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正暖路正长

文/高永平

01

冬阳正暖。

刚在武汉吃热干面过早，中午就可以在老家吃上妈妈做的家乡美食。冬阳还没有从刚才自驾的惬意中回过神来，儿子已经跟着塆里的小伙伴们疯去了。

从武汉到县城走的是高速，从县城到镇上走的是旅游公路，一路顺畅得很。冬阳心想：从镇上到塆里的路会有这么顺畅吗？尽管爸爸早就告诉他，车可以开到家门口，但冬阳心里还是打着鼓。

冬阳开着车上了镇上到村里的路。一出小镇，妻子和儿子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昔日坑坑洼洼、“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机耕路不见了，宽阔的乡村公路铺上了柏油。车行路上，柔软舒适，轮胎碾过留下轻快的“滋滋”声。沿着溪流潺潺的小河蜿蜒而上，河岸上古木参天，有的绿叶婆娑，有的虬枝轻舞，近处山峦叠嶂，远方的山峰若隐若现，一幅田园风景画自然生成。儿子说：“快看快看，河里有牛儿……”丫头说：“快看快看，稻田里有好多的羊儿……”儿子说：“慢点，前面有人清扫公路……”丫头说：“别急别急，前面来了大巴车！哈哈，爷爷家也有了大巴车呢！”儿子很是自豪地说：“哇，爷爷家的路比东湖绿道还漂亮！”俩小家伙一左一右地坐在后座上看着窗外的风景，比划着，欢呼着。妻子比任何时候都安静，坐在一旁独自欣赏这沿途的风景。

今天，冬阳第一次将私家车开到自家门口。

爸爸围着车打转，车前车后摸了个遍，连声说：这么家伙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家里了。妈妈拉着冬阳媳妇的手说：要不是今年天干，防火的责任大，你爸爸一定会放焰火接你们的。

冬阳开心地笑了，多年的梦想终于圆了。

02

冬阳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伢儿，世世代代居住在大山中的野鸡坳里。野鸡坳山高沟深，岩陡路险，外面的人进不来，山货运不出去，山中珍奇变成了废品。野鸡坳成了野鸡不生蛋的地方，打从记事起，无论站在塆里哪个旮旯，放眼望去，四周除了山还是山，只有一条小路通向山下。

在冬阳的记忆里，上学前，冬阳走得最远的也是最爱去的地方就是村口那棵大樟树。大樟树下有一条可以通向山外的小路。不是他不想走远，实在是到了大樟树，顺着这条唯一通往外面的小路再往下走，都是悬崖百丈、崎岖难行的羊肠小道。大人怕小孩有危险，严厉告诫小孩子不要独自往下走。有个别不听话的孩子冒险往下走，不是撕破了脸皮，就是跌伤了膝盖，摔断了腿……小时候，因为山路崎岖，爸爸总是背着他走家婆的。冬阳很喜欢爸爸讲山外的故事。爸爸告诉他，从这条小路下山，就是通向镇上的机耕路，到了镇上，就可以坐汽车到县城去，到了县城就可以坐车去省城，到了省城就可以坐火车、坐轮船、坐飞机，就可以满世界跑了……

冬阳梦想着塆里有一条大路可以直接到镇上去。

03

冬阳要上小学了。小学就在山下村部旁，离家也就两三里路远。就是这两三里路，成了冬阳塆里所有人的心病。因为这两三里路，塆里的二爹、四伯、六叔都没娶上媳妇；因为这两三里路，三爷、李婶、大傻和细歪的腿都摔断了，至今还拄着拐杖走路；因为这两三里路，塆里有好多人大字不认得几个……

上学那天，妈妈特地给他换上了一双新球鞋，爸爸特意送他去学校报名。走在窄窄的山路上，爸爸时时提醒他：路要看分明，落脚要稳，如果摔着了，手要灵活，快速抓住身边的树木或藤草。爸爸说：等你长大了，这条路就会修好的，那时候，你就可以跑世界了，多好！

父子俩摸索着下山，等到了山下，俩人早已是汗流浃背，冬阳的脸上还被丝茅草划了几道浅浅的血印。

学校门前有一条土路，土路上经常有“三马”“四轮”突突突地颠簸而过，扬起的尘土很张扬地飘向校园，落在了同学们的课桌椅上。冬阳常常站在楼道上，望着公路上快速驶过的“三马”“四轮”发愣。这些“三马”“四轮”是山里人通往山外的最快捷的运输工具。冬阳渴望着这欢蹦乱跳的“三马”“四轮”能够爬上山去，将家里的板栗、甜柿、蔬菜和山野菜运到外面卖钱；盼望着有一天，坐着“三马”“四轮”到镇上去、到县里去，到武汉去，梦想着有一天自家开着车回家。

冬阳忘记了上课时间，老师走近他，轻声告诉他：孩子，好好读书，将来路修好了，就有汽车进山来，你就能坐上大客车进城去，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冬阳满心地梦想着，长大了能从这里走出大山。

04

冬阳怀揣着梦想，考取了大学，大学毕业留在省城工作。多年过去了，不管回家的路多难走，冬阳都要回家看望父母。读大学时还好，“孤家寡人”提个书包就走，什么时候到家都无妨。谈恋爱了，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给了冬阳最大的难题：人家姑娘从小在城里长大，家门前那崎岖陡峭的山道怎么办？只是姑娘一句“我是跟你谈恋爱，又不是跟路谈恋爱”给了冬阳信心。

成家立业了，带着妻儿回家那就麻烦多了。每次回家都要提前一天做好准备，第二天得起大早到傅家坡搭车，到了县城再转车到镇上，到了镇上还要再坐“三马”或“四轮”，颠簸半天才能到村部，到了村部还要爬上一段又陡又险的狭窄山路才能到家门口。没结婚时，父亲还可以骑摩托车来接，成家后有了妻子和孩子，父亲接送都不方便。

等回到家里，已经是月上枝头。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妻子奔波了一天，虽有不爽，一听到公公婆婆的嘘寒问暖，只得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怨气，孩子瘫坐在一旁，长一声短一语哼哼唧唧地重复着：爷爷家的路是个么鬼路哦……

冬阳心里也暗骂了一句“这是么鬼路”，只是当着孩子的面不好发作罢了。

省城到县城的高速开通了，县城到镇里的旅游公路建成了，村村通也通到了村部，可是，从村部到塆里的那条山路，一直无法修通，成了冬阳和冬阳爸爸的一块心病。有了私家车，冬阳回家自然多了起来。每次回来，只得将车停放在小学门口那块比较开阔的地方。爸爸夜里还会自个儿跑到山下看看冬阳的私家车，心疼地说：几十万块钱的东西放在外面，哎……

冬阳梦想着，有一天能将自己的车开到自家门前……

05

这个梦，冬阳做了很久，连他自己都快淡忘了。

前年春天，爸爸告诉他：镇里的书记、镇长来塆里了，县交通局长带着技术人员也来了，勘测线路，计划修通塆里到村部的公路。秋天，爸爸告诉他：挖机进山了，开始劈山修路了。路基很快修好了，冬阳盼望着早点铺上水泥。爸爸却告诉他：不急，等明年夏天雨季过了，路基下沉了、压实了，再铺水泥也不迟。妈妈在一旁笑道：当初你比谁都着急，整天跟村长书记吵着要早点铺上水泥路，好让城里的儿孙开车回家过年，要不是交通局的工程师跟你反复讲道理，你哪里懂得这么多啊？今年秋季，爸爸就打电话，说：塆里的公路开始铺水泥了。爸爸还用微信发来视频：视频里有机械在施工，施工队的人挥汗如雨，工程师在监测施工质量。县里和镇里的领导也赶来看望大家，叮嘱大家：这是野鸡坳的致富路，一定要安全施工。确保工程质量。听妈妈讲：每天完工后，爸爸和塆里人一起，自发地加入到护路的队伍里，给刚浇筑的水泥路洒水，运来土石做路肩，整天忙得乐呵呵的。

吃过午饭，在镇上工作的大伯回来了。冬阳跟大伯谈起塆里的变化，说：“现在回家舒服多了。”大伯说：“把农村公路建设好、管理好、养护好、运营好，是总书记亲自推动的一项民心工程、民生工程。自从‘四好农村路’建设启动以来，县交通运输局制定了实施方案，各部门协调联动，切切实实地把每一条农村公路修成农民满意的致富路。”爸爸说：“党的政策真好，政府为我们修起了安全、舒适的农村公路，现在到那里去都很方便。”

“四好农村路”给僻远的高山村带来的便捷和财富。塆里的致富路修通了，陡坡降低了，急弯改缓了，水泥里面宽阔平坦，爸爸买了一台小货车跑起了运输，山里的东西一夜之间仿佛变成了金疙瘩，外面的人都抢着买。

大伯告诉冬阳：县里已经将我们这里列为县域旅游重点开发乡村，县交通局已经将我们的通村公路列为全县“四好农村路”的样板，准备申报市级省级示范路呢。

06

塆里人没有想到，水泥路通了，过去的穷山恶水，成了城里人羡慕的好风景。绵延起伏的山峦，有挺拔俊秀的森林，林下有溪流，溪流里有小河鱼嬉水。高地错落的粉墙黛瓦，更显古朴清秀。古老的野鸡坳，昔日藏在深山人未识，路通了，来村里看风景的城里人越来越多了。家里盖起了宽敞的小楼房，爸爸将自家老房子改成了民宿旅馆，妈妈带着大伙儿在开办了农家乐。城里人吃着妈妈做的农家菜，都夸野鸡坳的道路好、风景好、食宿好、人更好。

冬阳再次站大樟树下，放眼望去，一条条“四好农村路”连成线，织成网，似银色飘带缠绕在群山之间，沿途的崇山峻岭、高山峡谷再也不是险恶的阻隔，“四好农村路”也是一条环境美、生态美、产业美、精神美的“四美幸福路”，昔日的穷山恶水摇身一变，成了流进冒油的金山银山。

打了半辈子光棍的六叔已经娶回了媳妇，夫妻俩的农家乐红红火火；大傻和细歪正在驾校学习，准备买车。“嘀嘀……”一辆黄色的校车停在大樟树下，塆里的孩子放学归来，嬉笑着走出校车，雀跃着跑向冬阳身边。

冬阳正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