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
2020-08-02谢沁立
谢沁立
他耳背,嗓门大,生怕别人听不到。
她也耳背,近乎失聪,话音却极小,总怕惊扰了谁。
他九十二岁。年轻时不大爱说话。工作上的事情,他喜欢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脑子琢磨。家里的大事小情,他不太清楚,也很少过问。
她八十九岁。年轻时,是个漂亮活泼的女孩儿。因为在棉纺厂做纺织工,天天穿梭在织布机的轰鸣中,只能和姐妹们吼着说话。回到家看着哭闹的四个女儿,巨大的压力伴着委屈,让她再也无法容忍,大嚷了一通,之后擦掉眼泪,继续重复着以前的日子。
1955年,他们成了夫妻。操持婚事的前前后后如今早已模糊,她只记得那时要使劲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她知道他是警察,但除了这个身份,其余的,他每天都在干什么,在哪儿干,他不提,她也不问。家,就是他的旅店,住几天,走几天。在四个女儿心目中,他是个陌生得让她们害怕的爸爸。
他总是出差,一走就是十天半月,最长的一次八个多月杳无音信。要不是单位里派人定期把他的工资交给她,她甚至偶尔会恍惚,自己还有这么一个神出鬼没的“孩儿他爸”。
她拉扯着孩子清苦度日。抱怨,没人理;说话,没人听。她就把这些话都存起来,等他出差回家时,倾筐倒箧地全抖搂出来——也不知道你去哪里了,我一个人带着这几个孩子,还得上早班、上晚班,弄得孩子们吃不上饭……
他把每句话都收进耳朵里,不加一个字的辩解,只是拉着她坐在床沿,摸摸她粗糙的双手,说一句,你受苦了。然后起身去拿暖瓶,走到屋角,将热水倒进脸盆,从绳子上拽下一条毛巾,浸在热水里,拧干,走回到床边,把她的双手紧紧焐在热毛巾里,轻轻揉搓。
他本想说些什么,却又把话咽了下去。他其实特别想倾诉,特别想把这次惊心动魄的破案故事说给她听。
但他不能说,因为他是一名公安秘密战线的侦查员。严守工作秘密,是与生命同样重要的承诺。
她怎么知道这里面的纪律,她只觉得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家。
三女儿读小学四年级时,有段时间,他忽然关心起了孩子的功课,每天都要孩子把课本拿出来,一页页地翻,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再也不管不问。
原来那阵子他正在侦查一起案件。
案件源于一封寄到某机关的信。
牛皮纸信封上只有单位名称,没有收信人。
信封里装着一颗子弹,包在一张商场的购物发票里,发票货品一栏写着“背心”,日期是半年前。还有一些散在信封里的微小纸片,明显是从印刷品上剪下来的碎片。每张小纸片上都有一两个字,拼凑起来能连成几句话,都是恐吓和威胁社会的意思。
在那个没有任何现代化侦查手段的年代,民警破案靠的是责任和智慧,是不辞辛苦、大海捞针的走访。
侦查员兵分两路,一路从空白发票人手,一路从小纸片上查找线索。
他负责查找小纸片的来源。
他仔细观察这些小纸片,发现个别纸片的边缘處有铅笔写的数字,虽然有的数字不完整,但能够分辨出来是“2、3、5、6、7、0”,字体稚嫩,像十来岁孩子的笔迹。他立即想到自己上小学的女儿——这也正是他突然“关心”起孩子学习的原因。
他发现,纸片的样式类似小学生的数学书,很快就在新华书店找到一本《小学生速算书》。比对之后,他确定纸片就是从同本书里剪下来的。
只是,成百上千的小学生都在用这本教材,怎么查?
他倒没那么悲观,因为他对笔迹特别敏感,也下工夫训练过自己的识别和辨别能力,只要看到相同的字体,就能辨认出来。在这方面,他有足够的自信。
信封上的邮戳显示,信函寄自北郊路边的一个信筒。他将查找范围圈定在那周边区域。
他让当地三所小学的老师把三、四、五年级孩子的数学作业都收了上来,一本一本地查看。
那段时间,他每天清晨从市里蹬上自行车,骑三十里地到北郊的派出所。一千多本作业,他像老师一样坐在桌前,耐心地翻,一页也不漏过。第二天傍晚,在翻开一个作业本时,他的心里涌上一阵惊喜,他看到了熟悉的笔迹,与小纸条上的数字高度相似。他判定,寄信人一定和这个作业本的主人有关。
最终结果印证了他的判断。作业本属于一个四年级男生。他妈妈因为和邻居吵架,怀恨在心又无从发泄,便将路上捡来的一颗子弹裹在随手找到的发票里,连同她从孩子用过的数学书上精心剪下的纸片,寄到邻居的工作单位。收信人处空白,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邻居的名字。
直到三女儿上了高中,她还清楚记得小学时爸爸检查过她的作业,因为,那是仅有的一次。
五六十年前,公共图书馆阅览室里的一本书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夹了一张条格纸,上面潦草的几行字,提到一个名字,还有“我是送你上船的人”“我现在的住址是过去的门牌号乘以3”“你能说出门口对联的下联吗?”等字句。
一系列问号跳了出来。谁联系?联系谁?
这样的纸条,立即引起公安机关的警觉。专案组民警研究分析,这是境内特务希望与境外组织恢复联系的暗语。
他和同事们一起启动调查。他南下南京、上海,翻阅档案,查找材料,走访群众。一年多里,他们在故纸堆中寻找线索,在陌生的城市寻访知情人。那真是大海捞针一般的寻访。那些日子里,那根“针”不仅占据着他的心思,还被无限地放大,放大,再放大。而家,妻子,孩子,早已被挤到了不知什么角落。
丝丝缕缕的线索,从虚无缥缈,到精准清晰,一点点汇聚起来。若干年前的情景、相互关联的人员,在他们绘制的关系图上逐渐显影。终于,一对以夫妻相称的男女进入警方视线。他们是北方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租住在上海的一条街道上,男子是条格纸上所提之人的部下,他是“送你上船的人”之一。
不断勾联、不断碰撞的证据链条,最终锁定,男子就是暗语的发出者。
他记得,抓捕那天是中秋之夜。当民警冲进一处隐秘的平房时,正在桌前喝酒的男子慌忙扔下手中的烧鸡腿,跑进里屋试图隐藏什么。民警在床下搜出了旗帜、书籍和标语。
垂下头的男子知道,他一直苦苦等待的联系人,从此再也无法联系到他了。
这样的两个故事,即使到了今天,他也需要在组织把关后才能讲出来。而更多的故事,终将永远留在岁月深处。
那时候,他出差在外,因为不能按时吃饭得了胃溃疡,但从没请过一天假;那时候,他外出办案骑一辆自行车,柏油路、石子路、土路,他的车轮一一碾过;那时候,他常常突然人间蒸发,杳无音信。
妻子埋怨,孩子们觉得他陌生;他听着抱怨呵呵笑,从不解释。
家人并不知道,他的办案之路上总是危险相随:他曾将警服和文件放进旅行包顶在头上,足堂过齐胸的河水,深入东北林场调查线索;他曾在出差途中迷路,走入一片平坦的草地,却蓦然发现脚边一群狼崽正尾随着他……
这些往事,无论多么惊心动魄,多么曲折多磨,都被时光尘封进岁月之匣;那些荣耀的经历,变成记忆中美好的片段,偶尔会跟着摇椅的晃动,一一闪现出来。
他这一辈子警察生涯,都是在阳光下寻找黑暗的东西。及至耄耋,他才让自己变身“阳光老人”,用手机上网浏览新闻,在iPad上欣赏视频,花费最多时间的是跟着视频学烹饪:他像家庭主妇一样去市场买菜,绞尽脑汁琢磨一日三餐;他用十几种调料腌出的咸菜,色香俱全,爽脆可口;他用了八个笔记本,密密麻麻记下菜谱和营养搭配知识……
经过了半个多世纪,她终于享受起饭来张口的待遇。她说好吃,他就开心得不得了,大声说,好吃就多吃点儿,记着八分饱。她拢着耳朵问,你说什么?
但他似乎还藏着秘密。
他的腰间系着一根挂绳,挂着三把钥匙。两把是家门钥匙,还有一把是家中大衣柜的钥匙。每次打开衣柜后,他很快就随手锁上。他说,这是一辈子养成的习惯。
女儿们说,大衣柜里哪还有什么秘密,就是他从警的老照片、老警服和一本本的荣誉证书。
女儿们并不知道,那里面其实真有一个大秘密,是他当年出差时写给她的十几封信,记录了他对她的思念。正是这刀光剑影间隙的思念,让他在冲锋时愈加坚定。
这样的思念,让他和她,再也无法分割。
只是这些信他一封也没有寄出。她从小当童工,没上过学,尽管进过扫盲班,但读起东西来还是磕磕绊绊。
他后悔這辈子没多挤出点儿时间教她学文化。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