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一天

许仙

裘一天，原名叫裘宝佑。

裘宝佑小时候非常胆小，而且有着令人不可思议的怪癖，他出门必须跟着自己在地上的投影才会走路，不然就迈不开脚步。如果是上午，天上有太阳，他又是往西或往北走的，那就没有任何问题，因为投影就在他前方;若是往东或往南走，他的影子落在身后，问题就大了，前面的路上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他就不出门。裘宝佑的父亲怎么打骂他都没用，他就怕。父亲问他到底怕什么？怕人家偷了你的影子吗？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邻居家有位老太，就教了他一个方法，如果要去的地方，影子在身后，他就只要转个身倒着走，也一样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裘宝佑就觉得这个办法好，对老太感激不尽。所以那个时候，你在路上遇见一个倒着走路的孩子，必定是裘宝佑，细细长长的，瘦得像根竹竿，走路舞舞爪爪，远看去，恍若一人在表演皮影戏。

崇光人是看着裘宝佑长大的，一直担心他会有啥毛病，但他倒是健健康康地长大了。尽管裘宝佑的父母过世得早，他一个人也没啥不测，顺利地读完高中，就到钢厂工作，还娶到了老婆。老婆是他同事，相貌不俗，裘宝佑进厂后，一见到他现在的老婆，就惊叹她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并感叹以后再也见不到第二个了。据说就是这句话撂倒了姑娘，暗暗地把心许给了他。裘宝佑结婚后，不久就有了一个女儿。女儿像母亲，同样长得漂亮可爱。

裘宝佑后来之所以被人称之为裘一天，是因为他有女儿后不久，老毛病又犯了。那倒不是他又必须跟着自己的影子才能走，而是他突然领悟到人生的无常，尤其是拥有这么漂亮的女儿，他常常感叹自己生命的剩余就是从现在开始。这个或许是他的新毛病，但崇光人固执地认为是老毛病，是他小时候落下的后遗症，因为他一向跟正常人两样生的。

病症最明显的是，有个月刚发了工资，他当天就请了假，带着老婆，抱着女儿，进城里闲逛了一天，在奎元馆很奢侈地吃了招牌面——虾爆鳝面，又到解放路百货商店给老婆和女儿买了金玉饰品和服装，然后租船在西湖上荡到天黑，又上楼外楼大吃一顿后才回家。老婆以为他发了啥大财，结果就是把他一个月的工资花没了。老婆又开心又不安，难免要责备他不会过日子。但裘宝佑却振振有词得很，他说，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所剩余的，不是明天，而是今天。而且即便是今天也是个未知数，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意外呢？所以他教育他老婆，人生最要注重的是现在，现在才是我们看得见、摸得着、能够尽心的，其余的都不重要。

他老婆说不过他，就笑道：“好呀，我看你明天怎么过！”

他也笑道：“过好今天就行，明天，明天再说吧。”

他问老婆：“你今天过得开心吗？”

他老婆说：“当然开心了。”

“那就行了。”

可以想象，裘宝佑的明天总算勉勉强强地熬过去了，但是他的后天就难熬了，腰包里一分钱都没有，生活就寸步难行。裘宝佑开始向朋友和同事借钱，他向任何人都借得不多，而且他非常守信用，下个月一发工资，他就先把借的钱统统还了，余下的，哈哈，他又犯老毛病了，带着老婆和女儿找个地方潇洒去了，非得把兜里那些余钱花了不可，好像他身上有钱就做不来人了。

他老婆当然又高兴又不高兴，埋怨他：“你就这么囥不牢钱吗？”

裘宝佑乐了：“囥它做啥？钱嘛，纸呀。你花，它才是钱;你不花，它就是张废纸。”

他说：“最难得的，今儿个花得高兴，老婆高兴，女儿高兴，比囥家财万贯都值。”

回到家里，裘宝佑抱着女儿在客厅里转圈，惹得她咯咯脆笑。他也哈哈笑，还一本正经地对他老婆胡说八道：“今儿个值了，我就是夜里翘了，也死而无憾了。”他老婆忙捂住他的嘴：“呸呸呸，你胡说啥呀！”

随后，新一轮借钱又开始了。

几次三番后，朋友和同事也從他老婆嘴里得知，裘宝佑是把人生当一天来过的，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裘一天”。大家都这么叫他，裘宝佑也没气没屁的，乐呵呵地答应。他老婆是守住自己的工资，用来对付家里的急事情，比如女儿生病、亲友家有红白事，或者突然冒出来的急用。但是日子久了，她倒也习惯裘一天的做派了，而且越来越有夫妻相，连说话都一个腔调。

她也觉得过日子，总是要以开心为主的，也不再羡慕别人家省吃俭用从身上和牙齿缝里抠下来的钱添这添那的。只要裘一天踏了一辆破自行车，前车杠的小椅子上坐着女儿，后座架上坐着自己，骑来骑去地找乐子、穷开心，她也非常满足。

裘一天到现在还是如此，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就活在当下，活在今天。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与阅历的加深，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思想也更成熟了。我不知道“成熟”这个词是否用得准确，但他现在所说的话确实令人深思。比如他说：“对于某些人来说，生命是无止境的，而无止境的东西便不再有意义。”比如他又说：“十三点仍然是一点，一天可以无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