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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里的大榕树

2020-08-04林友侨

南风 2020年17期
关键词:内伤大榕树神医

文/林友侨

1

因“天上雷公,地上海陆丰”而“威名”远扬的故乡,是一块很有个性的土地。从这里走出去闯荡的人,乡愁里都有一棵大榕树,像远航的灯塔,伫立村头,风雨无阻,翘首盼望游子的归来。

长在我记忆深处的那棵大榕树,不在村头,而在村子左前方约800 米的田野里、草坡上。这棵大榕树活了多久,长得多大,有多茂盛,没人能够说得清楚。20 世纪70 年代初,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在大榕树下乘凉,玩耍,看过大人以双臂为绳,丈量过盘根错节的榕树头,要8~10 个大人才能合抱。春季雨多,夏季炎热,附近农田劳作的农民常跑进树底,圆如华盖,宽达数十丈,树叶重重叠叠的大榕树下,一丝阳光也透不下来,一滴雨水也掉不下来。我想,天上的雷公也下不来,我从未听说有人在这棵树下被雷劈死过。

农忙时节的中午,生产队一般不收工回村歇息,而将煮好的饭菜挑到阴凉的大榕树下。这时的大榕树下极为壮观,可容下几十围的人同时用餐。劳累半日饥肠辘辘的队员们以地为桌,席地团坐,风卷残云般把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找个树头躺一躺,抽根烟,享受片刻的休闲,再下田接着干。“文革”后期,我还曾见过大队(相当于现在的村委会)在榕树下开过批斗大会,密密麻麻站立的村民不下千人,“蔚为壮观”。有时出殡的队伍也会来到大树下避雨,白色的衣冠随风飘扬,让古老的土地充满了悲伤。

榕树无言。它历千年风雨,用慈悲之心,看得见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也容得下岁月的荒诞不经。

据说,有人在很远的高山上眺望平原,看得最清楚的就是我们村这棵又高又大的榕树。这话也许有夸张的成分。但从数里外的县道经过,或往我们村走来,首先看到的肯定是这棵大榕树。望见这棵树,也就看见了我的家乡——小坞村。大榕树在田野上鹤立鸡群,太庞大了!我“走南闯北”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榕树。关于它的前世今生,江湖上流传着不少传说,多与风水、神秘有关。

这么一棵“神树”,与童年时的我也有一段“古”。我多年隐隐作痛的内伤,是服用大榕树叶煲的汤好的。苦涩难以下咽的味道,至今忆起还在舌尖上打转。就像我的乡愁,从淡到浓,从近到远,总有大榕树的影子。

2

大概在我六岁的时候,家里分配到生产队的一头水牛,我成了一名放牛娃。我们每天放牛,就像部队出征,在头牛带领下,排成长龙,浩浩荡荡往村外山丘、河边走。南方夏日炎炎,我们把牛放在河岸边吃草,男孩全光溜溜跳进水中游水、嬉闹,我就在此时学习游泳。为了学游泳,我差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是那个年代水乡孩子共同的命运。风里来雨里去,粗放生长,遇险的概率很大,但真正夭折的孩子还是极少。上天不会轻易把投放到人间的生命收回去。

我遇险的地方是一条叫“脚南溪”的大溪,溪面宽约百米。刚下水时我们一般在溪边浅水处玩耍,然后试着学游泳。近海靠溪的水乡人不会游水,那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所以家乡不论男女多会游泳。刚开始时,我脚一离地,手却不知道怎么使劲保持身体平衡,人就一个劲往水下沉,喝上几口水是常有的事。后来有经验的大男孩用手勾住我的下巴,倒退着引我向前。我双手不断的扒水,双脚不停地踩水,一点点向前游去。如此几个来回,同伴放手让我自己游,1 米、5 米、10 米……我终于学会了游泳。

这一天,面对碧波荡漾的河面,看着比自己大一点的伙伴一个个游到对岸去,又游回来,那份水中来去自由的惬意,令我跃跃欲试。我想挑战自己,游过对岸去。对岸的诱惑太大了。我信心满满的开始往河里游去。起初很轻松,平时没少这么游出去一段又游回来,就差没游过河了。我朝着对岸,游啊游啊,太阳在头顶明晃晃地笑。自我感觉已经游了很久,心想差不多已经近岸了吧,就抬起头来望,赫然发现对岸还很遥远,回头往回看,发现此岸也很遥远。我刚好游到河中央,两边不到岸。我一下子慌了神,在水中费力调了个头,就拼命往回游。游了不一会,体力渐渐不支,双脚重得直往下坠,嘴和鼻子开始呛水,平日温和的河水不断无情的盖过头顶。什么叫灭顶之灾,此时我是领教了!

生死一线间,岸边有人发现了在水面扑腾的头颅和双手,个子最大的一个同伴立刻扑过来抓住了我的手,将我顺势拉回了岸边。死里逃生还惊魂未定的我晕头转向,扑到岸边想爬上岸去休息,谁知插在水中的一根木桩不偏不倚撞上我的前胸。我感觉到了一阵彻骨的闷痛,差点晕倒在水里。艰难爬上岸一看,我左侧乳头下方已是红红的一块淤青。

父母得知我历险、受伤后,开始用民间的手法为我治伤。起初是父亲自己去野外找草药,煲汤药给我喝,伤处则用药酒涂抹,但不见效。接着求教于民间治伤能人,挖药根(中药的根茎)煲水服用,还是收效甚微。那时的乡下人,身无分文,根本不知道医院的门朝哪开,有点小毛病,多半服用中草药。来了急病,顶多让赤脚医生打支针,服几片药丸。真得了大病重病,就只能认命等死。所以我这种内伤,在家乡人眼里,是和医院没什么关系的。

如此多年,我的胸口一直隐隐作痛,且反复发作,时轻时重,成了父母心头之痛。因为我受伤的位置,实在不是地方,父母很是担心。

3

终于有一天,村里来了一名游方的治伤“神医”。那时“文革”已经结束,从罗浮山等名山、名刹和民间医馆出来走江湖的人特别多,他们走村串户,耍蛇,耍猴,打拳,卖艺,大声吆喝,用力拍打自己的胸膛,故意放蛇咬伤自己,然后兜售蛇药,叫卖“百草油”、跌打膏药。父亲见这次来的“神医”“功夫”了得,就虔诚地把他请到家里来,专为我“发功”疗伤。

“神医”让我脱去上衣,找准了撞伤位置,然后“运功”用手掌按揉受伤部位,一直揉到伤处皮肤通红方才罢手。“神医”歇口气,从囊中取出一瓶药水,用嘴吸了一大口,对准我的胸口猛然狂喷。顷刻间,“奇迹”出现了,我受伤的部位,竟然渗出了“瘀血”。我和父亲,还有在场的人,无不惊讶,佩服得五体投地。

“神医”说,“瘀血”是排出来了,内伤还需慢慢调理。他教了我一味不花钱的神奇“秘方”:每天清晨露水还未干的时候,去大榕树底下捡一把榕树叶,要专门挑那种叶面朝下,夜间吸足了大地精华的叶片,然后和塘鲺(也叫胡子鲶)一起煲汤,吃鱼喝汤,一天一煲,坚持吃用一段时间,伤即痊愈。

我如得神谕,每天天蒙蒙亮就舍近求远,专门跑到800 米外的那棵大榕树下捡树叶。清晨的大榕树,薄雾缭绕,睡眼蒙眬,地上的树叶,静静地躺着,等待我来唤醒。无风情况下,树叶掉下来的时候以略向里翘的叶面朝上为多,且叶片较为干爽。而背朝天正面朝下的叶片罩着地面,经过地气一夜蒸腾,叶面上会有一层薄薄的露水。因为这棵大榕树离村远,树冠大,落叶多,所以挑一把叶面朝下的树叶轻而易举。我不但“遵医嘱”捡叶面朝下的树叶,还专门挑那种露水多、“长相”好的叶片。我心里想,露水多,说明落地早,吸地气久,“药效”自然就足。每当我找到吸满露水的树叶,我的心就一阵欢喜:我的伤有治了。

在家乡,塘鲺是田间地头随处可以抓到的,也是到沟渠垂钓最贪吃、最容易上钩的一种鱼类。我每次抓两三条塘虱和一把大榕树叶一起文火煲汤,直煲到鱼肉烂熟,树叶出味,才倒出来喝。榕树叶煲塘鲺的味道,真是一言难尽,难以下咽。鱼汤入口,往往涩得整个舌头都结巴了。但再苦再涩,也得喝,我不能让伤痛跟随一辈子。我太想身体早点好起来了!

这样大概服用了半个月,感觉胸口不痛了。再服用十天半月,便停了“药”。从此,时光荏苒,长路漫漫,我的胸口再未疼痛过,我的内伤,竟然就这么好了。

榕树叶煲塘鲺治伤,至今闻所未闻。查百度:榕树叶,具有活血散瘀的功效,可治跌打损伤;塘鲺鱼,性平味甘,补血、滋肾、调中、兴阳,“治腰膝酸痛”。树上水上,两味毫不相干的“药”放在一起煲,将产生怎样的功效,在40 多年前的乡村是一道谜。现代科学与传统江湖的真真假假,也不是今天的我所关心的。而年少的我连续近一个月,每天清晨踩着露水赶去大榕树底下捡“药”的经历,已成为一份独一无二的记忆,深深刻在我的心中。

故土养人,故乡恩重。离乡越久,梦里的大榕树就越发伟岸高大。我需要仰望,才能望见大榕树重重叠叠的树叶究竟有多厚,泽被到底有多深。穿越万水千山,大榕树里的乡愁哟,味苦,意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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