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芽的眷恋
2020-08-03茹菲
文_茹菲
古人就把椿树拿来比喻父亲,盼望父亲像大椿一样长生不老。我家的这棵椿树,不过百年而已,但种树人与树下的人都已离散而去。只有那些欢乐与滋味永存在记忆里。
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香椿树,栽在院子的东北角,爷爷说这是自己出生那一年太爷爷亲手所植。
我有记忆的时候,这棵香椿树已经有合抱那么粗了,树皮皲裂粗糙,诉说着它饱经的风风雨雨。树下搭了个鸡窝,围了一圈篱笆网子,几只芦花鸡就在这一片清凉的树荫下悠闲地散步。
北方的冬天总是特别漫长,每天都是白菜、萝卜、豆腐、腌雪里蕻,纵然最巧手的厨娘,也难免心生惫懒,嘴里寡淡的滋味让冬天显得更加难熬。
然而,当初春的枝头笼了烟,草色慢慢从有无之间变成了切切实实的碧绿,春天的味道就蜂拥进了农家的餐桌,冲破一冬的沉闷。
春日里总会有这么一天,你在院子里不经意抬起头,看到香椿树高高的枝丫上有着朦胧的紫红的影子,衬着满树的绿色,有种奇异的美感。香椿的味道浓烈而独特,但是却并不像丁香或者槐花,飘散得满院都是,须得要摘下来,凑得鼻尖,才能闻到那冲进肺腑的树木的香味。
爷爷把我架在肩头,我握着一根着竹竿,竹竿上绑着一把小镰刀,伸到香椿树上,轻轻一拉,紫红的一簇就掉落下来。
奶奶将香椿芽清洗干净,烧一锅沸水,香椿芽入水,酱紫色立刻就变成了碧绿色,一股清冽的香气霎时溢满整个房间,这是香椿积攒了一冬天的生生不息的希望的味道,是草木对春天浓烈的眷恋的味道。
去鸡窝里摸两枚鸡蛋,把焯过的香椿芽细细切碎,与蛋液搅拌在一起,做一盘椿芽炒蛋,味道香郁独特。或者把家里刚做好的盐卤豆腐切成小丁与椿芽碎拌在一起,只需要一点点精盐,香椿芽墨绿微紫,豆腐洁白无瑕;香椿芽有微妙的嚼劲,豆腐爽滑轻灵,两者配伍,实在是相得益彰。
奶奶拿手的是烙卷饼,这两样菜都能卷在卷饼里,在春日暖暖的阳光里,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一边吃,一边看着院子里叽叽喳喳跑来跑去的鸡和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鸟,仿佛可以这样慢慢地度过细微而清晰的春日。
有时候奶奶也会直接把香椿芽裹上面粉糊,炸成椿芽鱼。把面粉加水合成稀糊糊,加鸡蛋、盐、五香粉之类搅拌均匀,用香椿芽蘸满面糊,放进油锅里炸。外脆里嫩,格外鲜香,这往往不是正经的菜,而是饭前的小点心,一上餐桌孩子们笑闹着伸手就抢着吃起来。
几夜春雨细密洒落,凝聚着紫红色嫩芽的枝头便连绵展开一片翠色,叶片线条也一点点宽阔爽起来。这时候椿芽已经完全长成,叶大肥厚,香椿树多的人家,就全部采摘下来,赶到集市里卖掉,换回些油盐酱醋。
等到麦收之前,香椿芽又冒出二茬,顶枝是不采的,奶奶把这二茬椿芽采下来一些腌成咸菜。在粗瓷罐子里,一层椿芽,撒一层细细的盐,铺散均匀,再码一层椿芽,再撒一层细细的盐,如此再三,最后晃一晃罐子,让味道渗入得更加透彻。
腌制后的香椿芽,变成黑绿色,看上去蔫蔫的。麦收时候忙,吃面条,用热水加醋和香油,泡一小碗剁碎了的腌制香椿芽,等到面条熟了,用凉水一浸,然后捞出来,将香椿芽和浸出香味的水,倒适量在面条里,用筷子搅拌均匀,从田里回来的汉子们就可以大快朵颐。
小小的我也捧着个大碗,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口气痛快地吃完,带着慵懒的满足,在香椿树叶缝隙里筛下的点点金光里缓缓歇息,一边抬头看天空中棉絮样的云彩,慢慢地飘过树梢,滑到无边无际的蔚蓝里。
长大后来到城市,春天的菜场里,惊见几十把椿芽,整整齐齐,绿叶红边,犹如玛瑙、翡翠一般,每一把都用一两根稻草捆着。摊主热情地介绍这是“太和贡椿”。是了,安徽太和的“红油椿”,天下驰名。我的目光穿过菜摊,仿佛看见千百年前,在蜿蜒如蛇的驿道上,驮着上等椿芽的马匹,从太和急急奔向长安。
眼前的香椿让我如见故人,又有新鲜的胖头鱼,正好可以做香椿芽豆腐鱼头汤。将鱼头洗净、切块,煎至两面金黄,然后加清水煲开,加入豆腐块和姜丝,最后放入椿芽,翻滚至汤微微浓稠,那种独特的芬芳,弥漫整个屋子,我沉浸在这样味道里,沉浸在多年前故乡家园的眷恋里。
明屠本畯有一首在《野菜笺》里咏香椿:
香椿香椿无生花,
叶娇枝嫩成杈丫。
不比海上大椿八千岁,
岁岁人不采其芽。
香椿香椿慎勿哗,
儿童扳摘来点菜。
嚼之竟日香齿牙。
多好,我也是有这样香齿牙的童年的。
家里的老椿树太高,不像有的椿树被摘芽摘得太厉害,每年其实都是开花的,在夏季会开出素白色的小花,也有一些淡淡的草木香味。到了秋季会结出一串串的风铃似的果实,随风一吹,沙沙作响。仿佛亘古不变的岁月的回响。古代传说大椿长寿,庄子曾经奇幻夸张地说过“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古人就把椿树拿来比喻父亲,盼望父亲像大椿一样长生不老。我家的这棵椿树,不过百年而已,但种树人与树下的人都已离散而去。只有那些欢乐与滋味永存在记忆里。
我偶尔回去,看院子里的香椿树依旧,甚至因为院落荒废而繁衍出很多小树苗来,竟有孤木成林的架势。每年的春日,它们更加热闹地努出满枝头鲜浓娇嫩的椿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