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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青竹表卿

2020-08-05海慕云

南风 2020年10期
关键词:阿爹小欣寨子

文/海慕云

图/枕上浊酒

可我现在知道了,我见着你便欢喜,见不着你便不欢喜。你当初若不喜欢我,为何要答应待我长大后接我去你家,你若喜欢我,为何现在又要另娶他人……

雨后初霁的大乔山尤显温润,绵软的泥土里冒出一个个细小的竹笋尖儿,我和阿觅扛着锄子正准备去挖笋子。

只堪堪到半坡间,便听见空山中有叮当悦耳的铜铃声响起,遥遥见一队人马驾着车过来。

甚少有外人会进大乔山,我屏着呼吸拉阿觅伏在茂密灌木丛里,从枝丫缝隙中悄悄窥视来人。

为首的一个青衫公子从落花缤纷中骑马而来,后面一众男子均作寻常装扮,像是青衫公子家中的仆人。

为着青衫公子的样貌,我虽多看他几眼,可真让我眼睛发直的是十几辆大车压得路面凹出的深深的辙子。这十几车满满当当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总管够一寨子人三个月的口粮了吧。

阿觅跟我一样,眼睛发着幽光,“小姐,干不干?”

“干!”我摩拳擦掌。

嗷呜——空山中响起一声毛骨悚然的虎啸,林间有索索响动,似乎即刻便有猛虎咆哮冲出。

一时间人仰马翻,一群人喊爹叫娘连滚带爬地跑下山去。

阿爹以前养过一只老虎,阿觅喂养过它一段时间。她口技上颇有天赋,学虎啸学得惟妙惟肖,我再用根树枝拨动一下草丛树叶,便造出“猛虎出山”的效果。

我和阿觅从树丛中出来,“小姐!这里还有个不怕死的!”阿觅惊道。

我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那个不怕死的正是为首的青衫公子。我心道莫不是他吓得腿软跑不动了,可瞧着不像,他脸色红润,一双清眸滴溜溜地瞧着我。

“看什么看!没见过女大王啊?”我朝他挤出一个凶神恶煞的表情。

他微微一怔,正欲张口,我怕他呼救,急忙递眼色给阿觅。阿觅啪啪两掌拍在他身上穴位,我眼疾手快将一方帕子塞进他嘴中。

他眼睛越发睁大了些,脸上犹带着不相信。

他若是昏过去还好,这样眼睁睁地把我二人容貌看得真真切切,我很是为难的啊。

罢了,还是统统打包回寨子里再说。

车上的货我都略略看过了,皆是金银珠宝和绸缎织物,还有青衫公子的包袱里的一包桂花糕,味道甚好,比山下镇子上的桂花糕好吃多了。

我与阿觅正砸吧着嘴赞叹这糕点的味道天下无双,阿爹身边的一个小厮就将我俩叫到了前厅去。待我俩进了大厅,惊得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

阿爹朝我招招手,“小欣,来见过楚离楚公子。”

我惊若呆鸡,杵在原地不能行动一步,刚刚被我们绑在柴房里的青衫公子优雅起身,朝我施然一揖,“请姑娘安。”

阿爹瞧出我的不自在,问我:“莫不是你俩见过面了?”

我背上冷汗津津,垂首低声道:“见,见过了,女儿不知他是家里的客人,方才瞧着他带着十几车满满的行当,女儿想,天下竟有这样的傻子敢大摇大摆地经过我大乔山,于是便带着阿觅将他劫了。”

“胡闹!”阿爹一手拍在茶几上,震得茶杯上的盖子在空中翻了个个儿过来,我急忙扑通跪在地上。

“我们只是远疆上的一个寨子,你怎真当自己是山大王,把自己的未来夫婿给劫了!”

“什么未来夫婿!谁?他!”

“当初我与楚候生死之交,楚公子是阿爹在你还未出世的时候给你定下的娃娃亲。这十几车装的,都是给你的聘礼!”

我真不知道那是给我的聘礼啊,要知道我肯定赶他们出寨子去。怪不得那些车夫跑得那么爽利,敢情不是怕老虎,而是交完货了啊!

楚离见状想调和两句,阿爹对他道:“贤侄莫怪,小女虽是恨嫁了点,冲动了点,劫了——哦,是亲自收下自己的聘礼,可也算是性情中人不是?”

“小欣姑娘率真可爱,吾甚是欢喜。”楚离嘴角噙笑。

阿爹闻言越发满意这位贤侄,其实他刚开始见到楚离的时候一个激动已经喊了两声贤婿,忽而想起嫁女这复杂程序还未走完,于是又喊回贤侄。

二人相谈甚欢,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完全不把跪在地上的我放在眼里。

若是往常,我一定腹诽阿爹。既然阿爹当初和楚候是生死之交,说明两人起点是一样的,可如今人家是侯爷,阿爹却混成了一个小小寨子的寨主,领着三五百人还吃不饱穿不暖,愁得女儿只能打起了劫富济自己的馊主意,当真落魄倒霉。

我顾不得许多,大声道:“阿爹,我不嫁!”

阿爹恶狠狠瞪我一眼,转而笑对楚离道:“小女矜持得紧呢。”

楚离陪笑道:“女儿家的心思是难猜些。”

“阿爹,你莫忘了,上次我们看过的那个话本子说,有个外族男子来求亲,本族的族长答应将女儿嫁给他,结果那男子便带人把嫁女儿的那一族全灭了!”

阿爹的胡子都被吹上天了,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仍旧不睬我,向楚离绽出一个灿烂笑脸,“小女平日爱好文学,日后或许你俩可以切磋切磋。”

楚离恭谨颔首,“一定一定。”

我凄楚哭道:“阿爹,难道你真的要让女儿嫁给他!他会灭我们全族的呀!”

“放肆!”阿爹终于忍无可忍,一掌拍在茶几上,茶杯上的盖子哐当一声又翻了过来。“阿觅,把小姐带下去!”

阿觅扑通一下跪在我身旁,悲声道:“老爷,别让小姐嫁过去,那话本上说得清清楚楚,就是那外族人蒙骗了本族的小姐和族长,将小姐一族人全杀了,可惨了……对了,小姐,那本族的小姐叫什么名字来着?”

“叫小枫!”我急忙应道,“阿爹,当初你明明跟着我一起骂那个外族负心汉的!”

“混账混账!”阿爹气急了,食指乱颤凌空戳着我和阿觅的脑袋,“带下去!带下去!统统带下去!”

阿爹身边的大山走过来,我想鼓励阿觅再接再厉,谁知大山还未伸手阿觅便自觉起身,垂眸娇声道:“大山哥,我自己可以走。”

我正要开口骂她没出息,大山长臂一伸,我就被他像拎小鸡一样拎出去了。

足足思了十日,在放我出来前,阿爹守在门口如从前一般问我,“想明白了吗?”

我照旧敷衍回答:“想明白了。”

阿爹得了我这一个答案便心满意足地放我回房了。

我回房的头一件事便是抓住阿觅问我的话本子呢。

阿觅道:“都帮你收好了,老爷说要全烧了,我便只烧了那几本话本子的外壳,故意留了几个字没烧完给老爷看,老爷便信了。”

幸好,幸好,那些话本子都是大哥从外面带回来给我的珍品。我禁不住夸阿觅聪明,可瞧见那残破的书页,仍止不住的心疼。

我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人烧得糊里糊涂,醒来后有些人和事都不大记得了,常常忘了阿爹的身份,把他叫成大哥。阿爹怕我走丢,就找人看着我不让我到外面去。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山脚下的镇子,可我觉得那个镇子也不好玩,还不如山里的小鸟小猴有趣儿。

后来大哥见我整天跟小猴子玩得不像样,便从外面带了许多话本子回来。我对外面世界的认知,除了阿爹偶尔说起他以前与阿娘在外浪迹江湖时的一些逸事外,便是这些话本子。

窗外已是初夏葱茏,竹影婆娑,一个颀长身影从不远处经过,我疑心道:“那是谁?”

“楚公子,老爷说让他在寨子里先住些时日,择日便让你俩成亲。”

我仿佛被天雷劈了个正着,脑袋轰隆一声炸响。我想起阿爹刚才问我的那句话,其实我没想明白,才给我十日,哪够啊!

纵然他生得清隽秀逸倜傥风流,就如话本子里走出来的浊世佳公子一般,可凭什么呀?他一个侯府公子,我一个乡野丫头,门不当户不对的,便是话本子里有些编故事编得离奇的,也没见过家世差成这样能够结亲的。

阿爹苦守着这么一个寨子,守着这么一方净土,我断断不能将它葬送在他人手中。

我寻了机会,置一桌二椅在竹林苍碧之中。

“公子上次带来的桂花糕可真甜。”

“小欣喜欢,我下次再带些过来。或许,我带你去亦可。”他朝我浅笑,一身青色宽袍飘逸如仙,似与这天地青翠融为一体。

我有些怔忡,不知道他为何要随阿爹喊我小欣,但又觉得他喊我小欣喊得自然,并无不妥。

“楚公子,之前多有冒犯,万望见谅。所谓不打不相识,公子来了我大乔山,今日便由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这是……”他蹙眉道。

我殷勤地将一条烤得半生不熟足有拇指大小的竹青虫放于他的碗碟中。

“竹青虫,我们寨子依山而居,自然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原本是要到秋末才更合时节,到那时,这虫子可长到手腕大小,汁多肉厚,又肥又美。”

我轻轻伸出一节皓白手腕在他面前比了比,他脸色渐渐惨绿,与碟中的虫子相差无异。

我心中得意,遂将一条肥美青虫丢进嘴里,巴吱一下咬碎。青虫墨绿汁液便沿着我的唇角缓缓流下,我朝他咧嘴笑了笑,用指尖轻轻抹掉汁液。

“楚公子,也尝尝?”我一脸天真,以手托腮,用殷切的目光看着他。

他勉强用筷子将竹虫夹起,将青虫放到唇边,微微阖眼,停滞片刻,终是颓然放下筷子。

他面上略显赧色,我轻笑,然后在他惊诧目光下吃完了整盘竹虫。

回房后,阿觅拍手轻笑,“小姐,这楚公子竟是个胆小鬼。”

我翻她一个白眼,“若不是用面粉捏成艾叶做馅的虫子,这么大个,我也不敢吃!”

诸如此法,我屡试不爽。

他面如菜色,我便能笑靥如花。

他见虫蚁如见鬼魅,我便越发勤快地在厨房里研发新菜肴。

他扶着青竹呕得黄胆都快出来,我便吃酒吃肉吃得痛快酣畅。

那晚,阿爹邀楚离入席欢宴,阿爹瞧着日渐消瘦的楚离,着实心疼,特特吩咐厨娘做了许多菜肴,我便趁机将几碟虫蚁推至他面前。

楚离脸色不由又绿了几分,只勉强将旁边的笋干夹了两箸。

阿爹瞧着他着实瘦得不像样,便让人上了酒。

“贤侄,这些日子倒是委屈你了。若是这些菜吃不惯,且试试这蛤蚧酒,温补得很,很能补些元气。”

蛤蚧酒温醇,倒合楚离的胃口,他连着喝了好几盅。

我陪在他身旁,不吃酒,只殷勤地为他布些肥美个大的虫子,然后便是歪着头殷盼地望着他。

阿爹不胜酒力,喝了几盅便面红耳赤地唤了声“燕娘”。在旁布菜的燕娘粉脸一红,搀扶着阿爹回房去了。

阿爹临走前朝我眨巴眼道:“小欣,你留下来好好陪陪贤侄。”

我连忙应是,我当然会好好陪他,我还要好好看他如何出丑。

我兀自偷乐中,楚离一手支颐,用骨节分明修长手指捏着酒盅问我,“这是什么酒?”

我耐心解释:“这是蛤蚧酒。什么是蛤蚧呢?就是那种身上长满泡泡的、丑丑的动物。我们寨上的人只抓那些叫声高昂的雄蛤蚧,去皮剥肉,加上山参等药材一起泡酒。这酒很珍贵的,大哥想喝,阿爹都不轻易拿出来,说是男人喝了强身健体,金枪不倒……”我忽然明白刚才阿爹那抽搐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了。

“唔——那个,楚公子,我还有急事,请自便——”话音未落,手腕便被他一把握住。他劲奇大,我挣不开,转身已对上一双微红带着魅惑的眼眸。

我心道不妙,虽然我坑过阿爹无数次,却没有这次他坑我坑得如此大发的。

“小欣要去哪儿?”他迷离着双眼,脸色已从菜色变成了潮红。

“人有三急!”我着急地将他握着我腕间的手指一个个掰开,他却一个个手指重新按上我的手腕。

“哦,不知你的三急可比得上我这一急。”他垂眸看我,柔软发丝垂到肩上,夜风又将它吹到我脸上,乱糟糟的。

“哪,哪一急?”我盯着眼前一张清隽面庞,脑袋竟似比喝了酒还要糊涂。

“你说呢?”他眼眸中尽是玩味。

“我说,公子一定是着急要马上泡个澡,降降温。其实,我们大乔山有一方镜湖,十分适合泡澡。”

他额上有细密汗珠冒出,握紧我的手腕,将刚才玩笑之意尽敛,硬声道:“在哪儿?”

我随手一指,想要抽出被他握紧的手,“公子不送,喂——喂——你放手!你拉我去做什么!”

他携着我快速飞驰,清朗声音在夜间竹林中响起,“大乔山如此大,我怕迷路,劳烦姑娘带我去一趟。”

镜湖在月下泛起粼粼波光,楚离将我放在湖边,大步迈向镜湖,走前还丢下一句话,“你先去生火。”

我估摸着自己那点三脚猫功夫要开溜绝对溜不过他,万一将他惹恼了可没有好果子吃。

我生了火,肚子咕咕低鸣,这才想起刚才光顾着看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我熟门熟路抓了一只野兔,用随身小刀开膛剥皮,收拾干净,架在火堆上烤了起来。

如霜月色下,他从镜湖出来,发丝上的晶莹水珠顺着脸颊滑进衣衫里,倏忽不见,身上衣衫尽湿,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颀长紧实的身形。

我禁不住喉头一紧,咽了咽口水,又快速垂下眼眸。

楚离也察觉些不自在,径自走到树丛后整理了一下衣衫,出来时衣衫已半干。他坐在我身旁,“你不吃吗?这兔子快焦了。”

我闻言急忙将兔子取出来,小心撕开焦皮,啃了起来。兔肉烫得我的舌头在口腔里打颤,可我还是忍着不出声。

他关切道:“慢点吃。”

我嗯了一声,却不晓得眼睛要放于何处,只好垂头看自己的脚尖,默了默,又道:“你要吃一点吗?”

他轻笑,那笑像是天边的云彩,轻柔而缥缈,教人琢磨不透。他拾起身旁的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上的枝叶,“你吃吧,我吃腻。”

我愕然看向他,他含笑看着我,面色清润如玉,一双眼眸如天上星子,眸中的光似乎被这篝火熏染了,暖融融的,哪里是个被饿得面黄肌瘦的人!

“总不能让我天天吃虫子吧,即使是面粉捏成的虫子。”

我的兔子啪地一下掉在地上。

我就知道!楚离是个城府极深的阴险小人!

楚离住在寨子里已有一个月余,自那晚之后,阿爹便已将我俩婚事视为板上钉钉的事情。纵使我多番举证他是个阴险小人,可阿爹就是不信。

阿爹将我要结亲之事向大乔山附近几座山头上的寨子公告完毕。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结亲前需先定亲,阿爹便请了十里八寨的人一同过来庆祝。

寨子里的人在欢声高歌,歌声酒香飘满了整座大乔山,我与阿觅坐在寨子里最高的屋顶上。

阿觅说真好,小姐就要嫁人了。

我心中纠成一团乱麻。我清楚记得话本子里的那个外族青年便是在与小姐结亲的那个晚上,将小姐一族全杀了。

歌在唱,舞在跳。阿觅有些坐不住,身子扭来扭去,我循着她目光看去,落在一个健壮身影上。

我叹道:“去吧。”

阿觅轻快地嗯了一声,纵身一跃,往正在与姑娘小伙们对歌的大山去了。

前几日无聊之际,我曾与阿觅探讨过大乔山的第一美男,大山自然是阿觅心中当仁不让的人选,若是从前,我也能勉强认同,可如今却觉得楚离更英俊。

阿觅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看我,“小姐,虽然楚公子白净些,个高些,可走路太飘,看起来像是要被风吹倒一样,哪能跟身壮如牛的大山哥相比。”

我无语阿觅的形容,楚离的姿态潇洒如风,况且她没看见他镜湖出浴的那一刹,当真摄人心魄,要人性命。

我用目光梭寻人群,终于找到坐在篝火旁的楚离。他与那些向他道喜的人喝酒,用那被篝火晕染的暖暖的目光看人。间或他会看向我所坐的屋顶,我不知道他看见我没有,或是看见了又是否知道我坐在这里的用意。

人群终于渐渐散去,他从地上站起来,朝我看过来。我的心跳忽而加快,我几乎听见它的声音。

“你在上面干什么?”他仰头看我。

“看风景,这里风景好。”我知道他不信,可我只能这么说。

他原本灿如星辰的眸光渐渐暗淡下去,“夜深了,要加件衣服。”

我的心也猛地一沉,钝钝的,闷闷的。

他默默看了我一眼,终是转身走了。其实他的房间离我所在的屋顶并不远,我可以看见他背对着我独自一人伫立在屋檐旁,沐着霜白月光,青衫如竹,与方才谈笑的模样判若两人,极尽萧瑟落寞。

我疑心他或许在等我下去,然而什么也没有。

我听到了吱呀的关门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像是一声浅浅的叹息,若有若无,无可奈何。

远处青山重重,勾出蔼蔼轮廓,周围修竹环绕,丛丛竹枝细长青叶翻飞,淡绿青翠氲成一片浩瀚碧海,我处在寨子的最高处,仿佛立于碧苍之中,如沧海浮舟,一颗心也不由跟着沉浮跌宕。

晨光微曦时,山间起了大雾,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绵绵交织的雨丝吹拂到我的脸上、身上。我伸手抹了一把早已冰凉的脸,指着远处升起的一缕青烟,追问一个换岗回寨的小伙子,“可是有外人要攻入我们?”

小伙子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待看清屋顶上的我,急忙恭谨道:“小姐,昨夜无事,那炊烟应是厨娘烧的。”

哦,我枯坐一夜,原来无事。我不知自己怎么回到了房间,只闷着头睡。

睡了许久,便隐约听见许多人的声音,有阿爹的痛骂声,有几位姨娘的规劝声,有阿觅的哭泣声。

阿爹骂我看话本子看得入了魔障。

姨娘劝我,女人总要嫁人的,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阿觅哭着求我醒一醒,好歹吃点东西。

我听了许久,只唯独没有他的。

窗棂外沙沙作响的风声吵得我头疼,待我睁开眼时,外面青竹暗影摇晃,散落一地斑驳碎影,楚离携着淡淡青竹气息而来。阿觅不在,他犹豫一瞬,终是迈进房间。

他立在我床边,背着光,我瞧不清他的面容,黑暗中只听闻他的声音,略带喑哑。

“真的不想嫁我,小欣?”

我喉间火烧一般疼痛,想要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点了点沉重的头,又急忙摇了摇。

月影倾斜了些,勾勒出他清隽的侧颜,他就这么用融融的目光看着我。

我们静默许久,他低声道:“也罢,你且好好休息。”

他起身,我惊慌地要伸手拉他衣裳,他身上着的是江南锦绸,细腻柔滑,我未曾十分用力,那角衣衫便从我手中滑走了,只余一缕他身上沾染的竹香在掌中。

我张着苦涩的嘴,无声道,我不是不想嫁,只是不想糊里糊涂匆匆忙忙地嫁。

楚离走了,待我身体略好些,阿爹又关了我一个月的禁闭。

放我出来前,阿爹如从前一般问我,“想明白了吗?”

我耷拉着脑袋回答:“想明白了。”

阿爹轻叹:“这亲虽是阿爹在你未出生时替你做下的,可你楚伯伯也算是征求过你的意见了。

我愕然看着他,不知怎么消化这个信息。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一个伯伯带着一个小哥哥来家里做客吗?他俩在我们寨子里住了十几日。走的时候,你哭着拉住楚家那小子的手死活不放,楚伯伯问你是不是想跟小哥哥到他家去时,你说是。后来楚家那小子说待你长大了,便来接你去,这样你才愿意撒手的。”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阿爹踱了几步,踌躇再三,还是告诉我,他其实是一个隐退的王爷。

我惊得跳起来,“阿爹!你怎么不早说!”不消这两三个月,我当时立刻就想明白了。

阿爹摸了摸下巴,“阿爹前半生太张扬,后半生想低调些。”

我收拾行囊出了寨子。我要去找楚离,想亲口回答他那天问我的问题。

可我毕竟是个大姑娘,贸贸然地去道歉或表白实在拉不下面子,于是我便住在了楚离所在的泽城,犹犹豫豫过了几个月,正在冥思苦想要怎样意外地与他相遇时,竟就这么意外地相遇了。

彼时我正跟酒家的掌柜求情,“我确实是被人偷了钱包,并非耍赖。掌柜你可否宽容几日,我定原数奉还。”

“我也明白姑娘难处,只是小店也是小本生意,还望姑娘见谅。姑娘住哪?不如,我让小二随姑娘去府上去取。”掌故是见惯了我这样的客人。

僵持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这个姑娘的饭钱,我帮结了。”

身如修竹的男子走进店中,他伸出一只修长的手将一锭银子放在掌柜面前,那腕上一片青色衣袖轻拂,带起隐隐竹息。

“小欣,别来无恙。”他微微颔首,面色从容,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也没有爱恨纠缠的悲苦,只有淡如青竹的平静和萧然。

“别,别来无恙。”我喉间微涩,话语中竟禁不住含有微微颤意。

我不知他如何跟掌柜对了账,如何带我出了店门,又如何骑上了马,正茫茫然不知所措时,便已进了楚侯府。

楚侯府喜植青竹,郁郁葱葱依稀大乔山上的几分光影,他身上沾染的淡淡清香应缘于此。

我心中欢喜,想着我们之间纵有千般误会,可幸来日方长,终能有机会修好。

可我住了近半个月都未曾再见他一面,我守着他每日必经的道路,拦住了他,几乎是腆着脸装着傻要让他带我去买桂花糕。

他随手指了身旁一个丫鬟,“安姑娘要吃桂花糕,你去买来。”

他转身欲走,我急忙拉住他的衣衫,这回我用上了些许力道,他被我扯住了,不解地望着我。

我绽出一个笑,柔声道:“我想你带我去。”

他微怔,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我几乎要听见他薄唇吐出一个好字。

那边有门子小跑过来报李姑娘来了,他面上神情一滞,从我手中抽走他的衣裳,“改日再去。”

我望着他毅然而无情的背影,怔在原地。

那个留下来要帮我买桂花糕的丫鬟好心解释,府上要办喜事,楚公子迎娶李将军家的小姐,现下公子忙得很咧。

远处有几个仆人撑着一溜串的大红灯笼谈笑经过,满眼是刺目的喜红,满耳是喜悦的笑声,真是一场荒唐!

可我竟是这么不甘心,他明明是要与我结亲的!七

不消旁人逼我,我便自己闭门思过了,待门外喜乐震天的时候,我彻底想明白了,我就是喜欢楚离。我安欣虽然行事有时不甚靠谱,可该是我的,我一点也不会退让。

我乔装成侯府的一个丫鬟混进了喜堂,待礼倌刚刚唱喏拜天地,我提着一把长剑架在身着喜服的新郎官项上。

与此同时,一个尖细的声音急促叫道:“护驾!护驾!”

十几把冷剑齐齐指向我,我一时没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喊“护驾”,可机会便是那么一瞬,若不将心中肺腑之言尽诉,我心有不甘。

“楚离,我知道我此前愚昧,宁可信话本子里的子虚乌有也不愿信你。定亲那夜为了防备你守在屋顶上,寒了你的心,可我也在屋顶上等了你一夜。若是你当时唤我一声下来,或是骂我一声胡闹,我或许,或许就顺势下来。”

“你跟阿爹说过姑娘家的心思难猜,我便是那种心思最难猜的姑娘。有时候连我自己都猜不着自己的心思。可我现在知道了,我见着你便欢喜,见不着你便不欢喜。你当初若不喜欢我,为何要答应待我长大后接我去你家,你若喜欢我,为何现在又要另娶他人……”

我气息不稳,话也说得颠三倒四,剑身便跟着微颤,泛着凌冽的寒光,身着喜服的新郎官小心避开剑刃的锋芒缓缓转过脸来。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虽然与楚离有几分形似,却不是楚离。

“我在这里,小欣。”楚离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愕然回首,楚离站在众宾客中,一身锦衣华服,面上似喜似忧。

刚才那个尖细的声音又响起,“来人,把这刺客押下去!”

我不过表了个白,想着若是顺利便劫个亲,怎么就变成刺客了,我没想着刺谁啊!

高堂上坐的一位老者站起来,衣衫摆动间,露出一角明黄里衣。

想不到,我的人生竟比话本子还要精彩。

楚离总算还有点良心,举着一盏油灯,提了烧肉和酒来天牢看我。

我知道,人将死去时会吃上想吃的东西,看见想看的人。

他伸手轻抚我的脸庞,将我略微凌乱的碎发拢在我耳后,轻声道:“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我灌了一杯酒进喉咙,那酒有些辣,辣得我眼睛啪嗒掉出几颗泪珠。“没有了,想说的,那天都说完了。”

他似是有些生气,“你只听说楚候府上的公子要娶李将军家的小姐,怎就不打听清楚要娶亲的是楚大公子,不是二公子?”

“那你为何听见李姑娘来了,便巴巴地追去?”

“李家姑娘与我大哥青梅竹马,自小也是跟我熟悉的。毕竟是待嫁姑娘,有些事情,她姑娘家不好直接跟大哥说,便只能找我。”

“那,那皇上为何会出现在你家?”

“这是御赐婚姻,他自然会在。”

我颓然跌坐在地上,所有的为何都清楚了,我只是不明白我为何会这么倒霉。

“你问了许多为何,怎就不问问我为何会来这里。”

我茫然抬头看他,“为何?”

“小欣,你可读过这样的话本子。一个小姐遇到了劫难,她的心上人便如盖世英雄一般,踩着五彩云霞来救她。”他站在油灯前,背对着光,微弱的光芒便在他身上打上了一个薄薄的光晕,他展开长臂,朝我笑道:“你瞧,我可像那个盖世英雄?”

我扑在他怀里,忍不住用手捶他,“这个时候你还打趣我!”

他将我搂在怀中,拍着我的后背轻声哄道:“皇上并非冰冷无情之人,我与父亲俱已向他禀明原委。不哭,不哭,咱们这便回家。”

月影满窗,参差竹影。过往依稀如吉光片羽,我想起小时候拉住他死活不肯放手,他无奈之下,折了一枝翠绿竹枝在手。

“小欣,我从你家折去一枝竹枝插在院中,以后日日见它,定不忘誓言。”

“你从我家取了一枝竹枝,到时候又拿什么来还我?”

“你家缺什么?”

“缺吃的、穿的。”

“好,我亲自送十几车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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