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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森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三个维度

2020-08-04吴宁宁甜甜孙鲁

鄱阳湖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人与自然霍华德

吴宁 宁甜甜 孙鲁

[摘 要]霍华德·帕森斯深度挖掘马克思恩格斯的生态思想,从三个维度发展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第一,深刻阐释了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人与自然辩证统一的关系;第二,论证了马克思恩格斯是非人类中心主义者,重新界定了马克思恩格斯的生态立场;第三,系统分析了资本主义的“寄生模型”和生态危机爆发的根本原因,提出了生态危机的解决路径,描绘了从资本主义生态危机向社会主义和谐生态过渡的美好蓝图。

[关键词]霍华德·帕森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人与自然

霍华德·帕森斯(Howard  L. Parsons,1918—2000)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会的奠基人之一,曾多次担任会长。通过他的努力,来自苏联、古巴、南斯拉夫、保加利亚、波兰、加拿大和美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们出席该研究会的年会。他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对话》(Dialogues on the philosophy of Marxism,1974)、《马克思主义、革命与和平》(Marxism, Revolution, and Peace,1976)、《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多元视角》(Diverse Perspectives on Marxist Philosophy,1995) 中合编了这些会议的议程。他作为年会的东道主,招待了许多国际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并帮助美国公众了解世界马克思主义哲学运动。

帕森斯教授被俄罗斯和古巴的哲学家们认为是20世纪美国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之一。他的学术工作主要集中于社会哲学、伦理学、宗教哲学和马克思主义等领域。他是一位多产的作者,撰写和编辑了多部专著,在哲学、宗教和教育的期刊上发表了200多篇文章。其主要著作有:《人本主义与马克思的思想》(Humanism and Marxs Thought,1971)、《东方与西方的人》(Man, East and West,1975)、《自我、全球问题和伦理》(Self, Global Issues, and Ethics,1977)、《马克思恩格斯论生态》(Marx and Engels on Ecology,1977)、《马克思主义、基督教与人的价值》(Marxism, Christianity, and Human Values,1981)以及《苏联的基督教》(Christianity in the USSR,1987)。他是《自然、社会和思想》(Nature, Society, and Thought)杂志的副主编,曾在该杂志1995年第8卷第1期编辑了关于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特刊。帕森斯教授一生关注許多社会问题,特别是和平、贫困、生态和核裁军。他对这些社会问题的看法,为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从1963年到1993年,帕森斯在每届世界哲学大会上提交论文并组织研讨会。除了在美国的各种会议上提交论文外,还在印度、德国、波兰、意大利、保加利亚、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日本、朝鲜、古巴和苏联等国的会议上提交论文。他还经常参加基督教与马克思主义的对话。

帕森斯教授是一位德高望重、享誉国际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也是美国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重要奠基人、代表人物和集大成者。他关注到自然在历史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试图从生态学角度重新解释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并将生态思想融入价值理论,以解决人类对自然的掠夺问题。帕森斯发现了一个新的、“迅速增长的”观点,即后资本主义的观点。它是辩证的并将最终适合于即将到来的社会主义生产方式:工人阶级掌管国家并代表所有人的利益管理社会,最终将进入一个无阶级的、不需要国家的共产主义社会。《人本主义与马克思的思想》把环境主义的道德责任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联系在一起,认为马克思恩格斯不是人类中心主义者而是超自然主义者,超自然主义是正确的本体论和科学的人类学,资本家是剥削劳动者和自然的寄生虫,资本主义对自然的征服是环境遭到破坏的原因。他主张用重新解释过的历史唯物主义分析人与自然的辩证关系,用社会制度改造现实的生态问题,通过生态解放与政治斗争的结合,人类间的合作,以及国际间的合作三种途径来实现从资本主义到生态社会主义的转变。帕森斯详细分析了历史上每一种生产方式所体现的人与自然相处的模式,并根据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提出未来社会人与自然相处的模式,为我们呈现出人类历史与自然历史发展的具体图景。

帕森斯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广受国际学界关注。英国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格伦德曼(Reiner Grundmann)和美国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伯克特(Paul Burkett)、奥康纳(James OConnor)都借鉴和继承了帕森斯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帕森斯、格伦德曼和奥康纳都强调人与自然之间的辩证关系,用重新解释过的历史唯物主义分析人与自然的关系。格伦德曼的《马克思主义和环境保护》一书认为,“控制自然”的观念以及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重构源自于帕森斯思想的影响。该书从对自然的支配的角度来论述帕森斯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奥康纳吸收了帕森斯关于人与自然辩证关系的思想,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角分析了资本主义的生态危机。福斯特和伯克特继承帕森斯的思路,仔细研究了马克思的各种文本,证明马克思具有丰富的生态思想,并分别建立起自成一家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其中,福斯特继承了帕森斯的致思路径,继续挖掘马克思文本中的生态思想,成为美国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集大成者;伯克特则进一步发挥了马克思关于生态危机与自然、社会及其关系的思想。

中国学界专门研究帕森斯的论文数量不多。学者们认为,帕森斯所阐述的马克思恩格斯的生态思想引人注目。如郭剑仁撰文指出,帕森斯在《马克思恩格斯论生态》中宣布“马克思恩格斯有自己明确的生态学。主要体现为马克思恩格斯社会与自然辩证关系的观点,即通过劳动与技术实现的人与自然的相互转换,必将经历前资本主义的人与自然关系,资本主义的人与自然异化关系和共产主义条件下的人与自然统一关系,在资本主义社会达到顶峰的对自然的压迫也将随着阶级关系的消除而消除。”①马强强、齐艳丽提出,帕森斯的《马克思恩格斯论生态》通过引述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生态、环境、自然及对资本主义的批判等方面的言论来证明马克思思想的生态性。他们认为:“马克思的生态思想主要表现在自然界对人及其劳动的第一性和优先性、人合理地运用科学技术改造自然、自然界本身是辩证发展的、人与自然通过劳动实践实现相互转化等方面。”①韩立新认为,帕森斯作为一个传统的马克思主义者,早在1977年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论生态》一书,针对环保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的挑战,用了几乎一半的篇幅直接列举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有关论述,本能地捍卫着马克思主义的权威。②富丹则认为帕森斯揭示了资本主义的寄生生态。③

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试图考察帕森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三个内在关联的维度:一是阐释马克思主义关于人与自然辩证统一的关系;二是论证马克思恩格斯是非人类中心主义者;三是探究资本主义的寄生生态模型和生态危机的解决路径。

一、帕森斯阐释马克思主义关于人与自然辩证统一的关系

20世纪70年代,资本主义发展方式与生态环境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日益突出,人类赖以生存发展的自然环境严重恶化,西方各国“绿色”政党和环保主义者成为社会活跃力量,民众关于环境保护的呼声愈发强烈。社会问题的出现与解决问题的实践,推动人类寻求科学的理论,并以此为指导化解在生态危机语境下如何与自然相处的社会难题。在烦啧的探讨声中,帕森斯对马克思恩格斯的生态思想进行再挖掘,以更为全面的视角,提出与西方生态中心论者依托资本主义发展方式缓和生态危机相左的方案。

马克思主义在生态问题上的观点经常被一些学者批判,这些学者并不认为“原教旨”的马克思主义内蕴生态学的显性基因。关于这一点,美国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学派内部也未能调和,奥康纳和福斯特开启的长达几代学者的争论也证明了这一点。帕森斯在1977年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论生态》一书中坚定地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具有非常明显的生态思想,并进行了系统的总结和阐发,用接近一半的篇幅直接列举马克思恩格斯的有关论述:“通过摘选和组织,以便能清晰、全面地展示他们关于自然,人与自然的相互依存,技术,人与自然通过劳动的相互转化,前资本主义人与自然的关系,资本主义在工作场所与住宅方面对自然和人的毁灭,共产主义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转变等方面的观点。”④帕森斯在此基础上驳斥了一些学者对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自然、生态方面的误读,捍卫了马克思恩格斯的权威,也对马克思恩格斯生态理论提出了建设性的分析路径和解决措施,实现了理论圆融。

西方环保主义者习惯性地将资本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一同进行批判,认为二者对待自然的态度都是“蔑视”的,推崇的人与自然关系都是索取性、对抗性的。帕森斯称这是对马克思主义生态观的误读,强调马克思恩格斯表达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是辩证统一而非拮抗的。帕森斯从历史发展的视角,论述了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他说:“马克思认为,在人类行动之前,自然以生存手段和劳动工具的形式为人类提供了财富。自然的物理条件也束缚着人类。”⑤人和自然具有天然的辯证统一的关系。帕森斯认为,在原始时代,自然“自发地”或“主动地”为人类提供资源,人类只需要很低的成本就可以获取,这时人类在思想上容易脱离与环境的联系,形成人控制自然的思维模式;而在封建时代,由于生产力水平较低,人只能被动地接受自然环境。这两个时代都未能在思想上建立人与自然的恰当联系。在资本主义时代,伴随着机器的出现,人类从自然中获取资源的能力大大提升,强化了这种“自发性”和“主动性”,降低了人类的劳动成本,控制自然的思维惯性也大大增强。资本主义时代对于自然的征服态度表现的是一种绝对的支配。马克思恩格斯身处资本主义时代,能够深切地感受到这种态度。在帕森斯看来,马克思恩格斯在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中,能够清晰地看到环境对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制约,必然不会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认同资本主义的人与自然关系。

帕森斯指出,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者因主张人与自然相“对抗”而被指责。①但事实上,马克思并没有过分强调人与自然的对立,也没有把自然看作人类的“假想敌”,而是呼吁要关注人类思考世界和自己的独特力量,要关注对自然、社会和政治制度采取的行动并改变他们——总之,从事件和阶级的盲目决定中解脱出来,为人类自身能力的充分实现提供自由。②“马克思恩格斯在青年时期就表达了对自然的审美态度,在中年时期又重点关注了经济、政治和斗争,并发表了自己的观点,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但理解和把握这种观点和声音并不排斥我们享受自然和社会之美。”③帕森斯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否定人与自然统一的原则,“自然界中的一切事物被认为是相互联系的,这种联系虽蕴藏于难以理解的上帝剧本之中,但可以借助运动的‘签名(痕迹)来进行相近的解读,因为自然界中各种事物都在普遍的共呜中有类似的互应”。④

西方环保主义者认为,资产阶级学者和马克思主义者在讨论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时都未能离开“对自然的支配”的逻辑。但帕森斯认为,资本主义对自然的支配强调的是征服,“马克思恩格斯认为资本主义的‘策略是‘征服自然以满足人类的需求”。⑤这种征服强调的是人对自然单方面的获取,将负面的影响全盘抛给自然。而马克思恩格斯更强调的是一种合理的控制。马克思恩格斯的生态思想是建立在汲取黑格尔辩证法和费尔巴哈唯物主义思想的基础之上,所以马克思恩格斯的生态观点具有近代哲学的“主客体”二分法内容和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色彩。费尔巴哈认为,人类先有温饱再有思考,对于温饱的需求建立在约束人的身体、机能、自然资源、土地和水等的基础之上。《德法年鉴》时期,马克思恩格斯的作品也流露出人本主义的色彩,关注的多是人类对物质生产方式的控制,缺乏人与自然关系的整体视角。但巴黎时期之后,马克思关于人类社会思考中人与自然关系的因素愈加明显。俄国评论家考夫曼在关于《资本论》的评价中写道:“马克思将社会运动视为由规律控制的自然历史的发展,这些不随人的意志、意识和意愿而转移,而且反过来控制人类的意志、意识和意愿。”⑥自然与社会的关系辩证统一地贯穿在马克思的劳动、阶级斗争和社会演变规律的分析中。这种辩证统一关系的核心就是合理地控制自然。帕森斯认为,这种合理的控制,与“征服”的本质区别在于控制的目的和方式的不同。马克思所言“对自然的支配”,不等同于剥削、干涉,而是在关注自然对人类的影响之下开展人类的活动。人类对自然的主要控制方式就是劳动。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指出,物质变换过程就是新陈代谢的过程,代表了人与自然的交互。在帕森斯看来,这种交互机制既有按自然规律合理地利用自然的路径,也有克服不合理的生产关系这一路径。从目的来说,自然的作用在于满足所有人的需要,而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过多地满足了资本家的片面需求,生态危机却需要人类共同承担。马克思恩格斯谋求的是人类对自然的“共同控制”。

“马克思恩格斯对于自然关系剖析的这种‘探索不是盲目的反对和破坏。它是辩证的转变,其中自然和人都被保存、改变和重新创造。”①帕森斯认为,马克思恩格斯的生态观点从无产阶级解放的视角出发,认同“自然不是人类的敌人”“自然也不是人类的上帝”,人与自然是辩证统一、动态平衡的,人控制自然并创造出“第二自然”。马克思认为,应当克服人类内部的不合理的生产方式,实现一种合理的“共同控制”,避免资本主义将全部自然都纳入“第二自然”的设想,也避免极端环保主义者将自然同“第二自然”完全对立起来。

西方环保主义者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强调人与自然的对立而非统一,这是对马克思恩格斯生态观的片面认识。在与自然的对抗中提升生产力,是发生在生产力不发达的时代。当时生态危机并未出现,这是马克思恩格斯辩证法中抓住主要矛盾和重点的体现。从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主义理想来说,共产主义社会就是一个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无产阶级社会。在马克思恩格斯的生态理论中,人与自然的冲突并未成为理论全部,人与自然的和谐从未被低估。马克思恩格斯追求的是在环境承载力之内实现人类自身的发展,不是少数人通过支配绝大多数人来完成对自然的剥削,而是人类逐步掌握自然规律,在适应环境变化中完成自身发展,在“斗争”的同时实现与自然的“团结”。帕森斯还提到,人的创造力是负熵,而自然界的运动是一个熵增的过程,即一个混乱程度逐步增加的过程,人也身处熵增的自然界运动之中。人的创造力的根本作用在于减少这种混乱,实现自然界的和谐,其中包括人与自然的和谐。

二、帕森斯论证马克思恩格斯是非人类中心主义者

西方环保主义者认为,马克思恩格斯是坚定的人类中心主义者,未能建立生态的道德和秩序体系,甚至否定人类的基本价值观。在帕森斯看来,这种批评是对马克思恩格斯生态观点的误读。马克思恩格斯历来尊重人类价值,但绝非人类中心主义者。

面对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西方产生了非人类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两种生态伦理思潮。西方环保主义者认为,资本主义和马克思恩格斯虽然认为人类社会内部运作的方式有所不同,但都主张从人类立场出发对自然进行开发利用甚至掠夺。虽然马克思恩格斯并未将人与自然“二元对立”,但分析“主体—客体”“精神—物质”只是哲学思考的局部分割。帕森斯指出:“我们可以将‘无生命的物体视为‘物质,尽管我们对它们的感受是‘精神的,这是一种非自然的二元论。”②但是批评者认为,马克思恩格斯仍未能与“人类中心主义”彻底割裂。非人类中心主义者在不完全考虑人类的利益情况下秉持对生态关注的道德律令和自发愿景,将生态环境作为理论和实践的追求。批评者认为马克思恩格斯缺少这种自觉而人本气息浓重。帕森斯对此并不赞同,并认为这种非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在马克思、恩格斯文本中多有体现:“在多产的巴黎早年时期,马克思指出,植物、动物、石头、空气和阳光是客观环境中的事物,通过我们与它们的富有成效的互动,我们维持着身体的存在。甚至更重要的是,这些事物构成了我们精神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是理论的对象,也是自然科学和艺术的对象。马克思称它们为人的‘精神的无机界‘精神的食粮。”①对自然的自觉关注和研究成为马克思恩格斯理论的“应然”,并不存在像批评者所说的“生态缺位”。《莱茵报》时期,马克思所写的《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一文其实早有对生态的自发性维护。那时关押在普鲁士监狱里的很多犯人,是因捡拾地上的枯树枝而被抓起来的农民,理由是破坏了私有产权。这种干涉农林一体生态系统的行为,让马克思拍案而起。这次辩论虽着眼于保护农民的林权,但却把森林等生态单位与所有人联系起来。由于经历了欧洲资本主义的发展变化,同时也目睹了欧洲生态环境的恶化,对于良好生态环境的期盼已经融入马克思对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和共产主义的愿景之中,并伴随着生态运动,延续成为今天马克思主义的红绿交融。

帕森斯在马克思恩格斯对于生态危机的预测中也找到了相关的线索。“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的描述是对私人财产关系和交换机制如何挫败能源生产和分配的一种阐述,因此对他们来说,这种危机将是可信和可以预测的。”②这种生态限度取决于自然界内部的物质运动并能为人类所认知。这种预测和界定出于对生态的自发重视和对生态规律的敬畏与尊重,具有一定的“底线”意识。帕森斯认为,马克思恩格斯是非人类中心主义者而不是生态中心主义者,他们对于环境污染等生态危机的界定上转向了人类社会内部:“环境污染是整个系统的内在结果,所有从事生产和分配的人们也从事着污染。”③由此可見,马克思恩格斯所崇尚的既不是人类中心主义也不是生态中心主义,而是一种中立主义或超自然主义。

帕森斯对马克思恩格斯是非人类中心主义者的认识还源于对马克思劳动理论的解构。马克思认为,人的劳动本质上是根据人的目的调控的物质变换过程,包括有目的的活动或劳动者、劳动对象和劳动材料。从人的目的的角度来分析,马克思的劳动理论的确呈现出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色彩,人类向自然注入目的、具有支配自然的意愿,从而进一步使自然屈从于人的意志。但帕森斯另辟蹊径,深刻把握物质变换过程的意义,认为物质变换具有同化外部物质和将获得的物质异化到外部两条路径。从人的方面来看,劳动对象只能是外在的、暂时的、偶然的;从自然质料的方面来看,自然质料虽然要进入人类社会、被赋予人的属性,但并不会因此被消解,向原初自然回归的运动始终在进行。帕森斯套用马克思提出的中性“产品”概念,认为产品在第一条路径中被制造出来,在第二条路径中被分解消失,但自然质料却始终存在,通过第二条路径成为“自由体”,人类在对自然的现实支配过程中不能实现自己的中心地位。在劳动的具体实际中,人类虽然可以克服劳动目的中主客体的不平衡性,但在第一条路径上还远未达到绝对支配的程度,在第二条路径也缺乏实践性。这充分说明对马克思恩格斯是人类中心主义者的批评是一种误读。帕森斯认为,马克思主义一直存在着自然主义或非人类中心主义的因素,但帕森斯并未由此延续下去,关于物质代谢的生态思想在约翰·贝拉米·福斯特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

马克思恩格斯从人的思想意识中降低人类的地位,否定将人的内在价值作为自然价值,将道德关怀的对象扩大到人之外的自然界,并赋予自然界所有生物相等的自然权利。生态中心主义强调地球生态系统的整体性和优先性,主张建立生物与人平等的伦理道德,认为人类中心主义主导的伦理道德体系不可能解决生态问题,应当建立“自然价值”和“自然权利”。此外,生态中心主义缺乏对技术的信任,认为人类中心主义主导的科学技术是造成生态危机的根源。帕森斯认为,马克思恩格斯是非人类中心主义者但不是生态中心主义者,并与生态中心主义者完全不同;马克思恩格斯的生态思想仍然处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框架下,虽尊重自然但未抑制人的地位和价值,也从未表达过人与生物或生态完全平等或臣服于生态系统的观点,不赞同人类与生态的对立关系;马克思恩格斯在对自然的认识中,没有舍弃提升生产力的观点,反而认为提升生产力是历史发展的基础,人类不应该放弃科技而退居到田园乌托邦式的生活中去。帕森斯坚持认为,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中并不存在“人学空场”,也不认同生态中心主义关于人类、科技与自然的对立关系,而是认为生态危机的根源是未能尊重人的基本价值观的资本主义制度。他指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人与自然的原始统一、制造业与农业的统一被破坏,人类在不可预见和有害的后果中突然改变自然。资本家的浪费,土壤枯竭,砍伐森林,破坏自然的物质循环、对自然贪婪的政策,忽视人类的福利,对自然和人类都是具有毁灭性的。”①帕森斯对马克思恩格斯的非人类中心主义和人类基本价值的阐释,有力地驳斥了对西方环保主义者马克思恩格斯和马克思主义的批评。

很多批评者认为,马克思主义过度强调人的价值而贬低自然的价值。帕森斯在《马克思和恩格斯论生态》中指出,马克思恩格斯从来没有贬低过自然的价值,相反,他们认为自然与人具有同样的价值。“马克思认为,在人的行为之前,自然以生存手段(如肥沃的土地、鱼等)和劳动工具(如瀑布、可通航的河流、树木等)的形式为人类提供了自然财富。”②在原始社会,“旧石器时代的工具最初可能来自切割、削磨动物的牙齿和爪子或者锋利的鸟喙等等”。③“自然不仅为人类提供了生产生活所需的物质资料,还为人类提供了‘精神食粮”。④帕森斯指出,认为自然是不重要的或虚幻的并使天堂成为人的目的地,促使人类漠不关心或蔑视自然的超自然主义哲学,会导致贫瘠的人格,其感官生活、情感和想象力,以及对世界认知的和与世界的创造性联系将继续贫瘠和不发达。人类不可能仅仅依靠自己的知识和智慧来生存。虽然马克思恩格斯经常出于哲学和辩论的目的来论证人类自由的独特力量——“人是唯一从动物状态中解脱出来的动物”,但他们同时认为,“大自然是如此有序,以致人类为了生存而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以致人类不必发挥自己的能量和聪明才智来谋生、衣食和庇护自己”。⑤随着工具和机器的发明,人类能够渗透到自然界最重要的秘密中去,包括人类历史、细胞、基因、生物进化、物理进化、原子等,但人类不会因为科技的进步和生产工具的革新而脱离自然。“机器是人脑和手力的物化,是大自然发现自身的方式”,⑥“人类的‘诞生和与自然的脐带分离并不意味着人类不再是动物,不再是自然系统的组成部分”,“人的需要与自然坚定完整地联系在一起,因此无法在不满足自然的情况下改变和满足人类”。⑦

三、帕森斯探究资本主义的寄生生态模型和生态危机的解决路径

资本主义发展进入20世纪,生态危机频繁爆发。就美国而言,1943年洛杉矶发生光化学烟雾事件,原因是汽车排放的氢氧化物在紫外线的作用下发生化学反应,致使大多数市民患上眼红、头疼等症;1955年、1970年洛杉矶又两度发生类似事件,并造成人员死亡;1948年多诺拉发生烟雾污染事件,有6000人出现眼痛、喉咙痛、头痛、胸闷、呕吐和腹泻等症状,并有17人死亡。帕森斯身处美国资本主义生态危机最为严重的时期,将生态纳入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分析路径,剖析了资本主义寄生生态模型和生态危机产生的资本主义根源。

帕森斯指出,资本主义社会是寄生的生态,社会主义社会才是“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最高阶段”,①解决生态问题的方案就是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生态学的转变。帕森斯指出,“资本家与自然的关系就像他们与工人的关系一样,以剥削、污染和毁坏为特征”,②为了眼前利益过度使用、开发自然资源,破坏了生态环境,导致了生态危机。生态危机的加剧给人类造成了严重的后果,“数亿人患有失明(维生素A缺乏症)、贫血(铁和叶酸缺乏症)、地方性甲状腺肿(碘缺乏症)、脑损伤(蛋白质缺乏症)以及其他致残和致命疾病”。③帕森斯认为,资本家之所以肆无忌惮地破坏生态环境,是因为在他們“眼”中,生态仅仅是“喂养”人类或为机器提供“饲料”的工具,“资本主义的‘策略就是‘征服自然以满足人类的需求”。④资本家不相信把自然的繁殖力所必需的条件保持在特定的范围内是有必要的。他们将地球变成了“售卖的对象”,对待自然同对待人类一样毫无顾忌,在资本扩张的过程中任意砍伐森林、犁地、大肆掠夺自然的馈赠——石油、天然气、矿石和土壤中的肥料,从而造成了河流枯竭、森林消失、能源匮乏和环境污染。

帕森斯指出,人与环境构成的统一生态系统内最主要的关系就是“食物链”。帕森斯将资本主义的生态系统内部分为生产者和寄生者(或捕食者),生产者指社会的劳动者和被剥削者,寄生者指资本家。生产者、寄生者和环境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相互关联。帕森斯用“食物链”比喻资本主义,借助生态系统阐述劳动者和资本家的关系:“在寄生者和猎物之间的交换中,寄生者只归还生产者沿着食物链传递的部分。因而,食物链是不完整的。在自然界中,寄生者会暂时增肥起来,而生产者则萎缩并死亡。与其他系统中的猎物不同,充满寄生阶级的人类社会的独特性在于被捕猎的生产者能理解他们的捕食条件,并采取行动推翻这些条件,从而建立新的社会关系系统。”⑤从这个生态系统中可以看到资本家剥削的实质,生态学可以与政治经济学联系在一起。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资本家与生产者形成了这种寄生关系。这种关系也同样表现在生态上:“资本家与自然的关系就像他们与工人的关系一样,以剥削、污染和毁坏为特征。马克思恩格斯观察到资本家在不付任何代价占用地球资源,将地球变成了售卖的对象。”⑥

帕森斯认为,资本家对自然的剥削也同对雇佣者的剥削一样,无视自然的恶化和“诉求”。机器是人脑和手力的物化。人类努力从大自然中获取物质,并对其进行目的性调整的创造性累积。机器的大规模应用促使对于生产者和生态的剥削进入新的阶段,资本家需要更少的雇佣成本,对自然质料的攫取也更为便利。“机器虽然总是作为一个整体进入劳动过程,但只能逐渐地进入价值生产过程。”①人的劳动力是按期结算,而机器具有一次性投资的成本,使用和维护费用低,寿命长,适应范围广,耐受恶劣环境。机器的使用提升了自动化程度,生产原料范围由棉花等农作物向金属、礦物、煤炭、石头、原始森林等扩展,寄生者的捕获量也随之增加。

帕森斯提出,资本主义的制度设计决定了寄生者在生产者和机器的辅助下,对自然界进行无休止的剥削,将自然环境控制在资本之下。科技在资本的干涉下被异化,生态危机进一步加重。首先,生产者的转移破坏了农业和工业的统一。城市集聚大量劳动力,工厂占领田地,扰乱了人与土壤间的物质循环,造成了物质变换的裂缝,人类从土壤中获取的物质不能返回土壤,不能实现生态系统中的循环,导致土壤荒芜或肥力缺乏。在这样的情况下,人类大量使用化肥,造成了环境污染,打破了自然的预设;工业的发展造成农村劳动力减少,人工成本增加,农业发展低缓,农作物产量质量下降。更长远地看,农村地区的生态环境逐步恶化,旱涝灾害的出现,部分农作物的疾病,将会对农村地区产生更深层次的毁坏。但随着工业的无节制发展,城市和农村都受到负面的影响,“时至今日,在美国发达资本主义的城市和农村贫民窟,数百万人仍然被谴责生活在肮脏和贫困之中……数百万人仍然工作在充满胁迫、疾病和危险的地方。每年噪音、灰尘、污垢、烟雾、气体、有毒化学品、殴打、辐射和不安全器械所造成的污染,使我们国家的8000万工人一半以上生病、受伤和死亡”。②在资本主义制度的笼罩之下,这种生态环境恶化转化成工人的生活环境的恶化,资本逻辑是生态危机的元凶。帕森斯认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人与自然的原始统一被破坏,资本的逐利性和贪婪性使得资本家以扩大利润为目的而忽视生态环境。因此,解决人与自然矛盾的方法就是向社会主义过渡。社会主义是人与自然关系的最高阶段,社会主义制度具有和将有满足人的一切基本需求的社会丰富性:“人类彼此之间的关系将不再愚蠢或贪婪,将不再被迫视对方仅仅是环境的一部分或仅仅是达到目的的手段;他们将彼此视为目的。”③

帕森斯建构的资本主义寄生生态模型,揭示了资本主义所追求的人与自然关系是紧张的、对抗的。寄生者从利益出发,对工人和生态环境缺少人文关怀,通过剥削工人劳动力和生态环境,实现利润最大化。正是资本的效用原则,使自然界的一切领域都服从于生产,在自然领域造成异化,使自然成为牟利的一种工具,不断地侵吞“第一自然”。同时,资本追求增殖的本性,也激励着生产的持续扩大,将生产纳入资本的效用体系,造成市场的虚假繁荣和异化消费。自然的被剥削和剩余价值的被榨取,其实就是资本积累过程的两个方面。帕森斯认为,马克思恩格斯所处的时代,没有面临严重的生态危机,但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论述是社会主义生态学的底色。社会主义之所以能够培育生态文明、解决生态问题,就在于它摒弃了资本逻辑,捍卫着生态逻辑。社会主义社会不以资本为中心,不按效用原则将“第一自然”纳入效用体系,也不会出现生态危机。生态的解放其实早就内置于人的全面发展之中,人的全面发展理应拥有良好的发展环境,这是社会主义的应有之义。今天与生态危机斗争与昨日的共产主义革命一脉相承,生态问题与政治斗争相互杂糅,生态解放孕育在政治斗争之中。

帕森斯提出将生态解放和政治斗争相结合。生态解放应当作为当前无产阶级政治诉求的重要内容。无产阶级只有通过对自然资源的控制和对资本主义剥削的反抗的双重路径,推翻资产阶级的寄生优势,建立新的社会关系系统,才能实现自身经济、政治、社会地位的根本性转变。帕森斯主张构建全社会的生态联盟。社会各个阶层都应该具有马克思所认为的对自然的“有责任的支配”,避免科技异化、消费异化,建立起社会内在的环境保护机制,实现生态均衡和社会监督,任何人或团体都不能从生态不法行为中“获利”。

帕森斯提倡开展国际间的有效合作。生态问题遍布各个国家,是全球性的。各个不同制度、不同意识形态的国家合作对于生态环境的保护十分必要。各个国家应加强整体性思维,将生态问题纳入全局性战略进行考量。国家之间应开展技术合作,完善生态技术的转移,实现对于生态问题的有效治理。国家之间应加强社会沟通,凝聚社会共识,形成完备的远程规划。帕森斯首开用马克思主义回应生态危机的先河,他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对中国生态文明建设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

四、结语

帕森斯深度挖掘马克思恩格斯经典著作中的生态思想,从三个维度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思想。第一,帕森斯深入探讨了马克思主义所认同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认为马克思主义所倡导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并非“人—自然”单向度的征服型对抗性关系,而是一种和谐的关系,追求的目标是人类合理地控制自然。第二,帕森斯系统地描述了马克思恩格斯的生态学立场并非人类中心主义而应从属于超自然主义,揭示了马克思恩格斯对生态危机的预测是从自然视角出发指向人类社会内部,指出了马克思恩格斯对劳动关注的重点是从人的意志向物质变换偏移,认为这种与自然的互动过程重现了人与自然的平等关系。第三,帕森斯创造性地提出了资本主义寄生生态模型,认为生态危机正是源于资本主义制度,资本家从“寄生”中获益,而生态危机却由全社会承担;只有实现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的制度转变,才能根本性地解决生态危机。帕森斯结合“寄生模型”构建了三种解决路径,即通过生态解放和政治斗争相结合,构建全社会的生态联盟,以及开展国际间的有效合作,进而优化“人—社会—自然”三位一体的协调关系,谋求全人类对自然的共同的“合理控制”。

责任编辑:安 吉 徐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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