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
2020-08-04段吉雄
段吉雄
师傅即将退休。小岳被他叫进了办公室。
“坐吧。”师傅有点落寞,指了指沙发。旁边,一杯绿莹莹的茶水正热烟劲舞。
“师傅,你这也算是功成名就了,辛苦了大半辈子,可该好好休息休息。”小岳以为师傅为退休的事伤感,便想着安慰他。
“这个我看得开,只是干了一辈子刑侦,却有一个遗憾,看来只能靠你才能解决了。”师傅眉头紧锁。
“二十二年前我办过一个杀人案,嫌疑人陈天奎作案之后逃跑了。我们当时也花了大力气追,但那时候各种技术手段还很落后,只能靠一张嘴和一双脚,连个手机都没有,案情被耽误了。后来,为了抓到他,每年过年都要去他们家蹲守,但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影子。问周边邻居,也都说他就没回来过,家属说估计是死在了外面。这么多年了,我从来就没有放下过这个案子,但我这辈子怕是有遗憾了,你一定要想办法帮忙师傅完成这个心愿,到时候我请你喝酒。”
师傅所说的陈天奎杀人案,小岳知道。这两年每次有专项追逃行动时都会对这个人进行搜索。尤其是前两年的破案会战、清网行动和每年年底的追逃,小岳都曾经带人去过陈天奎的老家进行走访调查,但结果和师傅说的一样,这人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自从当年发生那件事后,陈天奎的父亲由于气愤、抑郁,加上担惊受怕,便撒手归西了。母亲带着陈天奎两个年幼的弟弟改嫁了。小岳他们也曾找过陈天奎的母亲和两个弟弟,但他们都说从未见过陈天奎,两个弟弟还说早已忘记了大哥的模样。
走出师傅的办公室,天已经暗了下来。小岳决定去城西头吃碗拉面。
一排小吃店,小岳徑直来到了最东头的老梁拉面馆,他是这里的熟人。店老板不但面拉得均匀、滑溜,而且炸酱调得很有特色,油而不腻、辣而不呛,咸而不齁,一口下去,每一个毛孔都觉得舒服。
小岳经常来这里吃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觉得老梁夫妇特别善良。他们有一个脑瘫的儿子,说话吐字不清,走路还要靠拐杖,更要命的是智力好像还有点问题。小岳看他都快二十岁了,但每次老梁夫妇和他说话时,都是以哄五六岁小孩的语气逗他。客人少的时候,老梁会搬一个小矮凳坐在儿子身旁,一口一口地哄着他吃饭。
“孩儿,嘴巴张大。喔,对对对,再大点,吃进去了,真好。”老梁操一口地道的河南口音。收拾碗筷的老梁媳妇秋丽不时回过头来看着他们父子,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每次吃完饭,小岳都喜欢坐在一边等客人都走完了,然后看着他们一家这温馨的场面。有时候他都在想,老天真是不公平,这么好的一家,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儿子。时间长了,小岳忍不住就劝老梁:“你们怎么不想着再生一个呢?这也符合政策嘛。”
“唉,没想过那事。就这样也怪好的,你看我儿子无忧无虑的,我们就这样伺候他,等将来我们老了,就把他送到福利院。”老梁说这话时,脸上一直挂着灿烂的笑容。小岳的心里更加感动。
看到小岳进了店,正在忙碌的老梁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老梁是个瘸子,据他自己说是年轻时下煤窑被砸的。所以,他揉面的动作就和别的师傅不一样。别人是两只手轮流使劲捶面,而老梁只能一只手用劲,另一只手因为下肢的不平衡只能做辅助工作。他的身躯在面板前左右摇晃,像一座苍劲的钟在摆动。光影里,面粉飞舞,那一大坨面团挣扎着,碰撞着,被老梁的大手扯成面块,再扯成面片,又扯成面条,最后,成更细的面条。这里,在发生着一场战争。
“好了。”秋丽把面端到小岳面前时,他还沉浸在老梁神奇的手艺之中。
“想啥咧,吃饭了。”秋丽看着愣神的小岳,打趣着说。
小岳决定再去一趟陈天奎他母亲的住处,这一次他下了狠心,不查出个结果不收兵。一方面是为了师傅的心愿,还有一个原因,上级公安机关给下了追逃任务,今年必须要把陈天奎追回来,不然年底考核完不成任务。局长也给小岳下了死命令。
在秦岭深处的山旮旯里,两座小楼格外醒目,这里就是陈天奎母亲改嫁后的地方,两座楼房分别是他两个弟弟的。远远地,小岳看到房门前对联的颜色,心里就叫了一声:不好。和他并排而行的大殿看到他的脸色突然沉下来了,以为他哪儿不舒服,就连忙问他怎么了。
“陈天奎的母亲可能去世了。”
两座楼房铜锁紧咬,大门上都贴着暗绿色的对联。上联,巧手持家今已逝;下联,花容耀眼化为仙。横批,仙驾西方。跟邻居一打听,原来老太太去年冬天去世了,她的两个儿子也都外出打工了,家里并没有人。
小岳垂头丧气。
这才刚出师,线索都没了。“走吧,去找找村书记,先了解下情况。”
几人失落地走在乡间小道上,却被后面一阵猛烈的喇叭声和锣鼓声给吓了一跳。道路太窄,小岳他们只好跳到旁边地里来避让。
一辆CRV打头,后备厢的盖子被掀起,从里面伸出一个摄像机,对着后面的一排迎新车辆进行拍摄,当然还有两边的树木、道路以及形态各异的人。小岳他们站在地里狼狈的样子也被照了下来。几天后,新郎、新娘还有他们的家人在观看时,肯定会嘲笑这几个陌生人的表情。没见过这么多车?没见过这么好的车?
大殿面有愠色。转过了身子,背对着车队。小岳望着那辆CRV若有所思。
“现在农村里结婚也这么大阵势?都是请的车队啊!”村支书家里,小岳聊起了闲话。大殿在一旁急得直搓手。
“是啊,现在农村并不比城里差,车队、摄像、戏台、乐队,还有专业做饭的厨师。只要有钱,啥都不用操心,全部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村支书自豪地说。
“是仅结婚还是所有的红白喜事都是?”
“所有红白喜事都是。现在还流行小孩过十二岁,都是跟结婚一样……”
“对了,那个陈天奎的两个兄弟在哪儿打工?我们想见下他们。”小岳突然话锋一转。
“倒是不远,都在县城里,一个电话下午都能回来。”
大殿和兄弟们都不知道小岳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下午,陈天奎的两个弟弟二奎和三奎都回到了家里,看到小岳他们,态度不冷不热。估计只是碍于村支书的面子,才把他们让进了家里。
“二奎,把你母亲上山时的那碟子拿出来,岳队长他们想看看。”村支书按照小岳的交待,对着二奎说。磨蹭了一会儿,二奎从卧室里拿出了一张碟片交到了村支书手里。小岳也不客气,直接进了家中,把碟片插进了DVD中,在电视上播了出来。哀乐声声,奎家兄弟和村支书他们觉得很压抑,都坐到了院里。
从头看到尾,小岳在戴着重孝的后代中,只看到了二奎和三奎,并没有看到其他男子。并且在孝子中,也没有看到有疑似和二奎他们长得相像的人。小岳没有放弃,便倒回来一帧一帧地回放。突然,画面中出现了一名身披重孝的女子。因为重孝的孝衣和其他普通的孝子不同,所以小岳一眼就看出来了。
“怎么会有一名女子,难道是大奎的姐姐?没听说他们家有姑娘啊。”一边看,小岳一边揣测。
随着画面的播放,再仔细端看,小岳大吃一惊。
这个女子竟然是秋丽!
反复看了三遍之后,小岳关掉了电视,若无其事地走出了房门。又问了问兄弟俩一些事情之后,便礼貌地告辞了。
秋雨潇潇,路灯暗黄。小岳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缓缓地走进了老梁拉面馆。下雨天,店里没客。老梁正在哄儿子吃饭,秋丽坐在一旁择菜。看到小岳,秋丽先站起来了,然后老梁也准备放下碗去做饭,小岳示意了下他们不用起来。
“今天来不吃饭,就是来聊聊。”一边说一边坐在了老梁对面。
坐下的时候,小岳口袋里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当声。老梁循声望去,有个锃亮的铁环从口袋里伸出半个身子,冷凝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痛。他缓缓地端起了碗,继续哄着儿子吃饭。秋丽边择菜边和小岳聊着,但她发现今天他有些心不在焉。
“来,张口,好好吃,长高高……”老梁的声音在抽搐,脸上的肌肉也在抽搐,到后来眼睛也在抽搐,眼泪顺着崎岖不平的路滴进了碗里。碗里没有面条,只剩下半碗汤,老梁把头扎进碗里,一扬头,全部喝进了肚子里。
“我想去看看我母亲,二十二年了从没有见过她。”老梁一跛一跛地坐上了车。
“我带你去,怕你找不到路。”小岳说出这话后,心里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