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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迁徙者

2020-08-03于晓

当代人 2020年5期
关键词:巷子

我曾经蹲在一群蚂蚁旁,看它们驮着半片残叶,或抬着一条死去的毛毛虫,浩浩荡荡在草丛里爬行。它们穿过坚硬的草根、田埂和一个一个深陷的脚窝子。它们伏于尘埃,承受着草叶、灰尘以及风的重量。它们的生命如此羸弱又如此强大。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只蚂蚁,我思想的四肢跟着它们缓缓爬行,我身上扛着虚幻的、沉重的残叶,我的内心充满悲壮的斗志。只是,尘世辽阔,我却不知道自己爬向何处。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像蚂蚁一样不断迁徙自己,从农村搬到城市,又从一条街道搬到另一个街道。我试图以搬运的方式来逃离原乡和原乡的我。这并不是骨子里的逃离。事实上,直到现在,我的怯弱及语言依然被原乡的那个我掌控着,我精神的蝶衣依然在原乡翩跹高蹈。曾经有个女人试图改变我的语言。她说,你这样说话容易暴露自己是乡下人。那时候,城市与乡村的齿轮还没有完全咬合,有的地方还残留着思想的锈痕,一些急于在城市落脚的人为了摆脱农民的标签,他们学城里人说话,学城里人穿衣,学城里人吃饭。他们使劲儿融入城市,就像一条河流汇进另一条河流。女人亦来自乡村。但她属于乡村的部分基本看不出来了。她擦鲜艳的口红,穿尖细的高跟鞋,说一口纯正的城市话。但是,她走路的姿态和说话的样子暴露了她,那是被泥土养过被野风吹过的证据。她自己全然不知。她沉浸在自己的优越情绪里。有那么一瞬,我几乎就要接纳她的建议。我将舌头卷起来,试图从里面长出新的语言,但那些没有经过培育的语言太过狡猾,不等我触及便纷纷逃离。我又试着将城市语言储存于一个分布区,并紧紧抓住它们,但这似乎太需要强大的注意力,它们总是趁我分神的当口踪迹全无。反复几次后,我放弃了。十多年的教化,我的舌头早已习惯了直来直去,习惯了将shi念成si。这习惯就像血型不可更改。

女人是逃离现有婚姻来到这座城市的。男人我见过,不高,黑黑瘦瘦,像一条过了季的丝瓜。他给女人看手上的茧子,又期期艾艾去拉女人的手。但女人像蚂蚱一样跳开了。有人劝女人,能过就好好过吧。女人像从枯树里分裂出来,脸上一片死寂。她从包里抽出一张钱递给男人,要他走。男人不走。女人又抽出一张。男人接过走了,走得脚底生风。女人大笑,妖艳的红唇像天边晕染的云霞。

她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向人们絮絮叨叨地讲述起她的往昔。她说她十八岁嫁给男人。男人性格不好,喜欢喝酒打人,她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她以为自己一生都将受制于男人,乡村的脉络总是太过于清晰。一天夜里,当男人的拳头再次砸向她时,她突然感到了深深的恐惧。因为她闻到农药的气味。那是死亡的气味。村里好几个人都被这气味带走了,那气味正穿过重重黑暗向她走来……

她挣扎着夺门而出。她要甩掉那气味。她像一粒果核,果断将自己从黑暗里剥离出去,一路狂奔。她跑到一条公路上。那是一条省道,不时有车灯闪过,映照着两边舒展的植物。虫鸣声格外清亮了,星空又高又远,勾勒出远方暗哑的轮廓。她像溺水者终于抓住了救命草,内心瞬间被一股力量撑开。第二天一早,她就搭上一辆中巴车进城了。进城后,由于没有技术,加上一口浓重的乡音,她受到过很多冷遇。为了生存,她只能在城市的角落里不断迁徙自己。她挑过水泥桶,摆过烟摊子,进过工厂,贩过小菜……生存的艰辛有如繁重的鳞片一层一层包裹着她。几年后,她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一个店铺,成了城市里的半个人口……

女人一边说,一边擦着眼泪。顺着她的语境,我亦看到灰扑扑的村庄,看到从瓦楞皱褶处爬出的缕缕炊烟。我看到盛大的、苦难的田野。我看到我自己。我如一株稻苗偎在稻田里。我的周围站着叠起的高山。无穷无尽的稗草,怎么也扯不完。

痛感总是突然袭来。它先从手指开始,然后是肩、背……绕了大半个身体后,最终集中在腹部。实际上,痛点一直在腹部,只是疼痛初期,我不能一下子确定它的準确位置,就像我不能准确分辨稗草一样(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将稻苗当做稗草给拔除了),甚至觉得疼痛的周期也像稗草一样,总是隔三差五就冒出来。父亲说那是懒病。他坐在门槛上吹风,嘴唇像两片刀刃叠在一起。我真担心那刀片会突然朝我飞过来。一直以来,父亲都是我无法靠近的一口深井。他总是过于沉默。我甚至怀疑他已经成了祖先的一部分。当腹痛再次袭来,我跟他说出心里隐藏很久的渴望——去城里时,他依然无动于衷。他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夹着烟屁股的手指像是一个虚幻,他的脸在虚幻里浮浮沉沉。我在父亲的沉默中离开了家乡。离开的时候,田野温柔得像熟睡的母亲……

男人似乎再也没有来过,女人又开始鲜妍起来。她每天花更长的时间来打扮自己。没多久,就听说她与一个大她十多岁的男人同居了。

不久后,我搬到了城西的一条巷子里。这之前,我已经搬过几条巷子。我像生活的俘虏,不断地服从于现实的驱赶。新搬的巷子在城乡结合部,路况不好,人口复杂。巷子里白天塞满了板车、烟酒柜及各种流动摊子,一些人吸着劣质烟抠着脚丫子坐在树阴里等待顾客光临。每天,我从一条几乎垂直的木楼梯下来,到对面包子铺买两个包子,有时候加一杯豆浆,吃过早餐后,我就躲在屋子里看书。晚饭后,有时候一个人去河边散步,有时候去邻居那看一会儿电视。邻居住在一楼。一间潮湿的小屋,地面乱七八糟地堆着塑料瓶、蛇皮袋和废旧报纸。靠门边有一辆小推车,推车上分类摆放着鞋垫、花线、镜子、梳子、发夹之类花花绿绿的小东西。邻居是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她每天推着这些小东西沿街叫卖。我从未见到过她的家人。她叫什么,哪里人,也一概不知。对于讨生活的人来说,出租屋只是一个驿站,认识不久便各奔东西,过后谁还记得谁呢?我也只是偶尔去坐坐,但每次去她必热情十分。她总让我想起母亲。

搬去之前,我和十多个女孩在工厂缝制麻袋。我们被热浪逼进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铁质风扇轰轰响着,空气中弥漫着死老鼠的气味,质检员像尸体一样走来走去。我们谁也不说话。似乎一开口说话,我们就会跌进一个混乱的世界。我突然厌倦了这种生存方式,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轨迹。这种审视就像一只嘶鸣的蝉,突然飞进一片寂静的天空,它听到自己翅翼的震颤及血脉的流动声,一下子有了存在感。我很快辞掉工作,并斩断与之相关的一切。我并没有急于找工作。我需要放空自己。白天,我像扁虱一样牢牢吸附在时间的肌肤里,傍晚,我来到河边,看工人将砂石一担担装进船舱。洪亮的号子沿着太阳的光线传过来,带着灼热的有力的节奏感。那是一群中年人,他们黝黑的脸焦虑、茫然。他们一步一步负重地走着,像是走在生活的沼泽里。他们是被梦想抛弃的人。而我正年轻。年轻是一千条路一千个梦想。我安慰自己。

然而,当工资花完时,我不得不屈服于现实。我来到巷子。巷子里灰尘弥漫,被太阳晒得焦脆的衣物发出窣窣的响声。人们躲在树阴下打扑克、猜拳、用草帽盖着脸子睡觉,板车、板凳凌乱地摊在太阳底下。世界像一只昏睡的大鸟,散发着迷离、混浊、冷漠的气息。我站在太阳里,看着胃一样的巷子,感觉自己像是某种食物,正在被它一点一点吞噬。现实,瞬间大到看不到边。那些看似平和的目光里,实际上藏着距离和警惕,那是被生活磨出来的一层硬质,它让我想起父亲叠合得像刀刃一样的嘴唇。我试图用蹩脚的城市话和他们交流,但话一出口,就有女人不怀好意地笑。她们扭着并不苗条的腰肢,用舌头顶着上腭,告诉我城市话该怎样说。她们客气地将我屏蔽在城市之外,如同梦想屏蔽梦想。

最终,在邻居的建议下,我摆了个凉粉摊子。凉粉成本最低,也是最能解我燃眉之急的一项营生——只要一套桌椅、一个盆子和一套餐具便可开张。那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每天清晨,我将桌子、板凳、凉粉、碗依次搬到巷子左边的一棵樟树下摆好,然后到对面包子铺买来两个包子边吃边等待。等待的过程既紧张又兴奋。其实,凉粉作为一种消夏食品,完全没有必要摆出来那么早。但这是我第一次创业。我急需一种介质来确定自己,就像天空需要云彩印证一样,那是对自我存在的肯定。

当洒水车的音乐从街心传过来时,我开始接待我的第一位客人,也就是我的邻居。她像一枚坚果,在青白的晨曦中剥离出来,一步一步走向我,然后不声不响地坐下来。她吃凉粉的时候,身子前倾,两片肩胛骨耸立起来,刚好顶在破天而出的一线朝霞上。吃完后,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币压在碗底,然后推着她的推车一步一步走进渐渐汇流的人群里。每天,她都准时来给我开张。她说小丫头在外谋生不容易。要是她家丫头也这样,不知有多心疼呢。有那么一瞬,我真想问问她是哪里人,但我到底没好意思问出口。在城市捞生活的人,总会有一些不愿触及的地方。我如是,邻居亦如是。但这却成了我的终身遗憾。因为几个月后,当我从另一条巷子过来看她,她却不在那儿了。她租住的房子换成另一个外地口音的人。那个人在修一辆自行车,满身的油污和汗渍。他对我的问题无从回答。没有人知道邻居去了哪里,她像一道彩虹划过我生命的长空,留给我在这座城市里最初的温暖和光。

整個夏天,我像蝉一样蛰伏于这条巷子里,以期唱响最清亮的夏之歌。但我的收入并不乐观。大多时候,人们只是对我的身世感到好奇。他们以为我是孤儿或者是离家出走的孩子,他们不明白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会对生存有如此清晰的渴求。对于这些,我只能沉默。我不能泄露我来这座城市的秘密,尽管腹痛还是会时不时跳出来咬我一下(医生说那是体内的寒气在作祟)。生意的清淡,使我更像是在完成一种仪式——青春式的生存仪式。我每天按时出摊、收摊,就像读书时按时上课、下课一样。夏日的光影在巷子里晃荡着,我的心也在巷子里晃荡着。夹缝中求生存,让我更深层地懂得了生存的艰难和复杂。现实,远比想象深邃。那是一次艰难体验,也是十七岁天空最暗哑的一笔色彩,但却是我人生路上最醒目的参照影像,多年以后,当我沿着时光的履痕回望过去,我依然对它充满敬重与感激。

我重新融入打工队伍是在那年秋天。经过那次体验后我明白,在强大的现实面前,我只是一只弱小的蚂蚁、一棵微小的稻苗,我还需要依附水、阳光、空气和团队才能成长,才能抵达梦想的彼岸。

我继续在这座城迁徙,只是一次比一次漫长,因为每迁徙一次,我就觉得离这座城市更近了些,离梦想也更近了一些。我好像再也没有见到那个穿高跟鞋的女人,她似乎从这座城市里消失了。一次路过她的店子,看见里面站着另一个女人。那女人也擦着鲜艳的口红,也穿着尖细的高跟鞋,说一口纯正的城市话。我以为是她,仔细看却又不是。

(于晓,原名余小英。湖南常德澧县人。作品散见《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广州文艺》《散文》等报刊。)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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