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青岑

2020-08-03仟仟

南风 2020年19期
关键词:木樨花香医师

文/仟仟

图/封陵采采

一夜的雨,只是不知,还有没有一个叫青岑的医师,那个他一生都没有叫过的名字。

九尧山春雨初霁,却淅淅沥沥还未落尽兴。空山万籁俱寂,听得长明寺的晓钟化进朝露,沿着木樨的叶尖,滴得晨昏可辨,心际澄明。

宋青岑昨日进山采药,给大雨逼退在山间草屋一晚。她阖目静听了会儿晓钟,感得胸腔间安静而炽热,背起草篓,依稀察觉今日的钟敲得比往日久些。

一夜的春雨,却是嗅得满山的污浊和泥泞。青岑沿山路往下,瞧见稀疏的山野草间躺着个人,几道血迹宛如细蛇,蜿蜒而下。

青岑自觉救也一回事,不救也那么一回事,不过死得早些晚些,当真是很没有做医师的自觉。她在心里嘀咕几句,看那人半压着面,想着要是给土掩了鼻息,那真是极难受的死法。于是她大发慈悲,想着用脚将他踢正过身来,正面仰天,死也死得舒服些。

只是一脚的功夫,青岑心头却是转了个大弯,此刻对孔夫子那句当真深以为然:食色,性也。到底不过见色起意。

青岑探了探他的鼻息,却觉细若游丝。她眉间微皱,想着好歹自己决意救个人,却是个快死的?她顾自唉声,想着这样好的面皮要给豺狼叼了去,当真可惜。幸而自己草庐就在不远,将他埋在木樨树下养养肥,说不准来年能开出朵美人花来。

只路瞧着不远,青岑却错估自己这小身板。她起初还想扯过那人一只手,半背着走,现下只得借着湿滑的泥路,半拖半拽着走。

青岑抹了把汗,倚着院里的竹门,喘得不成气。来年木樨要是开不出美人花,我就给你掘出来喂狼,青岑恨恨想,扭头打算将那人拖进屋去,却发觉那个本该奄奄垂死的人,正睁着眼看着她,晦暗不明。

顾凉成昨夜伤重之际,原想寻间草屋避雨,却不曾想一时昏厥,晕了半夜。他自小修炼功法习于收敛气息,昏厥之际,亦是心脉间运功,虽无性命之忧,但往日旧伤加之经脉受损,需养点时日。他给人拖走时,原也不过手间作痛,不想言语,也不拘去哪,却不曾料到会吃了这满嘴的泥。

青岑冷汗涔涔,想着莫不是给他听到自己要拿他养花肥的事,特意从地府挣了回来?她一番思量,到底心虚,十分狗腿的将顾凉成搀到床上,把了把脉,却仍是脉位浅显,脉沉无力。她洗了方帕,替他擦了擦满脸的泥,又捣了几味药草,尽数敷在外伤上。

自始至终,青岑都没怎么抬头看顾凉成,许是几分心虚,又许是有几分受不住他的打量。彼时,顾凉成闭着眼,兀自一头散发虚虚实实,额间浮汗,却是从鼻翼到唇齿都给晨曦镀了曾浅光,像是女娲造人多瞥了他一眼,便捏得可入众生眼。此刻,他睁了眼,原是冷冷看着人,却是眉间点雪,一汪凉月。

青岑又拿了个瓷瓶,递给顾凉成:“你脉象虚浮,每日一颗,于心脉有益。”

顾凉成只拿眼打量青岑,满目探查:“你要什么?”

青岑勉勉强强直视着他,言辞愤懑:“我是医师,救人本是职责,你要疑我,自己离开便是了。”且不知,几刻钟前是谁要拿人来养花肥的。

“医师莫怪。”顾凉成颔首,伸手接过,只是接过之时,触到了青岑指尖。青岑手间冰冷,却是给顾凉成的温热刺得缩了下,脸霎时红了半边,逃也似地走了开。

将养一月,顾凉成已是大好。某日黄昏,顾凉成来了偏房的灶台,青岑正往锅里下着荠菜。他们间没什么话,最多是互道名姓,倒是何缘何故也不知,只是颇是默契得不言语,倒是不声不响适应着另个人的存在。

“叨扰医师一月,日后医师有难,可上孤鞘山找我。”顾凉成从怀间拿出一方令牌,玄铁制得规矩,四四方方,正面刻着“孤鞘山”,背面刻着“左使,顾凉成”。青岑接过,便觉玄铁凉意刺骨,明明炉火热出层薄汗来,她却觉指尖寸寸凉冷。

青岑推回令牌,淡淡笑了笑:“不劳左使,我怕有命去,无命回。”

百年间,孤鞘山出了个孽障,自成一派,据山为教,搅弄得江湖混沌不堪,腥风血雨。江湖的能人志士拼尽半数,也只能等那孽障阳数尽了。孤鞘山上虽一时风平,终究不知根基深浅,不可妄动,也无法尽数拔除,像一孔脓血,溃烂在江湖门派人的心头。

“左使若真有心,不妨替我从孤鞘山带块长石回来。长石性炎,我体弱畏寒,往后冬日里也好过些。”见顾凉成始终不肯收回,青岑又续了句。

孤鞘山长石颇多,倒不是什么难事。顾凉成暗暗记下,便自顾走了。

青岑盛起荠菜,看了眼蒸得颇多的米饭,心头无可察觉得叹了声气。她今日食不知味,回过神来才察觉,那荠菜过了趟水就给她嚼进肚,竟是油盐未添。

许是命数早定,像她师父说的,自有天意。

顾凉成踏林点地,左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上了孤鞘山。

“左使。”门下人一一拜首,顾凉成径直走过,权当应下。

“掌教。”正堂主位上坐着个年过半百的男子,颇显疲态。顾凉成拜了一礼,继续言禀,“属下已探明,长明寺藏的那卷是假的,现下还剩关鸠宫。”

“长明寺之事一出,关鸠宫必然全神戒备,先搁一段日子。现下还不知巫蚬何时卜算出那一阴一阳所在。近日你辛苦了,自先下去吧。”

“属下告退。”顾凉成失踪一月,现下归返,那掌教倒不曾问得半句,却也是孤鞘山旧俗,回得来便继续,若回不来,也就当没有这个人了。

青岑去早市卖药,在路边支着的小摊喝了碗茶,听得几句闲语。

“听说了吗?一两月前的长明寺,是孤鞘山做的。”

“那可不是,全寺上下一个活口都没留,血都顺着溪漫到下游,泛红半月之久,现下还一股腥气。这江湖怕是又要不安定。”

“难不成江湖传言是真的,那妖物真的要借金莲重回人间?”

一阵唏嘘,青岑回想起那一日长久的晓钟,怕是经久的丧音,心下一时沉默。

青岑回了草屋,在院里木樨树下坐了良久。木樨叶终年青翠,花香清可绝尘,浓则透远。青岑指尖沾了层秋日捣的脂膏,加了几味栀子,更是芬香。她瞧见一地的木樨叶,间或几片给剑锋划得七零八落。

一两月前,她也如这般坐在石桌旁,看顾凉成在庭中练剑。剑气凛凛,起落间一派萧瑟,他只满心满目瞩在剑上,看一柄寒剑横陈眉眼间,掀得几缕墨发惶惶。他腰间的长衿束得极紧,愈发显得长身玉立,泾渭分明。

青岑明知此人不善,却是仍一意孤行般思之念去。

“医师隐于山林,倒也熏如此世俗的香气。”听得熟稔的声音,青岑仓皇回头。

顾凉成双手背立,长靴缓步踱来。他今日用墨带绾发,一身玄色。

青岑匆匆转开眼,讪笑一声:“花香本只是花香,俗不俗也是世人看俗了。左使何事?”

顾凉成没有搭话,只是走近掸了掸石椅上的几片叶,一撩长衫,也在石桌旁坐下,又随手推给青岑一物。

是孤鞘山上的长石。

青岑拿过,指节缓缓摩挲。长石本就温热,她却固执地想,这是顾凉成掌心的暖意。

“左使跋涉而来,不妨留下吃顿便饭。”青岑言语尽量平淡,却是微不可察地泄了心思。

顾凉成淡淡瞥她一眼,他不是不知她的心思。孤鞘山也有不少女弟子,不过片片桃花给他当作杂叶,尽数斩断。加之他性情凉薄,几年间都无人再敢多看他一眼,明里还是暗里。

他见绮念见得多了,寡淡中带点厌烦。只他手里明明握着不可数的人命,却偏执守着那些满章仁义道德书里头的救命之恩,也算好笑。

“这便不劳医师了。”顾凉成回绝半句,又记着所谓救命之恩,不至叫青岑难堪,“只向医师讨碗茶。”

青岑倾身替顾凉成斟了杯,木樨花香愈发蓊郁,随她披散的青丝晃荡开,当见颈间一片雪白,顾凉成微微闭了闭眼。

想是自此,便也偿清了。

青岑在堂前上了三炷香,日日叩拜。

一阵凉风掀来,自下而上,一张木门齐齐砸下来,震得杯中水跳溅三分。

青岑饮尽一杯凉茶,一时唇齿冷意,只怀中那方长石愈发滚烫。

她想,死生之间,她当真比自己想得要坦然些。

“宋医师,别来无恙啊。”顾凉成现于寒夜之中,明明是入伏的夏日,却见凉风生雪,丝丝冷意。

“不过几味毒,伤不了左使的性命。”

顾凉成入了孤鞘山才发觉他系于腰间的令牌隐隐发黑,当即几个靠近他的教众口吐白沫,昏厥过去,想是青岑给他斟茶,趁他闭眼之际下的。这毒虽致死了几个功法不深的教徒,倒也没惹出什么大祸,只是给人摆了一道,顾凉成怎会甘心?

一把短剑破空而来,青岑左肩当即盯穿。剑势未及,青岑踉跄着被带到墙边,一时疼痛难忍。顾凉成手覆上剑柄,顺势想朝左旋去。这是孤鞘山惯用的磨人法子,将盯入肉骨的刀在里头搅一搅,当真生不如死。只是顾凉成多年未用,他原是出手就要人性命的,今日破了例,便隐隐觉着往日怕是更难杀她了。

顾凉成俯身在青岑耳边低语,唇齿冰凉,字字带血:“宋医师,凡事要掂掂自己斤两,晓得什么事可为,什么事不可为。”

青岑垂首,半日里喘不出一声气,是面上仍是不辨悲欢,不闻哀怒,良久一声:“受教。”

顾凉成手下用劲,利索得抽出短剑,带出一道血色,污浊浊,混在木樨花香里头一阵腥臭。

“我受长明寺十来年的钟声,当是求个心安。”青岑看着顾凉成走出门去,顾自喃喃。

谁又岂知,她原在茶里放了解药,纵然明了这几味毒奈何不了他,也还是不想赌,不知是骗己还是骗他。

木樨花开的日子,青岑心头总是欢喜的。

青岑在木樨树下铺了层布衫,砍了几枝长竹。她立起竹,很是仔细得打着木樨树。她挥了一阵,便受不住,先是左肩隐隐作痛,再是入了秋,她身子愈发不好了。

青岑席地而坐,枕着一院的花香,拿出把木梳静静篦头。

顾凉成进来的时候,青岑正拿起长竹,准备继续打些木樨花下来。她见顾凉成来,倒是没什么嫌隙,轻笑着问:“左使怎么来了?莫不是给我的木樨花香引了来。”

顾凉成微眯眼缝,瞧青岑像是全然忘了之前的事,心下有丝讶异。孤鞘山无事,他下了山却一时不知去哪,绕到九尧山,瞧见院外探出簇高枝,一下一下晃动着,不知觉就走了来。

“左使使得一手好剑法,不知能不能替我挑些花下来。”

“你当是杀人,一剑一个。这满树的花蕊,我剑再快,怕也无能为力。”顾凉成倒是坦荡,也不兴逞英雄。

青岑苦笑,还是扬起竹竿,吭哧吭哧,颇是狼狈。

顾凉成抄手看了会儿好戏,见青岑又搁下竿来,跨步走到树下,一掌震上粗干。他力道控制得极好,只见一树纷飞的花蕊,却不曾寥落半片枝叶。

“我还以为左使只有剑挽得出众,倒不曾想掌风也不逊色。”

“自然,我日日苦练掌风,原是为了这一日,给你拍木樨花用的。”顾凉成揶揄一句,又震了三掌。

青岑伸手接了一掌的碎花,顾凉成眼尖,瞧得她掌心极大的一块伤疤,像是给人挑去了这块皮肉,一时眉心微皱。

青岑看出顾凉成目光着落处,似笑非笑:“我幼时就克死双亲,村里人对我不大好,师父不忍,收我为徒,带我来九尧山,不过出师后,就很少见他了。我挑掌心肉,不过是想改改命。”

顾凉成听青岑讲得轻描淡写,倒没有言语,只也帮着她捡拾落花。青岑却是歪头,先前诸般抛之脑后,又是笑语晏晏:“我又可以吃新鲜的桂花糕了。”

桂花糕蒸得很是失败,顾凉成原勉勉强强找着块成形的,只指尖轻轻一提,就化成齑粉,流得干净。他一时不知是抬手算了,还是继续尝试捏一块起来。

场面一度有些焦灼,青岑一阵干笑,从顾凉成手下抽回瓷碗:“可能水加得多了,左使见笑,见笑啊。”

今夜月明星稀,青岑温了沽酒,同顾凉成在木樨树下对酌。青岑喝了几盏酒,话就有些多,扑红的脸,絮絮叨叨许多事。顾凉成皱眉,仰头饮尽一杯,几乎有些怀念头一个月,两人不声不响的光景。

青岑醉得厉害,趴在石桌上就没了声响。顾凉成瞥过一眼,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浇得颈间濡湿一片。

青岑突然就抬头,眼眸云雾氤氲,她的唇给烈酒灼得发红,咬出一句:“左使,我想你是知道的,我约莫喜欢你。”

顾凉成指节抚上眉梢,轻轻按了按,只道寻常:“你醉了。”

青岑痴痴笑了笑,又匍匐下去,没了动静。

顾凉成从屋里寻了件长衫,替青岑披上,提剑便走了。

关鸠宫一片冷意,药庐熄灭了,星星点点,还弥留一股药香。顾凉成入门之际,便觉一股木樨花香。他心气浮动,隐隐见得黑障蒙蒙,急急屏了呼吸,服了颗心丹。只是他提剑之时,竟也有一丝的犹豫,到底一脚踢开门,一了百了。

顾凉成给围在正中央,他剑锋指于地,凌厉扫视着正宫各处。关鸠宫弟子白衣银剑,晃得他眼底泛白。

“顾凉成,我劝你早些弃恶从善,皈依正道!”关鸠宫宫主正立主位上,厉声呵斥。

“呵!”顾凉成冷笑一声,“我当是谁劝我皈依正道,关鸠宫也配?当我不知,关鸠宫不也曾将幼童饲养成药人,以求长生之道吗?”

药人,不过是民间谣喙,传言将幼童自小喂食仙芝灵草,待其长大,吃了肉,就可长生。

上头宫主立时变了脸色,端剑的手都不大稳当,指着问:“你,你胆敢妖言惑众!”

“若要人不知,”顾凉成提剑挑开,身形影如魑魅,听得琴弦似的声声铮裂开,几笔朱砂添在白衣,血雾一蓬蓬洒上银剑。那上头宫主就见顾凉成恍若入无人之境,瞬时掠过尸江血海,一剑挑进他的心头,隐隐又听得耳边半句,“除非己莫为。”

顾凉成被滴了一手的血,顺着宫主的白衣拂了拂,将关鸠宫翻了个遍,到底找到了那卷记载重塑金莲的书。他揣着那本书,却是去了九尧山下的草庐。

青岑看着突如其来的顾凉成,他一身玄衣,上头像倾倒了几分酒渍,成片的深深浅浅。嗅得几分血腥,她立时明白过来,几欲作呕。

顾凉成那把寒剑还落着血,血凝结在他手上,像罩着层红云。他一字一顿:“宋医师猜猜,关鸠宫如何了。”

他该知道的,关鸠宫外头木樨花香里有抹栀子,那股毒障,是青岑布的。

青岑突然就落了泪,亦笑亦哭:“我师承关鸠宫宫主,师徒一场,左使容我流几滴泪祭祭。”她垂首哭得悄无声息,面色愈发苍白。一阵风打来,她几乎是摇摇欲坠。

她此生当真再无所依靠了。

顾凉成抬手接住青岑下倾的身子,突然就散了怒意:“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有要杀你。”

隔着薄衣,受了阵凉风,青岑冷得几乎发抖。顾凉成打了阵掌风,掀合上了门,又将青岑扶上床,运掌输了会儿真气。

木樨花香若隐若现,遮了顾凉成满身的腥血气。青岑哭得糊里糊涂:“师父他从不对我笑。他教我写字,教我医术,教我为人善。我再怎么哭闹,他也不来劝我。可是,可是他会给我做桂花糕,他会牵我的手,叫我自己站起来,像他带我离开村子时那样。我出师后,就很少看见他了,现在我当真又是自己一人了。”

顾凉成为人谨慎,早些时便探查过青岑的身世,知道关鸠宫宫主是她的师父,倒也无其他了。他今日屠了关鸠宫满门,原该斩草除根,却约莫又想起从前的预感,当真往后更难杀她。

顾凉成抬手拂去青岑的满脸泪痕,轻声说到:“你往后安分,此生决计不会再孤苦一人的。”

“左使,如何,教主的灵识可还混沌?”一个堂主俯身询问。

孤鞘山教主死时将自己的灵识凝于一朵金莲,百年轮回,待得降世的一男一女,各带阴阳,引了心头血,错开阴阳混沌。再寻一具肉身,将灵识引进肉身,届时,教主便可算得重生。

顾凉成查看了密室的金莲,蹙眉,微微颔首,快步又向正堂走去,听闻巫蚬几日前已卜出了所谓各带阴阳的男女,孤鞘山等了这样许多年。

“我已卜得一男一女的生辰八字,男的阳气刚烈,福寿长绵;女的重阴畏寒,带煞多灾,两人掌间各有一株红莲的胎记。”

顾凉成听毕,思忖一番,抬脚就往外走:“掌教,我去将那女的带了来。”

青岑要长石,她怕冷,她孑然一生。她掌间剜去的那块肉,根本不是她想改命,或许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孤鞘山要寻的人。顾凉成思及,只觉她从一开始救他,约莫便存了心思,日后的百般,都是如此。她要什么呢?不过为了求生,人同蝼蚁相近处,莫不过想着能多活几日。他握着剑的手紧了紧。

青岑今日起得晚了,抬眼就见乌云压山。她看了眼掌心,掩也掩不住。或许许多人不知,关鸠宫开祖时还兼占星,只是制药炼丹太过鼎盛闻名,占星一术竟也渐渐埋没。她师父得了前宫主密囊,早年间就占得先机,寻了她来,将她带入深山,许是避一避。原是她自降世,便已遭人惦记,师父苦她,终究不忍杀害。生若可以,谁又想死呢?

她救顾凉成,此后百般,也曾可笑地想,或许顾凉成会救她的,如她师父一样。她还想着,凭他一身武功,她同他浪迹天涯,也不是不可。她存了私心,想着许许多多。

只是,当青岑看见顾凉成复站在她跟前,她就知道,许多事也只是她妄想。

两厢对视。

一阵箭羽破窗而入,顾凉成伸手环住青岑,长剑旋了个圈,齐齐挡下,暗叹:好快的动作!孤鞘山几日前就开始大肆寻人,想是江湖早已有所传闻,加之关鸠宫密卷被夺,金莲返生之计已闹得众所皆知。现下,只有杀了那一男一女才能永绝后患,叫孤鞘山再等百年。此刻,外头已围了不少江湖高手,全是暗中远远跟着顾凉成的人。

一把清冷的寒剑,像是凭空裂成千百条银帛,丝丝扣进人心口,再搅成片血泥,水雾般洋洋洒洒。淋了场血淋淋的细雨,青岑被浇得通体凉冷。她知顾凉成剑法出众,倒不曾想如此狠辣,耳边全是阵阵凄厉哀嚎,一声未止,一声便起。转眼,九尧山草庐下那片桃源净土,化成赤红的血海尸山,地狱惶惶,莫不如此。

顾凉成将青岑抱得紧了,旋身夺过一匹马。他纵马驰骋之际,见青岑轻颤,低声在她耳边劝慰:“别怕,我不叫你有事。”

那股温热的吐息喷在青岑耳侧,她才意识到,顾凉成原也是个活人,不是柄杀器。

只不过,他似乎忘了,他带她去的,原也不是生天。

密室门开时,青岑看见一汪墨池,里头立着朵金莲,红雾缭绕。孤鞘山上的长老、堂主,一齐围着那方墨池,掌教正立北面。

青岑给顾凉成绑在西面的柱子,她看了眼对面的一个陌生男子,天涯海角,也还是一齐给抓了来。

“左使,我死后,劳你将我葬在木樨树下。”

顾凉成绕绳的手顿了下,眼帘一掀,看了青岑一眼。

“你死后,我会守着你的墓,千年百年。”

青岑忽得散尽一身力气,仰头靠在木柱上,淡淡一笑:“我劝左使还是忘了的好。”

四下阒然,有人端来了两柄长剑。顾凉成手执一柄,不见犹疑,一寸一寸推进青岑的心口。他使剑多年,当是端得极稳,此刻亦然。他握着剑的手青筋乍起,紧抿薄唇,仍是不动声色。

剑身有条凹槽,一条血痕爬过,在尽头凝成血珠,滴入墨池。

青岑痛得昏厥过去,不知这心头血要流几日方流得尽。

上头掌教掌心使法,将那朵红莲上的红雾引了来,想是自己来作那具肉身。

青岑醒时,听得铮铮淙淙的轻响,仿佛死这件事也能听得见了。对面的男子闭着眼,呼吸微弱。她的血流得缓了,溅落在墨池,荡漾着一圈一圈。池中那朵金莲从根处开始蜕变成青翠,一两瓣叶已变得红润水灵,再过不久,就同寻常莲花无异了。那铸金的死物竟也渐渐要活了一般。

顾凉成抱剑靠在一边,他自始至终都望着青岑,不闻喜怒,不见悲欢。

他当真是孤鞘山极好的一把刀。

忽然熏来一股浓郁的木樨花香,顾凉成眼见得青岑嘴角淌下一道棕褐色的液体,耳听得她红唇翕动:“可是,左使,我从来就不曾打算求生。”

“血,血有问题!”不知谁高喊一声。顾凉成心下大动,当即拔开青岑心间的那柄剑,却是已来不及了。

那朵娇嫩的金莲,从根茎处溃烂发黑,又齐齐折断,跌落进池子里,浮浮沉沉,终是又成个死物,被尽数淹没了。

功亏一篑,上头掌教喷出一口血,那教主灵识尽归虚臾。

长柱摇晃,险些要往墨池砸去。顾凉成砍断粗绳,将青岑拉了下来。青岑倒落在他怀里,却是轻轻一句:“左使怕是不知,我是关鸠宫饲养的药人,不过吃的不是灵丹,而是毒物。”惊得顾凉成一时不知如何。

长老等一干人见此,只当是顾凉成伙同外敌,叛教欺祖,纷纷举剑杀去。

顾凉成长剑指了一圈,掌风将四下众人逼停。他听得青岑又是一阵笑语:“左使不知,我自小便遍尝毒草,遇左使后,更是日日服毒,如今已是最后一味了。”

她师父将她带来九尧山,本就给了她两条路。一条便是就此干脆地死,一条便是活得苦痛。彼时,她也不曾读过什么书,那样小的孩子,想着当然是活着的好。后来渐渐大了,也习惯了,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义凛然驱使,只还她师父一恩。

顾凉成单手抱着青岑,双目涣散,冷意愈显,只是仰天长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哪里是想让顾凉成救她一命,她是想叫顾凉成发现,亲手抓她上孤鞘山。

众人原本就忌惮顾凉成,不敢妄动,现下见他发疯,更是无措。

顾凉成笑罢,横眉一扫众人,缓缓抬手,祭了十成的真气,一掌朝青岑心脉震去。青岑在他怀里一声呜咽都未落尽,就半阖双目,没了气息。见得一块长石碎成齑粉,青岑怀间流出一指的细沙。

孤鞘山众人给顾凉成的狠厉震住,一时辨不得他到底有没有叛教。当时是,有人来报,山下聚集各大门派,已攻入山门。

掌教元气大伤,左使真气尽毁,孤鞘山百年谋划大业崩塌在即,此一仗,孤鞘山已败。

顾凉成提剑走出,见得凉风扑面,杀意阵阵。生于孤鞘山,死于孤鞘山,倒也是圆满。他飞身入了混战,一场细雨落来,从他眉眼间滑过,悄无声息。

握剑的手已显疲意,剑柄发烫,声声长鸣。顾凉成倒地之时,恍然听见长明寺的钟声,他又落了满身的血,倒在九尧山的蓬草里,一夜的雨,只是不知,还有没有一个叫青岑的医师,那个他一生都没有叫过的名字。

猜你喜欢

木樨花香医师
木樨花
木樨花
木樨赞
中国医师节
韩医师的中医缘
得造花香
忆花香
谁的叫声会让一束花香听见
秋日
医师为什么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