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外一篇】
2020-08-02李娟
李娟
世间无用之事,有着无以言表的美。
比如花笺。
深秋,与友人在京都清水寺下面的小街流连,见一家小店卖信笺,窄窄的宣纸,手掌般大小。洁白的宣纸上落着细小的樱花花瓣,三三两两,极少的几片,沉静如梦。
店主穿着白衫,提笔在宣纸上作画,一头微微曲卷的头发,鬓角有了星星白痕。
他见我捧着信笺看了又看,向我微笑。这种花笺,原来叫怀柄纸,是古代文人和友人通信的便笺。
怀柄纸让我想起唐代的“薛涛笺”。书上说,成都有一口薛涛井,井水是用来制薛涛笺的。唐代才女薛濤以芙蓉花为原料制笺,花笺面如芙蓉,纸张柔韧光洁,其间隐隐可见花瓣,是宣纸中的佳品。一时间薛涛纸贵,当时的文人墨客竞相购买。
秋意渐浓,夜雨敲窗,这样的夜晚适合读古人的手帖。
王羲之《执手帖》写道:“不得执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爱,数惠告,临书怅然。”书法家在手帖中说,我很想念你,不能执手相看,只有各自珍重。
《初月帖》:“虽远为慰,过嘱。卿佳不?吾诸患,殊劣殊劣。方涉道,忧悴。力不具。羲之报。”
意思是说:我们相距这么远,收到信,觉得内心安慰。你太过牵挂我了,你好吗?我太多忧患,真不好。行旅途中,忧愁,心力交瘁。不写了,羲之敬礼。
两份手帖都是王羲之写给朋友的信笺,逸笔草草,情真意浓,余味悠长。一句“卿佳不”,你好吗?深厚的情意一时间穿透千年的光阴。
可惜的是,如今的人们,再也写不出墨笔绝美、情深义重、短小清雅的笺了。
落叶与残荷,原来都是世上无用之物。
有位学生去拜访朱光潜先生,秋深了,见院中积着一层厚厚的落叶,学生找了一把小扫帚,要为老师清扫落叶。朱先生阻止他说:“我等了好久才存了那么厚的落叶,晚上在书房看书,可以听见雨落下来、风卷起的声音。这个记忆,比读许多秋天境界的诗更生动、深刻。”
朱光潜先生是多么有情趣的人啊!
《红楼梦》中有一回,宝玉和黛玉同众人游园,宝玉见荷塘中残破的荷叶,说,这些破荷叶真可恨,怎还不叫人拔去?黛玉这时不乐意了,说,我喜欢李义山的诗“留得残荷听雨声”,偏偏你们又让拔去。宝玉听了,连说果然好句,咱们以后就别叫人拔了。
朱光潜先生舍不得清扫的落叶,林黛玉舍不得拔掉的枯荷叶,原来都有萧瑟之美。
人生难得听秋声。留得残荷与落叶,不过是为了听秋风秋雨之声。
假日,和儿子一起去北京的齐白石故居,看见白石老人的画《蛙声十里出山泉》。原来这是老舍先生给老人出的一道难题,让他用诗人查慎行的诗句作画。画上,山间一条清流潺潺而来,溪流中游动一群大小不一的蝌蚪。我问儿子白石老人画得好不好,他说,不仅画得好,还有意思。好在哪里呢?他说,好在画外有画,画外有声,意趣在画外。看来,他看懂了这幅画。
在网络上听叶嘉莹先生讲古诗词。前几年,一直迷恋她的“迦陵说诗”系列。她穿一条紫色的长裙,围着灰色的丝巾。九十岁的叶先生站在台上,偌大的会场顿时鸦雀无声。她讲起古诗词,依然激情饱满,荡气回肠。举手投足,儒雅端庄,气度非凡。我仰头静静凝望着叶先生,她才是世间称得上“先生”的女性。她的气质,是浸染古典诗词凝萃出来的优雅与大美。
有学生问她,您讲的诗词很好听,但是,对我们实际的生活有什么帮助呢?
叶先生说:“你听了我的课,当然不能用来评职称,也不会加工资。可是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古典诗词中蓄积了古代伟大的诗人所有心灵、智慧、品格、襟抱和修养,读古典诗词,可以让你的心灵不死。”
说得多好!
读古典诗词似乎是无用的,但是,它让我们的心灵不死。白发的先生,一生都是诗词的女儿,她始终怀抱着一颗赤子之心。
她将毕生的财产三千余万元全部捐赠给国家的教育事业。她说:“我这个莲花总要凋谢,可是,我要把莲子留下来。”
自古文人喜欢做的事,大多是无用的。比如:看樱、听雨、写信、观帖、赏画、吟诗、读书、品茗。他们乐在其中,忘乎所以。这些世间无用的事,却能让人活得有滋有味。
无用之事,与文学、艺术、音乐、爱情相若,皆似梦境一般美好。在浮躁的尘世间,它们宛如静夜的月光,抚慰每一颗荒寒的心。
今宵别梦寒
一夜秋风,院中高大的银杏树下一地金黄,榉树的叶子转红了,红叶翩翩,在风中飘落,仿佛一叶小舟驶向秋天深处。
斜阳流水,秋虫唧唧。
我总是喜欢在秋天再读一读《古诗十九首》,分外有远意。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人世的冷暖与荒寒,相聚与离别,仿佛都在古老的诗句里。
深秋的黄昏,我伫立在武汉的汉江之畔,大江东去,天色向晚,夕阳如一匹绸缎铺在江面,半江瑟瑟半江红。
江边的码头上停着几艘渡轮,行色匆匆的游客们背着行李,登上渡轮远行。
此刻,江水苍茫,远山如黛,我忽然想起一个人,作家萧红。
八十年前那个秋日的黄昏,身怀六甲的萧红,背着大包行李,在这里准备登上渡轮。身体笨重的她走在甲板上,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失去了知觉。
不知昏睡了多久,她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寒星点点。她摸摸自己硕大的腹部,腹中的胎儿竟然安然无恙。她心里暗暗想着,这个小生命要是因为摔这一跤而出生或流产,也是好的。她躺在甲板上,仰头望着湛蓝暗夜里的满天繁星。这个片段,是在许鞍华的电影《黄金时代》里。
想起萧红曾写道: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她从这里登上渡轮离开武汉,辗转千里去了香港,此后,三十一岁的萧红在香港病逝。她无法预料,此刻与武汉的离别,竟是与家人、朋友最后的永别。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山河破碎。萧红躺在香港的一家医院里已然病入膏肓。病榻上的萧红,在生命最后的光阴里,薄如一片雪花。丈夫端木蕻良将她托付给骆宾基照顾,半个月也不见踪影。
萧红对骆宾基说:“如果三郎知道我如今的模样,一定会来救我。”她的话让人忍不住落泪。
三郎是谁?是她的前夫萧军。
作家萧军当时远在内地,已经重新组建了新的家庭。病入膏肓的萧红,那一点点生之希望,寄托在曾经相爱的萧军身上。她生命最后的时光,还眷恋什么?她向着曾经的爱人要一点尘世的温暖,多么令人心痛。
爱情是女子一生的归宿吗?可是才情非凡的女子,仿佛注定一生没有归宿。
这位天才的女子,与尘世离别时写下:“我本来还想要写些东西的,可是我知道,我要离开你们了,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半部《红楼》让别人去写了——这样的死,我不甘心。”
萧红短暂的一生漂泊不定,流離失所,她活得那样困苦与艰难。不论身体还是灵魂,始终漂泊在命运的河流之上。
《古诗十九首》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十个字,写尽个体生命的荒凉与孤独。你所留恋与不舍的爱与温情,都将被时光的洪流深深淹没。
童年时期,我喜欢看连环画《西厢记》,是画家王叔晖先生的绘本,仿佛第一次品尝人生离别的滋味。
《西厢记》的最后一场,就是饯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风吹荻花,红叶凋零,莺莺送张生至十里长亭,送别的酒杯里斟满了离别的泪水,石桌前端坐着神情肃然的老夫人。
这帧画面有着一种凄凉的美。秋风潇潇,风吹起张生的飘飘衣袂,他将要远行。莺莺站在他面前,眉尖若蹙,此刻,一腔柔情,化作相思泪。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张生是进京赶考,还是此生永别?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西厢记》里结尾是金榜题名,衣锦还乡,花好月圆,而《会真记》里却是一生离散。
雨夜读《汉书》。天汉元年,汉武帝派苏武率领使团出使匈奴,他离别妻子时写下《留别妻》:“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谁知一去整整十九年。
《汉书》写道:“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十九年后苏武回来了。可是,物是人非,他的家园、妻子与孩子,都不在了。妻子以为他已经死了,而改嫁他人……
从浅草到飞雪,从春花到秋霜,从青丝到白发,光阴是一把最无情的利剑,将人间的缕缕温情切成碎片,如寒夜的一地霜花,再也捡不起。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他离别时候答应妻子,“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他回来了,他的誓言和真爱,化作天际一轮不落的明月。
诗人苏曼殊有诗:死生契阔君莫问。“契”是聚合,“阔”乃离散。生死离散,我们将它交给命运,因为谁也掌握不了。尘世里多少悲欢离合,如同一支前世的歌谣,一直唱到今生。
茫茫人海,我们总会遇见和自己有缘的人。可是尘世的情爱,不过是写在流水上的字,等到缘分尽了,那些写在水上的字,便随着粼粼波光、落花、浮木、青草一起飘远,连同爱与温情都飘远了,
在因缘中幻灭。人世多少情缘,原来都是水流花谢两无情啊。
静夜里听朴树唱《送别》,也是李叔同先生的《送别》,他清澈的声音,流水一样忧伤,流水一样洁净,可以抚慰灵魂。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我们与任何人相遇、相聚,都是一期一会。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