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是傻子,疯子才能得逞
2020-07-31蔡辉
蔡辉
书名:《第三帝国的到来》
作者:理查德·J·埃文斯 [英]
译者:赖丽薇
出版:九州出版社
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到今天,时光已整整过去75年。
在这75年间,作为曾经的战争发起者,德国努力在反省过去——一方面,在法律上彻底否定纳粹德国,禁止相关思想、著作、符号等传播;另一方面,在文化上主动承担责任,通过反省历史,唤醒国民的悔罪意识。
为实现以上两个目标,德国在二战后的教育中,反复强调这样的史观:纳粹上位具有必然性,其根源在德国的负面文化传统。即使没有希特勒,也会有别的独裁者来代替他。
大量历史著作、历史教材依照这个逻辑来书写,本书作者埃文斯则换了一个角度进行反思:在必然性背后,难道没有偶然性?纳粹德国的出现,真是无法避免的吗?
魏玛共和国并不脆弱
埃文斯提出了一个好问题。
在传统的、决定论的史观诱惑下,人们常常会得出这样奇怪的观点:希特勒是靠投票上台的,这说明,魏玛共和国应该承担全部责任。
魏玛共和国成立于一战后的1918年,仅维持了14年,便被纳粹中断。但这个中断同样带有偶然性:好容易渡过战争结束初期的困难期,又因拖欠战争赔款,鲁尔区(德国工业的核心地带)被法国派兵占领。
魏玛共和国的外部环境太恶劣,列强冷酷、自私,在军力不足的前提下,只能依靠民众的民族主义情绪来对抗,这为其后来的崩溃埋下种子。
魏玛共和国并不像后人们想象得那么脆弱。利用美国贷款,它在1924年—1929年间,在经济上较快复苏:与1913年相比,1928年时电力生产增加了6倍,汽车产量增加了近6倍,到1930年时,德国工业在全球的比重已仅次于美国。
如果全球经济“大萧条”晚爆发10年,如果魏玛共和国能继续维持10年增长,如果不是过度依赖美国资本,而“大萧条”的中心又恰好是美国,希特勒可能根本没机会上台。
然而,魏玛共和国面临的困难过于巨大,足以压倒任何一个政治体。当时欧洲列强天真地以为:这些是德国人“自己的事”,甚至期望德国从此衰落,从而减少一个竞争对手。可问题在于,当时欧洲已高度一体化,一方有难,必然波及旁人。
错误的时候用了错误的人
缺乏良好的外部环境,魏玛共和国内部同样有许多问题。
《魏玛宪法》的基础是二元平衡,即通过权力制衡,防止独裁。所以魏玛共和国既是总统负责制,又是国会负责制。当双方意见相同时,可以齐心协力;可双方意见相左时,就可能引发灾难。
魏玛共和国建立初期,总统艾伯特与国会多数议员属于同一阵营,所以能密切配合,屡屡渡过难关。可1929年—1933年的“大萧条”是人类历史上遭遇的最大一次经济危机,也是现代社会持续时间最长的经济萧条。1931年,魏玛共和国超450万工人失业,加上成本过高的社会保障体系拖累了整个经济。魏玛共和国一连换了5任总理,都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总统兴登堡干脆解散国会,宣布:“既然本来的立法机关即帝国议会失灵了……那就让我来。”
兴登堡与鲁登道夫开始掌控国家。他们是一战中的名将,被民众视为“战斗英雄”,却在战争后期屡战屡败,主动提出向英法投降。对于这段历史,他们讳莫如深,明知“文官们出卖了德国”是谣言,不仅不制止,反而为了推卸战争失败的责任,暗中鼓励人们相信这些谣言。
在灵魂深处,兴登堡、鲁登道夫都是自私而虚荣的人,缺乏责任意识。魏玛共和国在如此艰难的时期,把权力交给他们,结果可想而知。
鲁登道夫后来被兴登堡踢出局,为东山再起,他突然大转向,投靠了希特勒。当时德国民众对希特勒过于夸张的观点颇感厌烦,可在鲁登道夫个人的“战斗英雄”光环加持下,人们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正是在鲁登道夫的大力帮助下,希特勒上了台。
显然,魏玛共和国陷入了一个怪圈:为了治病,不得不用猛药,这个无效,就换更猛的药,结果遇到了毒药。在错误的时候用了错误的人,终于局面失控。
普遍不自信,所以缺乏负责意识
不少人感到好奇:希特勒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以理性著称的德国人转向疯狂?一些人认为:希特勒初期表现还算理性,后期才显得有些疯狂;另一些人认为,希特勒是善于掌控大众心理的“天才”。
本书戳穿了这两个神话。
其一,希特勒从一开始便很疯狂,他的演讲只有一些简单词汇,通过不断重复,给人以有激情的错觉。
其二,希特勒并没“发明”什么,他总在模仿:纳粹的举手礼源自墨索里尼;纳粹的卍字标记是德国工人党原本就有的;建立冲锋队、盖世太保等准军事化私党武装,是当时德国许多政党的通用做法;连“嗨尔×××”的稱呼,也是抄来的……
至于污蔑犹太人,在希特勒之前,便已被演讲家们熟练操作了几十年,甚至德国犹太人对此话题都已不太关注——许多犹太家族在德国生活了数百年,不仅改变信仰,而且对犹太文化感到陌生。在早期演讲中,希特勒已频繁使用“集中营”“种族清洗”“煤气室”等可怕的字眼,但大家觉得这只是一种情绪化用语,没想到后来却成为事实。
希特勒毫不掩饰自己的狂躁,但越是如此,人们越不自信:这么一个疯子,为什么那么多大人物会支持他,会给他捐款?
魏玛共和国给德国人更宽松的空间,却没时间改变德国的文化与教育。在德国传统中,代际压迫普遍存在,德国孩子必须严格遵守成人们制定的种种规则,此外还有沉重的学业负担。魏玛共和国时期,德国拿了18个诺贝尔奖,排名世界第三,可见教育水准之高,可代价是:这种教育一劳永逸地剥夺了孩子们的自信,他们很少用自己的大脑去思考,总想从别人那里得到标准答案。于是,谁擅长表演自己拥有了真理,谁就能控制他人。
希特勒的“成功”,建立在一个个不负责的个体之上,他们中绝大多数人曾怀疑过,但最终却主动放弃了独立判断。
牢记历史中的偶然性
人类社会运转的背后,必然有规律在支撑,但人类并不因此而变得被动,其依然可以主动作为。本书作者试图告诉人们:最大的悲剧,莫过于用必然性来掩盖偶然性,这会让人觉得,自己只是历史的旁观者,历史与自己无关。
在集体悲剧中,没有谁是无辜的,只有大家都放弃了责任,悲剧才成为悲剧。遗憾的是,经历苦难之后,人们依然在自愚,以为检讨一下民族性、深入批判魏玛共和国,便完事大吉。
魏玛共和国的制度设计曾被称为“理性的杰作”,《魏玛宪法》参考了《美国宪法》,且更严谨。但事实证明,作为缺乏真正有现代意识的人,当个体普遍丧失理性与担当,就算有好的治理框架,一旦走偏,照样可能走向极端。这就是为什么,作为现代人,当我们遇到偏执的话语、狭隘的激情、片面的观点时,应保持高度警惕,一旦姑息了这些错误,终有一天,它们会吞噬整个文明。
汉娜·阿伦特曾说:思考的无能是一种道德缺陷。这是基于曾经的苦难而得出的真知灼见:纵观20世纪的道德大崩溃,不是由于无知、不辨善恶,而是由于人们丧失了思考。人人都是傻子,疯子才能大行其道。如何不当傻子,如何从一开始便主动提防疯子,这是一次真正的大考。本书的价值,就在于提醒人们:牢记历史中的偶然性,别让它卷土重来。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