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谈二胡“百年声音”传承的思考
2020-08-06■杨雪
■杨 雪
笔者演奏龙头丝弦百年二胡
2019 年12 月1 日,国家艺术基金个人舞台资助项目“倾听百年的声音——杨雪二胡融合情境音乐会”在北京举行。音乐会以“二胡百年”①传承发展为主线,选取百年来不同时期的经典二胡作品,在尊重原曲核心基础上进行改编与再创作,同时融合多媒体表现手段以“融合情境”的艺术形式呈现。与以往音乐会最为不同的是:独奏者用手中珍贵的“百年二胡”奏响了“百年琴音”,使演奏者、聆听者仿佛触摸到了二胡艺术百年中的流光溢彩,通过穿越百年历史的声音感受二胡艺术走过的百年沧桑。
二胡以其音色似人声、擅长演奏歌唱性旋律而深受大家的喜爱。弓弦类胡琴从我国北方草原地区传入中原后逐渐融入汉文化,从“两弦间以竹片轧之”②到“二弦,弓之捩之,弓之弦以马尾”③的演奏方式和形制的革命性变化,是在人们对声音、形制审美的不断追求和改造中完成的,后来成为我国多个戏曲种类的主要伴奏乐器,以师徒间口传心授的方式传承。二胡自20 世纪初作为独奏乐器至今发展不过百年,与它千余年的形成期相比却是飞跃性的,发展至今已成为我国最具有代表性的民族乐器之一。音乐会中演奏的“百年二胡”,就是在二胡作为独奏乐器的最初年代留存下来的,具有历史意义。音乐会后,业内外人士对“百年二胡、百年声音、百年作品、百年传承”的广泛关注也引发了笔者更深层次的思考:“二胡千年”与“二胡百年”有怎样的发展变异关系?在梳理二胡“百年声音”历史文化价值的同时,在中西方文化不断碰撞、融合的当下,如何寻找到二胡传统文化身份的“根本”和“灵魂”?我想这些思考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把握二胡未来的传承和发展。
一、乐器为声音而生 声音因乐器延续
声音是乐器的核心本质,乐器是声音的载体,所谓观千剑而后识器,二胡“百年声音”的传承首先必须依靠乐器的传承。20 世纪上半叶由于社会动荡,再加上二胡都是个人作坊制作,没有形成规范,二胡的品质参差不齐。所以,这个时期的二胡留存很少,也成为了二胡百年发展史的一个遗憾。尽管目前尚存少量此时期的音响资料,但由于年代久远、录音设备有限,录制的声音与乐器自身的音质相距甚远,只能算作历史参考资料。可喜的是,近年来在徐州、苏州等地相继由当地政府或企业牵头建立了胡琴博物馆,做了很多实际的保护传承工作;另外还有一些乐器收藏家喜欢收藏老胡琴,想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尽一份力。其中以上海国粹胡琴艺术收藏馆的馆长蒋国粹先生最为突出。他花费了近四十年的时间,凭借一己之力从全国各地收藏了至少一百七八十把二胡和其他种类的胡琴,这些琴的制作时间横跨百年,以20 世纪上半叶的二胡为主,本文开篇介绍的音乐会中演奏的三把百年二胡就是由蒋先生无偿提供的。这些老琴是特定时期的产物,充满了时代烙印,丰富了二胡百年的乐器发展史,为二胡“百年声音”的传承提供了非常有价值和详实的研究依据,具有不可复制的唯一性。
二胡“似人声”的音色特点是它传承至今的本质特征之一,蟒蛇皮具有一定的伸缩性和相对的稳定性,老祖宗智慧地选择了蟒蛇皮作为制作二胡的原材料之一,是其“似人声”的根源所在;同时,由于蟒蛇皮的伸缩性特点和制作之前木料存放的干湿程度,会导致同一把琴在不同季节、不同温湿度的地区会产生音色的差异。湿度大的地区琴皮变软,在琴弦的压力下琴码、琴弦略微塌陷,琴声变暗哑,演奏者左手触弦的软硬度(弦张力)也会改变,反之亦然。本场音乐会也遇到了类似问题:老琴一直生活在湿润温暖的南方,是否能承受得了冬天寒冷而干燥的北京?我们提前做足了准备:例如在存放老琴的房间中放置加湿器;老琴全部放在密封的琴盒里并减少打开次数;运输过程中将琴弦、琴码全部拿掉,最大程度地保护琴皮;邀请北京制琴名师,提供相应的修复帮助等。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到了北京,老琴的状态相对稳定,音色变化不明显。原来我们忽略了这些老琴已历经了无数个春夏秋冬,拥有更强的适应力。
我曾两度探访上海国粹胡琴艺术收藏馆,一次性见到一百多把老胡琴已属难得,更何况还试奏了多把老琴。目前经蒋先生亲自修复可以演奏的老琴有二十几把,其中以“灵芝首百年二胡”最为珍贵。它拥有罕见的灵芝造型琴首;琴杆长88 厘米;琴筒呈正八角,长12 厘米,琴筒前端直径9.2 厘米,后端直径8.3 厘米;最难得的是保留了最初的琴皮,没有被更换过。当我第一次拉响“灵芝首二胡”时,那种声音的通透、音色的醇厚使我受到极大震撼,“沧桑”“远古”“空灵”这些词都不足以形容,这是连接百年的声音。音乐会中这把“灵芝头二胡”的声音给不少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位专业人士这样评价:“的的确确是一把带有‘包浆’④声音的珍贵老琴!”我还试奏了“方首竹筒二胡”,它瓮声瓮气的共鸣声非常适合塑造江南地区的水乡景象;“龙首圆筒二胡”,因为是圆状琴筒,相比“灵芝头二胡”的声音,它的“鼻音”更重……我从老琴的声音中品读出它们的唯一性、独特性,同时围绕着寻找最好听的音色而不断调整自己演奏力度的分寸把握和对不同形制老琴演奏手感的适应,非常过瘾和享受。这种享受来自于更加松弛古朴和丰富的音色听觉,带有百年气息的天然木料的演奏手感和因形制各异带来的视觉美感。
对演奏和教学而言,这些老琴是极好的关于“音色”的顶级实物教科书。音色是声音的组成部分,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概念,我个人比较赞同美国标准协会(The American Standards Association,ASA)对于音色的定义:“音色是在相同响度、音高和时值的声音之间的任何其他不同之处。”也就是说我们不会将音色与音高、时值、音量等内容割裂开来,听到的是以音色为排头兵的“综合声音体”。这种“综合声音体”既存在于音响学范畴,又需要演奏者赋予它文化思想的灵魂。近年来,因为比赛林立,为追逐比赛奖项,学生们总是在更快、更难的完成作品的标准中练习,再加上演出场地的不断扩大,或使“洪荒之力”演奏、或加上扩音话筒助力音量,谁还会静下心来听听自己或者在意他人演奏的音色好坏呢?我曾做过一个二胡音色的实验:五位学生,跟随我学习的时长相同、年龄相同、演奏程度几乎相同,试奏同一把琴、演奏同样熟练的旋律。在近乎相同的前提条件下,最后的结果竟然是像演奏了五把二胡。我想这种差异性是在思想、审美、性格、音色、乐感、具体技法应用等不同层面上的综合体现。老琴的音色之所以古朴醇厚,是因为人们在演奏时会将自己的审美意识和思想寄托在琴上,每一位演奏者的唯一性、独特性都蕴含其中,经过百年的沉淀形成了现在的声音,传达了二胡近百年的历史信息。老琴就是前人的肩膀,帮助我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听得更真。
左图:灵芝头百年二胡;右图:竹制百年二胡
在不同材质、形制的老琴中到底以什么材质标准或者演奏要求来求得“百年声音”的真相?根据老琴现有状态逐一调试出最佳的声音也许是唯一的选择。例如:考虑到每一把老琴的琴杆、琴皮对琴弦张力的承受度,再加上过去没有统一的定弦音高标准,可以根据老琴的实际状态定弦,才能使得它发出最好的声音;琴弦也要根据琴的状态来选择传统丝弦或钢丝弦;还有千斤、琴码、琴垫、琴托、琴弓部分的搭配也不能马虎。还可以借助科技手段,用仪器测量对比百年前后两个时代的二胡演奏的声音,积累宝贵的数据财富。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百年二胡”的琴皮塌陷或破损,它具有“包浆声音”的历史价值也就终结了,谈何传承?所以保护、修复老琴,录制老琴音频、视频等抢救性工作迫在眉睫。除此之外,希望能在胡琴博物馆中增加二胡“百年声音”的部分,将历史的声音留住。这一批百年老琴的集中呈现,无论是从形制还是声音都反映了二胡发展过程中传统制琴工艺与审美追求的结合,为我们提供了对20 世纪上半叶二胡乐器传承的宝贵参考依据。这一批老琴目前尚处于民间保护状态,期望在不久的将来能联合学院、乐团、乐器厂等方面的力量,组成演奏、制作、理论等多学科联动的科研团队,使老琴得到科学有效的保护。百年老琴只为将声音延续,守住基因。
民国时期胡琴展览
二、探索是传承的试金石
如果说修复老琴是为了最大程度还原历史的本来面貌,那么演奏老琴才能真正追溯“百年声音”的源头。遗音如可赏,试奏为君听。音乐会中我选用了一把传统丝弦老琴演奏了刘天华先生的《良宵》,音乐会后很多人都想得到答案:演奏《良宵》那把琴的音色为什么那么温润?音乐会前三天,老琴运抵北京,我选择了声音状态最好的三把琴来演奏三首不同风格的作品,并对琴弦、琴码等做了调试,最终确定用这把丝弦老琴来演奏《良宵》。丝弦音色虽温润古朴、演奏手感细腻,但也有高音区音色不好控制、容易跑弦等不足。再加上只有两天的适应时间,观众并不知道这些问题的存在,如果换成更容易控制的钢丝弦也可以演奏,有必要冒这个险吗?现在看来这个冒险的确起到了呈现历史声音的效果。在钢丝琴弦被广泛使用了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我们早已习惯它明亮的音色,当观众们听到了音乐会中唯一一首丝弦演奏的作品,温润的音色自然会被凸显出来,再加上乐曲的意境很适合以丝弦的音色来展现,所以听者会有新鲜和久违的感觉。从还原历史声音的角度,老琴与丝弦,毫无疑问是最佳搭配;但从传承的角度,无论是古朴温润的传统丝弦还是明亮的钢丝弦,都具有各自的音色特点,应根据作品的需要灵活运用。从演奏和教学角度,老琴是为了满足当时人们的演奏需求,不具备演奏当下作品的承载力,再加上百年的流传、损耗,老琴已到暮年,我们从《良宵》的声音中应该得到的是关于当时人们对老琴形制、声音等多方面的综合审美方向的启示。
音乐会最后演奏的是由作曲家陈欣若先生特别为此次音乐会创作的作品《百年》。这应该是新时代作曲家为“百年二胡”量身创作的第一首作品,具有时代意义。从声音方面体现了五个创新:
1.乐器方面,独奏者以交替演奏“龙头圆筒百年二胡”与“现代二胡”的形式呈现,体现了声音在百年间的流动。
2.编制方面,作曲家选择了扬琴、箫、阮、筝、打击乐的组合编制,在两把二胡与组合的对话中,试图挖掘更多的组合音色特点。
3.定弦方面,两把二胡的定弦都是“纯五度”,但是二者整体音高却相差“减五度”(见谱例),其中“百年二胡”的定弦比常用“低音二胡”(演奏《二泉映月》的二胡)的定弦高了“小二度”。无论是在西洋管弦乐队的弦乐声部(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之间,还是在中国民族管弦乐队的弦乐声部(高胡、二胡、中胡)之间,都是建立在纯四度或纯五度的声部音高关系上的,演奏起来更加融合、协和。声部之间音高相差“减五度”的定弦是非常少见的。
4.调式方面,因为定弦音高的特别设计,两把二胡在五声音阶中的“D 宫调”和“降A 宫调”之间交替演奏。最终呈现出来的音响效果彰显了象征着中国百年来的“固守传统”与“追逐时代”的矛盾和张力。
5.和声方面,以中国传统和声为基础,并在传统中不断求新求变,尤其是乐曲最后部分的主题再现,独奏二胡在“降A宫调”、扬琴在“A 徴调”、古筝和阮在“G 羽调”,除独奏二胡以外的各个声部在多调叠置中逐渐回归“D 宫调”,唯有独奏二胡最终结束在“降A 宫”上,象征着“坚守历史,对时代的永不妥协”。这种和声效果是建立在多声思维中,对中国传统五声调式一次非常规的独特表达,体现了作曲家关于中国传统音乐文化传承层面的思考,究竟如何在“变”与“不变”中发展。
《百年》选用了《二泉映月》的主题片段,并以丰富的变奏手法贯穿全曲,选择了与《二泉映月》音乐风格非常接近的江南丝竹中大部分乐器的组合编制,再加上以上分析的关于声音的创新点,综合体现了作曲家老到的写作手法、对多个中国民族乐器脾气秉性的熟知以及勇于打破常规的创作思路。从演奏方面来看,作品为演奏者设置了很高的演奏难度,包括在交替使用中迅速适应两把琴的手感和音色,内心听觉始终要在定弦音高的反差中、与其他乐器的和声碰撞中频繁转换等,如果内心听觉不够坚定,非常容易受其他乐器音高的影响。同时,这首作品也对演奏者提出了更高的艺术要求,如何在把握中国传统音乐风格的基础上进行二度创作,当“百年二胡”先后几次演绎《二泉映月》主题时,作品的风格与神韵绝非是简单地复制,应在百年琴声中将传统与现代的思考融入其中。
二胡“百年声音”的传承既要依赖乐器的传承,也要在修复、调试、测量过程中进一步加强保护,又要为挖掘老琴的时代性而思考选择什么作品,以什么方式留存。还有最为关键的一个因素,最终将乐器、乐谱、乐感化作声音的是演奏者,演奏者赋予声音以灵魂成就好听的音乐,肩负着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的重任。每一位演奏者的唯一性、独特性造就了艺术的鲜活多样。20 世纪初,以刘天华先生为代表的一批进步人士将二胡推上了独奏的舞台,改变其“草根”身份,为其形成学科专业体系的建立、发展夯实了基础,奠定了近现代发展中二胡在胡琴家族成员中的引领地位。此后百年,二胡在演奏、创作、教学、理论、乐器制作等领域都是沿着刘天华先生的观点向前推进:“一国的文化,也断然不是抄袭别人的皮毛就可算数的,必须一方面采取本国固有的精粹,一方面容纳外来的潮流,从东西的调和与合作之中,打出一条新路来,然后才能说到进步这两个字。”⑤《百年》这首作品正是沿着这个观点在守正创新中奏响了二胡的“百年声音”。如今,刘天华先生的再传弟子也早就过了退休年龄,目前活跃在舞台上的更少,抢救性记录他们记忆中老琴的形制和对声音审美的追求,也是二胡百年传承发展不可缺少的活态部分。
三、二胡千年植根只为百年绽放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二胡始终扎根在民间的土壤中,深受民间滋养与积淀,并在地域的文化差异中逐渐形成了具有多个地域特点的演奏技法与音乐审美,从而具备了强大的包容性、地域性。20 世纪初,在新文化运动的兴起、“西学东渐”广泛影响的大背景之下,在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交融中形成了音乐、戏曲等艺术门类多元化发展的局面,也为二胡这件乐器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契机。二胡拥有的广泛基础、时代的变革、巧遇刘天华先生的“东风”,“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促成了二胡作为独奏乐器百年发展的开端。以刘天华先生为代表的进步人士可以称得上是二胡新时代的开拓者。民间传承的代表人物华彦钧也是在传统民间的基础上,创作出了《二泉映月》《听松》这样经典的二胡独奏曲。他们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民间和传统,都是具有民族意识、文化觉醒的进步人士,对二胡乃至中国民族器乐领域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二胡千年”与“二胡百年”相互依存,如果没有“二胡千年”扎根在民间,受民间的滋养,形成广泛的基础,也不会有后来“二胡百年”厚积薄发的历史性大发展,千年植根就是为了百年的华丽绽放!
在历史的长河中,一百年稍纵即逝,但是对于二胡来说,这一百年却承载了它作为独奏乐器的所有故事。二胡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微小组成部分,它却成为无数中国人表达喜怒哀乐的心灵选择。我有幸作为二胡专业的演奏者、教育者站在第一个百年的时间节点,借由这些百年二胡的声音重温历史,我们不是要固守过去,而是要站在二胡千年发展的高度来回望百年,二胡未来的路还有很长,我有责任将其传承和发扬,为之做出自己的努力,并将每次的回望作为新的起点。
①二胡百年,本文所指“二胡百年”是指1926 年刘天华先生在北京大学教授二胡算起。
②[宋]陈暘《乐书》卷一二八,转引自李葆嘉、岳峰《二胡的起源——奚琴、嵇琴、胡琴音译考辩》,参见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编《华乐大典·二胡卷》文论篇,上海音乐出版社2010 年版。
③《元史·礼乐志》,转引自中国大百科全书编辑部主编《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舞蹈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9 年版,第277 页。
④包浆:古玩行业专业术语,指文物表面由于长时间氧化形成的氧化层,年代越久的东西,包浆越厚。
⑤参见《国乐改进社缘起》一文,引自刘北茂述,育会执笔《刘天华音乐生涯——胞弟的回忆》,人民音乐出版社2004 年版,第134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