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往事如风飘散
2020-08-02马拓
马拓
1
我们地铁站原来有个贴膜的小伙子,跟我一般大,平时跟我“游击”打多了,也算是化敌为友,经常有的没的扯一些闲话。我发现这个成天蓬头垢面风餐露宿的家伙心思竟然非常细腻。他有一个很大的行李袋,里面林林总总有好几千张手机膜,但他半分钟之內准能找到顾客需要的手机膜。
他还有一把小裁纸刀,一把塑料纸,一张小桌子配小马扎,能给顾客私人订制电视机或者笔记本的膜,每当顾客说出一个尺寸,他就咬着铅笔码着尺子,跟工程师一样绘制蓝图,给顾客认真作业。正因如此,他的买卖总是很火,碾压那些简单粗暴的水果摊、早点铺。用他的话说,这好歹也是门技术活嘛。
一开始,他总爱把小桌子堵到地铁站口,很多乘客不乐意,我说过他几次,他就在远离站口的地方找到了一处好位置,成天忙得不亦乐乎。有时候我巡逻过去还能跟他聊上几句。他会跟我说他今天贴了多少张膜,商亭卖货那姑娘给他抛了几个媚眼,鲜花摊的梅梅为什么刚才臭骂老公,卖水果那个老张又在秤上做了什么手脚。这些话题我俩能聊半小时,我说:“要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我能有这么八卦。”他把手指头竖到嘴边,说:“这不叫八卦,这叫江湖信息,你是警察,我都帮你盯着他们呢。”所以我喜欢跟他聊天。
有一回我车里装了部导航,想贴个膜实在是没有帮手,我让他试试看,结果他站在我那辆蹭得满目疮痍的车外面不敢进去,说:“你先找几张报纸吧,把座椅垫一下,要不我给你蹭脏了。”我说:“你哪儿那么多事!”结果,贴完膜我抓着五块钱追了他两公里。
还有一回他跟另一个贴膜的因为抢位置打架,两人都受了伤,我们去他家给他做笔录,我在路上就憋着骂他,结果到了他家看到他和媳妇以及自己爹妈挤在一间满是霉味儿的出租屋里,屋里连个下脚地方都没有,做笔录还得去楼道里,我又骂不出来了。那次做完笔录我还记得他特小心翼翼地问我:“我以后保证不打架了,成吗?”
这么多事之后,我觉得我们是朋友。我们能交流,能聊天,他也挺有原则,不会因为我们相熟就为所欲为。他心思细腻,吃苦耐劳,我敢说他如果去学一门稍微高深一点儿的手艺,绝对能华丽转身。后来他不知什么原因回了老家,每当走过他以前摆摊的角落,我仿佛都会看见那个满面春风、超然物外的他坐在小桌后面,仰脸冲我说一句:“嘿,马警官,贴一张呗。”
2
我们地铁站曾经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的外号叫牛魔王。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因为她原来是拉摩的的,摩的后门上有一个可能是牛肉火锅店的广告,店面名字里有牛魔王三个字,一来二去甚是醒目,所以得此“雅号”。禁止摩的之后,牛魔王买了辆二手车,没事就来我们地铁站附近拉黑活。有时候赶上客流高峰期,她会趁我们不注意偷偷跑到地铁口揽生意。我抓过她几次,在警务室让她坐下她偏站着,让她站着她就挠墙,跟你没话找话,嬉皮笑脸,仿佛不是处罚她而是找她录真人秀。
不过很悬疑的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发现牛魔王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原先她在外形上放飞自我,外套永远是油光锃亮,头发不打理也就罢了,连个帽子都不戴,刮起风来跟摇滚大妈似的。改变之后的牛魔王不仅换上了干净衣裳,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而且造型百变,今天知性风明天登山范儿,后天忽然就穿上大花袄戴上亮镯子似乎要变身印度舞娘了,偶尔还拿本书坐在地铁入口的阶梯上。
我注意观察之后,发现她说话也变了。以前她站在站口,动不动就是一声吆喝:“小伙子,走不走啊?”嗓门粗哑还拿腔拿调,吓得乘客还以为妈妈桑占领地铁了。后来我抓她时,听见她声也小了话也温存了,连走路都不那么咧巴了。跟我去警务室的路上,她走得轻巧、细慢。要不是她冷不丁地甩给我一个白眼,我还真以为她从此就曼妙起来了呢。
我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她到底怎么了?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我抓了几个堵地铁口揽客的黑车司机回来,其中有一个叫阿新的跟牛魔王比较熟。我看见她时才忽然想起来,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看见牛魔王了。她跟我说,牛魔王看上了卖莲蓬的老冯。我说:“怎么可能?我就没见过他俩说过话!”阿新说:“马警官你还是不了解女人,真喜欢了就非得走得多近呀,有时候越看上了就越故意装得眼里没他,但还要天天特漂亮地在他眼前晃悠。”我忍不住追问:“老冯呢?”阿新说:“嗨,别提了,据说家里有老人病了,上星期就回老家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那天我琢磨了一晚上牛魔王这事,觉得特别神奇。你们能想象,一个四十岁整天风餐露宿的女人,为了追求一个喜欢的人,不惜改掉了多年的习气,从内到外从头到脚都焕然一新吗?那可是一个经过岁月长河洗礼过的,可能不爽了就甩一句“老娘这辈子就这样了”的女人啊。
至今,牛魔王穿着灯丝绒裙子坐在马路边看书的情景我都记忆犹新。那一刻光影斑驳,时间静止。想必老冯也在不远处的莲蓬摊后面,好奇地打量着她吧。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希望她是跟老冯回了老家。祝他们幸福。
3
有一年冬天晚上我执勤,碰见一位老大爷在地铁站台上打电话骂街,我赶忙移步过去,怕他万一情绪激动跳了站台。大爷看起来得六七十岁了,体态却挺健硕,面色潮红,应该是喝了不少酒,正跟电话那头激烈地争辩。我依稀听了听,跟他打电话的应该是他女儿,正在劝他什么,他却让对方少管闲事,说到激动处还使劲跺脚,周围乘客都有点儿发怵地看着他。
大爷一通发泄之后有点儿疲惫,加上酒劲儿不退,晕晕乎乎跟走梅花桩似的找长椅,我赶紧上前扶一把。大爷一看有人过来服侍,也不客气,把手臂搭在我胳膊上,又冲电话里说:“行啦,你甭管我了,我边儿上有人管我!别跟我这儿叽歪了。”然后他特强势地把电话给我:“你跟她说!”
我拿过电话,跟对面的女士说了自己是民警,让她找人来接老大爷。女士沉默了一会儿,跟我简单说了两句,大概就是她爹年轻时候就爱喝酒,结婚后有她妈管着戒了酒,结果她妈一走,老爷子没了约束,恶习又回来了。她和老公管过几回,老爷子干脆玩失踪,弄得她也特别没辙。不过好在他喝多了也不闹,找个地方睡一觉,顶多是不接电话,她就是担心他遇到坏人,所以没事打电话问问情况。我说:“哦。”心想碰到这种爹,也确实够这闺女头疼的。
挂了电话我跟大爷聊了聊,虽然是胡问乱答,但多少也能散散他的酒气,这样他上车我也放心一些。没多久,地铁站台上一阵冷风吹过,大喇叭响了两声广播,周围忽然沉寂下来,大爷酒气淡了些,正好此时闺女又给他来了个电话,他们父女俩聊了聊。“你还不知道我!我喝酒就是找一找当年的感觉。没结婚时我天天这么喝。”“现在没你妈管着我,多爽呀。”……
他说到这句时忽然喉咙里一阵倒腾,我以为他要吐,后来发现他是要哭。他仿佛也怕在我面前丢人,扭脸冲着外面捂着电话小声说了两句,吸吸鼻子,还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跟被烟熏了似的不得劲。电话那头似乎也没了声音。他一个人坐着出神,周围乘客甚少,他就默默盯着空气,空气中什么也没有,但他就是回不来神。他鱼尾纹特别深,头发也多是银白,好像是岁月化作的一个形象,忽然出现在了人间。
然后他起身准备坐车。我在他后面:“您走啦?”“嗯!你甭管了,我没事了!”他使劲竖竖衣服领子,挺直腰板,面冲轨道一丝不苟。他掷地有声,特别释然。想必思念到极致,又无可奈何的时候,就是这种状态吧。转眼列车呼啸而去,仿佛载着一个翩翩少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