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透出的晚清浙江官场
2020-07-30曹晓波
曹晓波
光绪十六年(1890)农历二月初二,午膳过后,朱智在后厅暖房中看了钱叔美山水小册,又发兴临摹了两幅。这时,他听得上板儿巷有“嘚嘚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奔元宝街而来。朱智知道,这是来他家的快驿,他要仆人快去门外接候。
大门嘎吱开时,寒冷中四蹄在青石板上迸出火星的马匹,已在紧衣束裤的快驿那一声“吁”中停落。快驿跳下马镫,将缰绳穿进墙上青石壁凿出的拴马孔,在仆人的引领下,进了青石大门。这时,身穿灰鼠皮袍褂的朱智,已坐在大厅。
朱智拆开快驿递上的信纸,从“敏生(朱智,字茗笙,又字敏生)足下:去冬辱惠书”看起,一直读到“书不宣尽,伏维垂鉴”。又见落款日是“正月廿四”,朱智就发起愣来。
原来,翁同龢有一个比他小四岁的侄儿翁曾纯,字子祥。这侄儿最让翁同龢操心,他自小连童生试(秀才)都没考中,只取了一个佾(yi)生,也就是孔庙中的乐舞人员。后来祖父给他捐了一个中书科的中书职衔,也就是文书管理。到了太平军平息,朝廷嘉奖出力的各级吏员,加了翁曾纯一个同知府的衔,也就是没有实职的一个知府级别的衔名。
那时候,这样的虚职官员太多太多,翁曾纯熬到了光绪十五年(1889)十月,才放实缺来到了浙江,一待小半年,还在待分配中。翁同龢晓得这个侄儿知识浅,上进心差,在能力上没办法和其他同等待缺的官吏相比,又不好意思直接让浙江巡抚崧骏通融,只好找到朱智。翁同龢晓得,朱智和崧骏私交不错。
翁同龢这信,就是要朱智向崧骏通融“吹嘘”一下侄儿,早日给翁曾纯一个实职。朱智很为难,他晓得崧骏不是靠瓜尔佳氏的旗人大姓做的官。和朱智一样,崧骏出身贫寒,中举后进了兵部担任笔帖式(书记、录事),因认真做事,二十八年来一步一步成了巡抚要员。去年杭嘉湖遇了水灾,崧骏整修水利,开仓放粮,又奏请朝廷免除漕运纳粮,发帑赈济。这样的官员,让朱智明目张胆地为一个花钱捐来官的人说情,还真难启口。
夫人李氏见朱智一脸为难,问清了事由,劝慰说:“还是找个机会,和崧骏大人说一说得好。翁大人也是被他侄儿追得为难了,才写的这信。”朱智说:“是啊,他侄儿去年腊月十二就给他寄信了,直到今年正月十四他才收到,信足足走了一个月。哪比得中枢发的信,快马加鞭。这翁大人,是着急得紧啊。”
巡抚府署和元宝街朱宅仅百步之遥,朱智还是迈不开这步。李氏说:“老爷不是一直想和崧骏大人商量修筑江塘和六和塔的事吗?到时候,何不无意中提上一句?”朱智笑说:“还是夫人想得周全。”
光绪十二年(1886)与十三年(1887),钱塘江上游因连日暴雨,江水猛涨,又逢大潮,鱼鳞似的江塘毁坏大半,江水淹没沿江田舍,乡人苦不堪言。月轮山上那座六和塔,吴越钱王初建时,本意也是镇压江涛之恶,愿天祐杭城。如今,这座辉煌的塔身,早已被焚,成了黑黢黢的一座砖核。
沒有了塔的镇压,江水又如此汹涌,总有一天,塘石会荡然无存。如遇大潮,土堤一垮,沿江会成为一片泽国。这塘堤和六和塔,必须尽快修复,可是由谁来修?朝廷是洋债期迫,各关告竭。这日,朱智一直在思量此事,他打算自家筹措银两,修建梵村到秋涛宫江塘,以及六和塔。深明大义的李氏,也赞同朱智的想法。因为工程涉及太大,朱智正准备和巡抚崧骏商量一下。
朱智还准备拜访浙江粮储道台廖寿丰,几年前,廖寿丰曾经捐银五千两,修筑了余杭北湖的堤岸。修塘堤的经验,用料、用工,廖寿丰都略知一二。朱智想到了二月廿七的父母大忌之日,要是崧骏和廖寿丰能来,就好了。
就在这时,家人在二门大声通报:“巡抚大人来访!”朱智闻讯一惊,赶紧整一整衣服,出过道,去迎接。崧骏本与朱智至交,没等朱智出迎,他已从轿厅走到了正厅前面,大声叫道:“敏生兄!我不请自来了。”朱智笑迎,他见崧骏那胖胖的身上穿着家常袍褂,知道他并非路过,赶紧请到厅堂坐了。
崧骏道明来意,因为再过五日是朱智父母的大忌之日,他说那一天他就不来了,已备素席四桌,到日将会派人送来。朱智连连作揖,他晓得,三十年前的二月廿七,这省城从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到知府知县,在太平军的刀枪下,死了二十多个大小官员。到这日子,崧骏也该忙一阵了。
朱智说:“老弟来得巧,我还真有一事要相告。”于是,他说了独自出资重修江塘和六和塔的想法。崧骏一听,大为敬佩:“敏生兄,这等勋事,那是要奏禀朝廷,立案的啊!”朱智说:“八字还没一撇哦,连前几天给翁同龢大人回信,我都没有提及。噢,翁大人还要我问你好啊。”
朱智这么一说,崧骏便有点不自在起来,他说:“翁大人的侄儿,候缺也快半年了,我还真没什么实缺可放。”朱智晓得,前些日子温州府正有一个实缺,但他也明白,翁曾纯不是那块经邦济世的料,较真的崧骏也不会让翁曾纯遮了翁同龢的荫,混饭吃的。
朱智假装不经意地说:“要不,荐他去外省如何?”崧骏点点头:“敏生兄说得也是。”不久,翁曾纯就被崧骏推荐去了广西广信督销局,得了一个等同知府衔的管理盐业差事,也算是因人任事,当了一个技术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