁颠地去了。可就是这一般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得到的机会,到了张山人这里,他倒好,毫不在意地放弃了。知州,与他一个山野之人有何关系?他只与鹤在一起,他要放鹤、招鹤,这才是他的正事。
早晨,张山人侍弄好双亲的早餐后,就带着他的鹤,站在山巅,张开双手,迎着金色的晨曦,放飞他的鹤。黄昏,随着张山人一声悠远的呼喊,天边的鹤,就会扑打着翅膀,回到主人身边。
日子就这样,在打柴放鹤、粗茶淡饭中过去了。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是张山人觉得没什么不好。现在,知州苏轼要接见他,他有点惶恐,实在没有什么必要。苏轼也有点纳闷,堂堂一介地方大官员,要见一个人,竟然遭到拒绝,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出淤泥而不染”,清新脱俗?内心那个文人苏轼的湖水,瞬间被击中了,他执著地要见到张山人。
事实上苏轼后来遂了心愿,见到了张山人,而且两人还成为了好友。他还给张山人写了一篇《放鹤亭记》的文章,作为当时徐州府的知州,给一山民写文章,确实是够亲民的,也是绝无仅有的。
云龙山我去过了两次,还打算去第三次,第四次……我喜欢上了这个原先叫石佛山的云龙山,还有那个放鹤的人。守着白鹤守着青山,与苏轼结为好友的人,有此境界的世间有几人能做到呢?我说的境界不仅指向权贵,还有一个人的生活境界,与鹤为伍,远离喧嚣,走近自然,过着闲云般的日子。
苏轼和张山人,两人趣味相投。纵然不能谈文学,但丝毫不妨碍苏轼内心的欣喜与沉醉。他经常在公务繁忙之余,爬上山来,两人一起放鹤、喝酒。黄茅岗以及山巅成了他们的天然酒吧,醉了,就朦朦胧胧地看鹤,放鹤,与鹤为伍。以致很多时候,苏轼酒醉之后,衣衫不整,放浪形骸,完全舍去了一位知州的威严面孔,一个率真洒脱的文人形象纤毫毕现。最有趣的是,有次苏轼又醉酒了,回去的路上,竟然歪倒在一个大石头上睡着了,只看到黄茅岗上,成群结队的羊群向他走来。那块大石头,后人就称之为东坡石床。黄茅岗上是没有羊的,那是苏轼酩酊大醉之中把纷乱的石头当作羊群了。
每读到这个醉卧的故事,总让人心生感慨。高居庙堂之人,居然能在山上旁若无人地睡着了。想必,他把自己也当成了张山人的鹤,彻底放飞了一次自己。
念及此,我对此山产生深深的眷念。如果换作我们,还会不会像张山人一样,在山上放鹤?有知州在身边,还能不能好好放鹤,或者说鹤还会归去来兮?
站在放鹤台上,眺望远方。山下,是芸芸众生,是熙熙攘攘,是滚滚红尘,是功名利禄。而山上,是清寂的放鹤亭、招鹤亭。还有三两个游客,和我一样,枯坐在台上。此情此景,我不知道,要是张山人也在,会不会和我们把酒言谈,交个朋友,或者把我们也看作他手中的那两只鹤,放飞于云龙湖畔。
从放鹤亭下来,直抵深邃的云龙湖。不期而遇的,是一座以汉家公主刘解忧命名的石拱桥。刘解忧,她不是张山人放飞的那白鹤,而是汉朝放飞到大漠西域的鲲鹏之鸟。
在徐州的历史画卷上,杰出的女性很多,如吕雉、虞姬、王陵母、刘令娴等等,这些红颜们,就像历史深处的月光,在大彭氏国山川湖泊的润泽下,各自在人生画卷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光亮。汉朝楚王刘戊的孙女刘解忧,也是其中的一位。
历史对于刘解忧的文字记之偏少,知道的人就更少了。在汉朝和亲的队伍里,其光芒更多地被王昭君们所遮蔽。实际上,刘解忧,在维系汉朝与匈奴的平衡外交上,做出的贡献不逊于任何一个和亲的公主。这就像“解忧”二字,宿命般的音符,以云龙湖般的胸怀,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光阴里,海纳百川,给建立不久的西汉王朝一个稳定的边疆,确实缓解了汉朝西部匈奴骚扰的烦忧。
刘解忧,楚王汉室的公主。当刘解忧被选为和亲公主时,其身份乃罪臣之孙女。其祖父楚王刘戊因为参与吴王刘濞发起的“七国之乱”,后兵败自杀。选择刘解忧,完全是一种替代,皇帝哪能舍得自己的女儿远嫁?
汉朝皇帝就把刘解忧盛装打扮一番,给予公主的封号以及金银珠宝和绫罗绸缎等隆重的嫁妆,在吹打声中,队伍浩浩荡荡地向着九千里之外的西域乌孙国行进。这一去,从此生死两茫茫。
至今想来有点好笑。在战场上无法打胜敌人,竟然要通过送钱财和女人的方式求得和平。也就是说,一个女人可以换来一个国家短暂的安宁。我不知道当时汉朝的热血男儿以及将士们,甚至包括皇帝、大臣们,究竟是如何想出这耻辱的昏招?这与苟且偷生何异?躲在女人背后的歌舞升平,其滋味想必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也许那些君王们,夜深人静之时,为没有把自家的女儿送到和亲的异域而幸灾乐祸着。
我多次徜徉在云龙湖的身边,为她的澄澈与明净而内心充满敬意。就像刘解忧,污浊的政治斗争下,以罪臣之孙女的假公主身份和亲,但丝毫不减她作为汉家公主的尊严与高贵,出了汉地,她代表的就是大汉子民和身后的王朝。
反复阅读关于刘解忧的文字,并深深折服。刘解忧虽然和刘细君一样,同为罪臣之孙女,她和刘细君、王昭君不一样,后两人完全是文艺女青年。我们从刘细君的《黄鹄歌》“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和七十年后王昭君的《怨词》“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进阻且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诗句中可以看出,在她们的心中,文艺情怀使得她们消极、伤感和无法排遣,抑郁寡欢之心显而易见。尤其是刘细君,当她听说老乌孙王死去,自己必须嫁给新乌孙王时,她怎么也无法越过自己内心的那个坎,这不合乎汉朝的人伦道德啊?最终只能落个早逝的结局。
刘解忧,好一个汉朝的奇女子,其内心就像湖水一样清澈与蔚蓝。远赴西域乌孙国,这绝不是一般人可以接受的。刘解忧深知,乌孙的兴亡,直接关系到汉朝联合乌孙抗击匈奴的成败。
刘解忧开始嫁给的是乌孙王军须靡。关于再嫁的事,刘解忧也遇到刘细君所谓的名节问题。老乌孙王死了,要嫁给新乌孙王。刘细君心里过不去,以致后来抑郁而死。其实刘解忧尤其甚也。她的半生,竟然要嫁给三个乌孙王,如果按照汉族辈分来说了,第二个要嫁的是乌孙王的兄弟翁归靡,这刘解忧心里还好接受些。可是到了第三任,丈夫竟然是老乌孙王的儿子泥靡。这个乌孙王泥靡,是第一任丈夫军须靡和匈奴公主所生的,是刘解忧的冤家对头。可刘解忧为了两国联盟,毅然地用云龙湖水的柔软接纳了这一切。刘解忧嫁给翁归靡,生了三男二女,大儿子元贵靡做了乌孙王,二儿子万年做了莎车王,三儿子大乐做了乌孙左大将,大女儿弟史做了龟兹王夫人,小女儿素光为乌孙呼韶侯的妻子。刘解忧嫁给泥靡也生有一女。
五十年的乌孙国生活里,为了大汉王朝的江山社稷,刘解忧历尽沧桑,受尽委屈,用力挽狂澜的手腕,挽救了两国的关系,为打败匈奴,给汉朝边境的长久安宁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但是再富贵的国母生活,依旧阻挡不了她回到汉朝、回到故土的归心,就像春风,再温柔多情,也无法更改旧时的波浪。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公元前51年,年近七十的解忧公主,携三个孙子回到了阔别半个世纪的长安,从红颜到白首,长安繁华依旧,可惜自己青春不再,只有一身的沧桑和衰老。兩年后,解忧公主在长安溘然而去。
不管历史有没有记住解忧公主,徐州人始终把她记在心里,在徐州最美的云龙湖里,人们为之建造了一座雍容华美的石拱桥,取名解忧桥,这是她留在尘世的背影。
云龙湖,碧波如洗,静影沉璧,是遗落尘世的一面明镜,一半水上,一半水底,照彻着每一个或平静或波澜的日子。山上放飞的白鹤是面镜子,苏轼和张山人是面镜子,出使西域和亲的刘解忧也是一面镜子,还有生死爱恋的燕子楼以及尘世间的风云种种,都明丽在云龙湖澄澈的册页里。接通千载,也照彻万物。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