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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居记

2020-08-02白小仙

散文 2020年6期
关键词:房东房间生活

白小仙

出租屋内住着其他四个人家。门打开,门关上,来往的并不是我的家人。客厅是安静的,外面的交谈声,短促的招呼,或是有人对着电话吵嚷,都像黑暗中的一闪亮。没有小报上写的“隔壁住着连环杀人犯”或是“出租屋内的灵异事件”之类的,都没有的,没有什么值得消费的故事。

对面住着外卖小哥,他是东北人,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总是要哭,一张嘴却是雄武的。常在路口碰到他,我们都遇到了红灯,都停了下来,一扭头,就看见对方了。这里是个小地方,能在一起等红灯的,久了也会成为熟面孔。他嘿嘿哈哈地跟我打招呼,没几句就蹿出去了。他是没有故事的,三十多岁的脸黑乎乎的,可能跟长期露天跑路有关系,有一次他从洗浴间出来,光着雪白的屁股,更像个孩子了,一看就知道他是没什么故事的。他随身带着动静很大的音箱,隔着他和我的两道门,都可听见,他一直在听有声故事,不是郭德纲,不是单田芳,他应该早就听过了,没人在意究竟讲的是什么故事。听到圆润的播音腔,就知道他回来了,他在。深夜里依然播放着,他要靠着这个睡去。都经历过的,都明白的,有个声音作伴就行了。还有浑身的汗酸味,洗也洗不掉的。

从窗外望去,令人困顿的午后,经过一阵喧闹之后,渐渐沉静了下去,天色跟着黑下来。亮了灯,光线填满了屋子,显得拥挤了一些。到夜深时,远处一连串黄色的路灯忽闪忽灭,在有雾的日子里,可以看到光的纤毛。从那里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再远一点是海。好像一波波的轰隆声是海浪来的,其实并不是的,海是平静的。架在海边的高速路上,夜车驶过,声音是从那里来的。我们都见过的,一道道路灯透过车窗打在行者的脸上,在明暗的交替中他的眼睛发着光。因为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总会错以为自己就是那个旅人,在夜中醒着不睡,盯着前方黑漆漆的一片。要是知道他的目的地,反倒不会那么想了。轰隆隆的声音提供的信息是有限的,暗夜里听久了,会让人觉得自己将一辈子待在这里,这个房间之内,不再出去了。

隔壁的小哥走时,没跟任何人打招呼。那晚回来时,他的房间已经空了,门是打开的,除了几件原有的家具,里面没有他和他的物品了。显而易见,他走得很匆忙。隔了一个月,不得已给他打了个电话,原来他去大城市谋生去了。挺好的,我说,那你还记得电费是怎么缴的吗?我记得他山西味的普通话。他大概是做助理的,帮漫画师给原稿上色。长期以来,出租屋里的宅男应该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不同的是,他只吃外卖,因此也少不了外卖小哥把饭送到自己家来。他是没有故事的,高大的身躯里没什么可讲的故事。听到鼠标狂点的声音,“快,闪到后面,打他,打他!”之类的,就知道他在。我用来做饭的煮锅经常扑水短路,造成跳闸,电闸在他的房间,如果他在就好,如果不在,我就只能挨饿了。

比起白日里的忙碌,夜更长。夜若太长,不如款款睡去。睡眠的好处是,可以将白日里绝大多数的事情忘却,再度醒来时,世界就变得新鲜一些,要是起了厌世的心,相反感觉自己又失去了什么似的。偶有失眠的时候,外面传来的疑似海浪声,其他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动静,听着听着,向窗外望去,隔着夜,白日及白日里的一切都藏去了。黑暗中脑袋早已不能灵活思考,当然,寻常的日子里,脑袋也不需要思考,一切都被安排了,按部就班即好。多数的时候,我是不注意去看月亮的,月亮上没有什么故事的。除却月亮,以及点点星光之外,就只是黑。黑是如何一点点变白的呢?这可需要盯上一夜才成,可惜没有彻夜失眠的时候。盯着黑暗不足一分钟,便觉得寂寥起来。楼下小区出入口的保安室灯光还亮着,照亮了保安,也照亮了门卡子。那是黑暗中最亮的地方,会有UFO盘旋而落吗?电影里有过的,保安吓瘫在地上,外星人走出来,告诉我们惊天的秘密。想到这里,就想到人的一生是否絕不该如此度过,或许另有意义呢?我常想到这个问题,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生活在一个不停旋转的星球上,而不是某个国家某个城市的某个街道。不管是谁创造了我们,我们的智能和欲念都只是个偶然,还是说,我们的身体不过是个暂居之地呢?想到这里,生存之苦退却了许多,似乎在此之上,此生变得尤为珍贵。在宇宙中,一个星球拥有了生命,这些生命每天活在自己制造的约定俗成、烦恼和争吵之中,这是不可思议的。他们会快乐,会痛苦,会折磨自己,也会折磨别人。你看宇宙,那么安静。活着有各种各样的意义,于是有了人们之间各种各样的合作和冲突。如果不满足于现有的解释,一路“为什么”“又为什么”地问下去,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对了。表象掀去后,那团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这令我们感到了害怕和孤独。即便为生计所累,生活也会至少有那么几分钟停歇下来,这时最怕问“为什么”,感觉到不妙时,我们不敢再多问自己。那黑暗中的虚空,看上去令人感到窒息。在长久的孤独日子里,身上的硬壳一点点剥落,我们变得软弱无比。终于有一天,一切看上去是陌生的了,一切被重新标记,虚空之中时间静止了,但这会很快消失,日程表会把人很快地拉回去,整个世界的故事又继续照着往常的样子编织,我们是其中的一条丝线,忙碌地扭曲、滚动着自己,与前后左右建立联系,硬壳一点点长出来,感到了安全。因此,忙碌,是可用于疗愈许多病症的。

房东不总露面,他的面相符合他出生的那个年代的人的审美,浓眉大眼,宽鼻阔口,梳着背头,他让人叫他赵老师。我也这么叫他。他是我遇到的最为吝啬的房东,所幸我大概也是他遇到的最为吝啬的租客。他不常按时催缴房租,也许是对房间过于简陋的配设感到于心有愧吧,而我则利用他堆放在客厅的各类杂物,做成了应用的收纳盒和各类用品。这只是临时的住所,并不值得花真钱去购置东西,我迟早会离开的。这个世界,也是如此。我常常在恒心与无常之间徘徊,想穷尽一生做完一件事情,又觉得人生本难免支离破碎,活到如今,倒也无所谓了,只是在失眠的时候总想念起这件事情:生活像个漏勺,我总以为它能盛满,使我欣喜,然而不遂人愿常有,苦痛是难免的,为此我们要学会变得驯顺,就像我们驯养野兽那样。有时候我把房东想象成造物主,造物主大概就是五十多岁成熟稳重的样子。这个吝啬的造物主,每月我要向他朝贡,偶尔还将房子里的洗衣机、淋浴喷头什么的帮他修修补补。有一天,他在房门和淋浴间贴了告示,内容如下:“各位朋友:由于近期天气炎热、马桶故障等客观原因,导致用水和用电量猛增,是平时的两倍之多。为此,温馨提示各位朋友,注意养成节约用水用电的良好习惯。建议:1.离开时关闭电灯,手指一动,每天节约十度电;2.如厕时注意马桶水位是否正常,耽误您一分钟时间,每天节约两吨水。房东,赵××。”

没有人对此做出反应,住在这里的都是原始人类,白天出门猎食,晚上回来睡眠,洞穴里有稻草和吃剩的骸骨,没有水和电,大家对着闪电瑟瑟发抖。但我担心他以此为借口涨房租,还是乖乖地关掉客厅的灯,那张告示瞬间消失在黑暗里。我的几位邻居都不在,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一群藏起来的蟑螂。黑暗之中,马桶里的水冲过堤坝,整个大地摇晃起来,我这层房子掐头断根、连摔带滚地漂到了海上,喝了海水的蟑螂膨胀成人那么大,其中一个还可以直立行走。他用绳子牵着房子在海浪中乘风前进,我望着他的背影,他的须子一左一右摆动。他回头时,那是张房东的脸。

我曾做过许多的梦,这地方相比原来的居处要清静得多,晚上的梦也比原来清晰。经过一天的忙碌,倒也忘得精光,忙碌是可将梦境褪净的。梦中的情绪被洗刷得一干二净,好像不存在似的。我终于明白为何有些人可以滔滔不绝地讲别人听不懂的话,原来他已经忙碌到成为他所忙碌的那个事情。人性大概就是如此泯灭的,用那些忙碌的學者的话来说,这就是“现代性”产生的副作用。

人海河口的水流一直是平静的,黄昏时分渔船靠港,可闻到鱼腥味。泥床上布满孔洞,里面住着螃蟹,我捉到了一只,只有指头大小,攥在拳头里,它不停挣扎。夕阳在背后,天是要黑下去的,天际处高低起伏的地平线,被发亮的河流撕破。走不了多远,我把小螃蟹放归了,那时水面已经变成了让人感觉僵硬又恐怖的东西。当天晚上那只螃蟹也许会和家人兴奋地讲自己的经历:“我今天遇到了外星人!第五类接触!”它的家人大概率是不会相信它的,我已经感受到了它的孤独。沿着河堤从西到东大约要走一个小时,回来时,夜幕四垂,幕布的边边角角都被压得实实的,仍有虚弱的光透进来,但再没有黄昏那般轻薄。我们悄没声地绕到了白天的背后。假如时间是个机器,修理它得在夜里,这时潮水落去,它露出了自己的面容,那是一片黑暗。人的眼睛是往外看的,在独自一人无事可做的夜里,就容易往里看,里面是旋转的五颜六色的东西,再往里,是一片黑暗,时间机器就在里面,用眼睛摸去,感觉是起伏跳跃的山峦,从久远以来一直延展到此时。记忆、情绪、念头,交杂在一起,似乎就此看明白了一点:那些不能用语言描述的构织成了命运的网,时间的机器依然在运转,发出低沉的声音,使人感到不适。然而这就是生活的背景音,钟表上“咔咔”行走的,只是相对稍微悦耳一些罢了。继而是脉搏和心跳的声音,听久了,人会觉得饿,饥饿感引诱出空虚感,却也分外令人清醒,这是难以描述的,也是不愿提及的。生活在文字之外,或者说,文字坐在观众席上围观着生活,密匝匝、黑压压的文字,盯着又是虚空又是拥堵的生活,努力向生活的角斗场逼近,却永远是徒劳的。它们效仿生活的模样对自己进行排列组合,虽然美丽,但也是徒劳的,那会诱导年轻人把它们误认作生活本身。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值得特意去记述。我们是卑微的,任何人都是卑微的,没有什么可讲的。笼子像故事一样被编出来时,都觉得有趣,后来就被困进去了,出不来了,越是努力去创造意义,越是觉得空虚,像个冷场的笑话。是这样的,这是个怪圈。

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打转,我知道从房间出去后,每条路通往的地方,和那些地方的样子。这样就不必出去了,脑子里有了一切,但又不清晰,要都倒出来才觉得舒爽吗?这些都不是我的,是这个世界硬塞给我的。我也被硬塞给了这个世界,我属于这个世界。这世界给我的一切我曾坚信不疑,但这不意味不可以去怀疑,世上没有什么不能被怀疑,包括自己在内。怀疑之后,又希望有个可以相信的所在,便不停地寻找,一边寻找,一边失望,反倒怀念迷信的年纪里特有的安宁,这大概就是自由的代价,异教徒的诅咒吧。

近来隔壁的隔壁住进了一户三口之家,男主人也是送外卖的小哥,带着老婆和两三岁的小娃子。小娃子经常好奇地探出头来,看着我们这些人,奶声奶气地唱“ABCDEFG”,沉寂的空气鲜活起来。看着他的小眼神,可爱的神情,作为叔叔的我,不禁担忧起来。洪水来了很久,房东那只蟑螂牵着房子在海里漂流,寻找一只叫诺亚的船,不停地说这是惩罚,这是惩罚,这是惩罚。海面上落起雨来,各家取出脸盆接住屋顶漏下的水,没有人问这栋楼其他楼层的人都哪里去了,我们只顾焦心于眼前的困境,我们必须如此,我们要活下去。在不停摇晃的房子里一边忍住呕吐,一边四下乱跑,寻找生活的平衡点。这些都被这个孩子看到了。想起我也曾是个孩子,也曾见过这番场景,原来一切并没什么变化,唯一的变化是夏天已经过去,该翻出越冬的衣物了。我是会离开的,迟早的。在此之前,猜想隔壁会住进何人,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我骗自己这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毕竟,除了编造故事,我们还没找到谋生的其他办法。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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