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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物

2020-08-02王新华

散文 2020年6期
关键词:母狗鹌鹑屁股

王新华

大年初一,有点闲。

妻子站在窗户里边,往院子里看着什么。她说:小狗老往那上头爬,弄啥呢?

我看过去,院子边上,一个小花狗正在往池子上爬,池子一尺多高,结着冰凌,不好上。它还是爬上去了。这算是个花池,里面却是一棵葡萄、一棵杏子、一棵石榴。小狗走了几步,屁股探了下去,要尿尿了。它不是对着树根腿一跷。这是个小母狗。

尿完尿,小狗跳了下来。院子里也并不干净,昨晚燃放的鞭炮屑还没有打扫。这小狗,咋知道到边上的池子里解手呢?

小狗我没见过,是昨晚上放炮的时候跑来的,夜里关院门也不走,我就没有赶它。

年初二,来了两路客。天也好,我们就在院子里坐,吸烟喝茶嗑瓜子。

走廊的水泥地上,小狗卧在那里晒太阳。眼睛眯着,好像睡着了。

这时我才相信,小狗把这里当成了家,不走了。

大半辈子了,还没有讨过狗。讨,跟这一个意思的还有讨猫,讨小孩儿,就是抱养。猫、狗、小孩儿不是猪羊,不是商品,它们没有跟买卖连接过,只有讨。乡下人一辈子不讨狗,是没有看家护院的需求。现在看,这家人自我保护的意识不强,不划圈子,比较开放。但是,狗也是玩物,一辈子不沾,这人也缺少情趣。赵庄就有几个玩鹌鹑的。秋后的夜里,他们背着网,到野地里拉,只要公的,母的是“母鸡头”,不叨嘴,当下丢掉。鹌鹑装在硬化的小布袋子里,别在屁股上,一坐下来,就把它掏出来,握在手里,叫“把鹌鹑”,两只小腿顺着指缝伸下来,不时地捋一捋。有时很远的人凑在一起,关上门,放一嘴。自己的鹌鹑只有招架了,就赶紧拿开,不能让叨跑了,叨跑的鹌鹑叫“败狗子”,再也不跟人家叨了,只有给小孩玩。又一次见到鹌鹑,就是在打工地的一个菜市场门口了。笼子里都是鹌鹑,女人抓起一个,顺手一扯,鵪鹑的皮就整着下来了,像剥一根葱,又像是过数,这个丢了拿那个。这边的篮子里,一堆鹌鹑像冬天里脱光的小孩儿,站不起来了,还都眨着眼,等着顾客来买。这时我想到,赵庄那几个玩鹌鹑的,都死了。

我抓起小狗的两个前腿根,让它坐起来。小狗看我一下,眼光就挪开了,有点羞涩。

它可能三个月了,五六斤重。这么大,能弄三斤肉。今天一桌客,可以是一个火锅。

我现在一下子把它摔死,一根烟工夫就弄出来了。要是忙,客人可以找个帮手。黄鼠狼、猫、狗这些是圆筒动物,剥皮不像牛羊,要直横三刀到头打开四梢,剥好后皮子是在地上摊着。剥猫狗只要一个铁钩子钩住大牙挂起来,从口鼻开始动动刀,头皮一过,抓住皮往下一拉,皮就下来了,像脱一条紧身裤。

这都是自己死的,我还没见过谁杀猫杀狗。

一条小花狗,就这样到了我手里。真危险。今天炖它,合理合法,可以在大门外弄。暖暖的阳光下,它又睡着了。

过年的人早已走了,只有我一人在家里,陪着老父亲。这是第二年了。

这一家跟过去不一样了,有一条狗了。

早饭天天就是红薯片子,煮烂了放一点面,有稀有稠。我吃着,狗看着。夹一块丢到地上,它就吃了。

现在,一碗饭是三张嘴了。

小狗没来之前,经常也有这个大黄狗。它是连襟家的,在南宅,隔着一道沟。有时我说,这狗赖俺家里了。别人就说,谁教你好给它吃。现在有了小玩伴,它来得更勤了。有时睡觉关院门了它还在,只能赶它出去。

一口食丢地上,两张嘴。它又不是没家。我说:大狗回家!大狗就转过身,出去了。没想到。我又去厨屋盛饭,父亲坐在锅门前端着碗,这里也没有大狗。

那天傍晚从牌场上回来,跟赵庄的老会计一块儿走,小狗跟着,大狗也从一边跑过来了。

老会计指着大狗说:这狗厉害得很,咱庄狗都干不过它,哪回一个黑狗跟一个母狗打眷子(交配,屁股对屁股连在一起,一两根烟工夫才分开),黑狗跟母狗分开了,趴在一边的它一下子蹿上去把黑狗摁在地上,掐了个半死!

我听了,没有觉得大狗霸道、野蛮。它等到人家完事了才出手,够人道。

两年前干电工我从高处掉了下来,摔断了左臂,人也死过去了,一星期才醒。好了以后我发现,不能写毛笔字了,就是把握不住笔了。我不会毛笔字,却在村里写了多年的春联。不久前的一天,我发现又可以了,跟过去一样。难道还在康复?失而复得,才知道宝贵。我从收破烂的那里拿回一个冰箱门,放在桌子上,把墨汁兑上水,写起来。赞美土地的人,都是那些与土地划清了界限的人。有人说我是一个农民,有人说我是一个村姑,听到这话你就要恭喜,他们已经洗净两腿泥巴,混出来了。这段话是我一篇文字的开头,相当于一首诗的字数,写满了一擦,还写。我这是练字,或者练胳膊。小小毛笔拿在手里,走在纸上,手不抖,甩大锨的人却做不到。就像玩把戏的扎跟头走钢丝,是一种本事。我练字,不练书法。书法都有体,比如颜体、欧体。要一辈子临帖,比着人家。自己写的有说法,叫江湖体,自学如自杀,写得再好也无处参展,一钱不值。

练了一会儿,我起来坐在矮处。小狗过来了,趴在我腿上。我把它两爪并在手里。它也是五指,一个长在后面,就像人的拇指,不在一条线上。它的指肚厚厚的,软软的,奔跑时不磕脚,也不响,便于接近猎物。它现在没有猎物了。所有猎物,都是人的。狗眼看人低,它也分明没有轻看我。这是个土狗,草狗。就像我写的毛笔字,没有体,一钱不值。

把小狗弄进筐里,我赶紧称了一下,十来斤了。我的心病也在生长。小狗是母的,总要生小狗。怎么办?侍候它们老的小的我不怕,小狗满月该出窝了,没人讨咋弄?

村里有的母狗生了,主人把还没睁眼的小东西兜出去扔了,有的是满月了,装袋子里带到街头一倒,让谁去捡。

我想到给小狗绝育,不让它生出来。我问过两个村上的老兽医,他们吞吞吐吐,好像不中。我看也不中。这些年农户都没有猪马牛羊了,一两个小养猪户,为了省钱,也都是自己配药打针,现在环保说一不二,不许他们养了。兽医没有死的,也都荒废了。小镇上也没宠物医院。我问微信朋友:县城里有没有给狗绝育的地方?回答说不清楚,给你问问,一直没有回音。

我把饭倒到墙根的烂瓦盆里,喂小狗,大狗也来了。畜生争食。大狗却卧在旁边,看着,小狗吃好了退过去它才起来,从不争抢。像个大哥哥,小恋人。

小狗却不是这样,有心计的样子。我丢给它的东西,有时不吃,看到大狗从外面来了,就赶紧吃掉。

小狗还没有绝育。它要是生,孩爹肯定是大狗。

小狗半天一声,老是叫(号)。以前没有过。咋了?我爬了起来,拿起手电筒。

厨屋的锅门前,小狗没有卧,在那坐着。嘴角淌着黏水,下颌肿了,连着脖子。呆呆的。我想摸摸,也不敢了。又叫了一声,很难受的样子。

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吃食了。跑出去一会儿,天黑就回来了。谁打了它呢?谁咬了它呢?

睡到床上也弄不清。受伤也不会肿啊。毒蛇叨的!宅子里到处是蒿草,看到蛇了,不知道深浅,就去抓,人家就给它一下子。

半夜去屋后解手。小狗还在那里没有睡,肿得更厉害了。它还是跟到了屋后,却不回来了。我回头照它,喊它,都不过来。从没这样过。疯了吗?回到院里,我把门关了一下,没插。

天快亮了,我爬起来看看。院子里,厨屋里,没有小狗。

它是做早饭时出现的。在院子里睡着,肿了一天,也没吃啥。

第二天早上,它起来了,前腿趴,后腿伸,对着门外长长地作了个揖。它好了。

有人说,那个半夜它是出去找啥草了,吃了能解毒。我还没见过畜生被蛇咬死的。

一个月后的那个夜半,小狗又叫起来了,总是不停。院里关门闭户的,哪里有人吗?几天前的夜里小狗也是叫了一阵子,第二天早上知道,西边一家的狗被人毒死了。狗是在外面吃的药,又从门洞钻进来,死在院子里了,没有弄走。

我得起来看看。我拿着手电筒,门才开个缝,小狗就挤进来了,像是有什么危险。

我一照,厨屋门口一大盘东西翻着白肚子。是蛇。缠着一个癞蛤蟆。

小狗只是在一边叫,没敢轻举妄动。它长记性了。

我没有拍死它,打开门,用铁锨赶快把它弄到屋后,还没到地方,它就掉下来,一米多长,爬到草丛里了。癞蛤蟆也还没死,朝相反的方向跳走了。小狗跟得很紧。

第二天在人场里我说起这事。有人说,这么大的蛇你没给它弄起来,亏了,饭店里蛇炖乌鸡,叫龙凤汤,你吃不起。

入伏了。

不管啥时候下地,在陰凉处睡着的小狗都要爬起来跟着我。有时那会儿不在家,一会儿就要找过来,跑到地当中扒我一下子。它肯定是回来门口、院里、屋里、床上都不见这个人,才找到地里。

那天下午,我忽然看到,小狗的那个地方显眼了。像个桃子,嘴尖粉红,湿漉漉的。

这个部位只有医学或生理学的书面表达,口语写出来就不好看了。我在苏州地片待了快二十年,吴依软语我不会说,也听不懂,当地的伙计咧嘴说到女人说到这个地方,发音跟我却是一样的。奇怪。那事儿真是无障碍。白人黑人不知道怎么说?

小狗大半岁了,我担心的事情来了。小狗发情了。

日头还没落,还没吃晚饭,我关上了院门。咋这么早,父亲也不明白。看到小狗发情,我眼里当下出现了大狗。关一会儿是一会儿。晚一天是一天。

第二天下午,我在路边的树荫下干长牌,有的人也在这里凉风。

我随便一看,一个灰狗正趴在小狗屁股上用力,弓着身子。大狗在旁边的地上趴着。灰狗比它小了一套。我再看,灰狗下来了,屁股对屁股和小狗连在一起。我又干了一牌,它们才分开,各自在地上岔着腿,弯着身子,舔着自己红艳艳湿漉漉的东西。

牌散场了。我往回走,还有小狗。大狗也在后面跟着,跟到家。

我没有动手做饭。

我蹲下来,摸着大狗的头。跟小狗不一样的是,我还没摸过它。虽然有了小狗后它几乎天天来。它是人家的狗,它比较大比较凶,它会吼叫着追咬外村人的三轮车,是这个庄的狗老大,我还担心小狗会跟着它学坏。我摸它,谁知道会不会动到它啥脾气,给我一口。可是,现在我却敢摸它了。大狗,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行了?像是一个男人体谅着另一个男人。小狗是初潮。母狗发情可以引来几个公狗。大狗,你怎么了,你老了吗?

我的连襟,它的主人,今年正月去苏州闺女家,穿回来一件皮袄,他让我摸摸,说:三千多块!他现在在一个食堂里给村里四个学校送饭,一月一千多。他以前捡拾人家的十几亩地现在都不种了,就有我家的两亩半。今年学生和老师都在学校吃午饭了。他天天当自行车骑的这个电动三轮,可以一下子装上四个学校的饭菜。有个学校是三个学生四个老师。上面是按学校拨款的。他的孙子孙女都在县城上小学,打工多年的儿子在那里首付买了学区房,孩子姥姥在那里陪着。那年回来过年,连襟说:黄狗在俺家十来年,可仁义了,收狗的来门口,我把它卖了,五十块钱。我说,你咋卖它?他说,老了。

我又摸了一下大狗,你老了吗?

这些年打工在外,我还没见过收狗卖狗的。后院的一个老邻居一直在家里,经常来串门,闲叙中他说到过两回:收狗的真厉害。铁夹子一下子夹住脖子,狗咬夹子,嘴都咬出血,收狗的骑到它身上,两个前腿往后一掀,捆在一起,夹子松开,狗就老实了。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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