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科医生
2020-07-30于建新
于建新
激 素
微信图标闪动,支援终于回话了:国内的著名诗人很多,我推荐你读读不著名的杨键。
读大学的时候,支道了听闻过北岛、顾城、舒婷等,杨键?支道了确实没听说过。
电话响了。
“支主任啊,我是急诊室,刚才输液的病人,出皮疹了,我已经推了地塞米松,你来看一下。”是急诊室护士长胡美丽。
中年男性,腹泻半天,不发热,伴恶心,无呕吐,阵发性腹痛,有不洁饮食史,吃了过量的龙虾。给予消炎,止痛,补充电解质等对症治疗。支道了赶到急诊室的时候,病人已经平稳了。使用了10mg地塞米松之后,散在皮疹已经消失,体温、血压、心率、呼吸等生命体征,均无异常。问病史的时候,病人明确告知,没有药物过敏史,对头孢类抗生素不过敏。支道了问:“你中午喝酒了?”
“嗯,喝了三两白酒。”
明白了,是双硫仑反应,激素同样是有效的。
支道了跟病人轻声交代:“以后到医院输液,如果喝酒,或者过敏,先告诉医生,别等医生问再说。”
病人反问:“为什么呢?”
支道了耐心地回答:“有的医生会问到,有的医生会疏忽,一旦有了反应,虽然医生要负责任,但是,你的命没有了,你说为什么?”
病人表示明白了,支道了回办公室,补上医嘱。
刚坐定,3床的家属集体过来了。
3床,三十岁,男性,未婚,乙肝家族史,没有抗病毒治疗。本次发病,为急性重症肝炎,黄疸指数300μmol/L以上,白蛋白、胆碱酯酶和胆固醇都偏低。请了省人民医院感染科专家会诊,在保肝、降酶、退黄、抗病毒治疗、积极支持治疗等同时,建议激素短期冲击。今日是治疗方案使用的第五天,复查肝功能,黄疸指数已经下降到150μmol/L,其他指数均有不同程度的恢复。
有个家属,大概第一次来,问支道了,都说激素有副作用,为什么这个病人可以用呢?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支道了耐心解释:所谓的激素副作用,是指临床上长期使用的结果。乙肝病毒活动导致的免疫反应,造成了大量肝细胞的坏死,只是短期使用激素来抑制和中断免疫反应造成的肝细胞坏死,促进肝细胞的再生,从根本上使疾病得到有效的控制,加上抗病毒药物,其他保肝药物等,改善病人的症状,有利于病人的早日康复。
支道了指着前后两张化验单:“你们自己看,就是不学医的人,也知道哪张好,哪张坏吧。”
家属听完支道了的解释,再细细对照了两张化验单的数值,表示满意,集体回了病房。有家属边走边说:“还不晓得激素有这么大的用处。”
支道了看看墙上的钟,八点半,三个小时过去了,一刻也没得歇。
这夜班!
借着片刻的安宁,支道了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支援所说的杨键。
网上有介绍,1967年生人,居然跟自己是同龄人,居安徽马鞍山,信佛。还有照片,初看一副土匪模样,心想:这样子也能写诗歌。
但是,读完这首《惭愧》以后,支道了的心,猛然被锥子刺中一样,鲜血直流,无形而不见,仅为自知,将至昏厥和休克:
像每一座城市愧对乡村,
我零乱的生活,愧对温润的园林,
我噩梦的睡眠,愧对天上的月亮,
我太多的欲望,愧对清澈见底的小溪,
我对一个女人狭窄的爱,愧对今晚疏朗的夜空,
我的轮回,我的地狱,我反反复复的过错,
愧对清净愿力的地藏菩萨,
愧对父母,愧对国土
也愧对那些各行各业的光彩的人民。
难道,这个叫杨键的人,有慧眼认全自己一生的不安?窥探自己最深处的灵魂战栗?得悉自己最难以启齿的秘密?
惭愧!
继续搜索,居然还有主持人汪涵的朗诵音频。支道了打开,听了两遍以后,就跟着汪涵的朗诵,小声地读出了声音。
拿起手机给支援回了一句话:确实不错,惭愧!谢谢。
没等手机放下,铃声响了,是筱铁梅。
事情有点复杂。筱铁梅曾经教过的一个学生,曾思常,他的孩子曾逸水,男孩,在上海某高校读大一,频繁感冒数月,忽然得了肺炎,到医院检查,居然是艾滋病合并孢子虫肺炎,医院已经发了病危通知书。孩子的父亲向筱铁梅求救,筱铁梅立刻跟支道了联系。
支道了问:“如果孩子要抢救的话,应该去上海公共卫生中心啊。”
筱铁梅说:“我不懂医学,也没细问,我把电话给他了,他会跟你联系的。”
曾思常来电话了,电话里支支吾吾,支道了听明白了。因为孩子的这个病,让做父亲的和整个家庭,都觉得很羞耻,加上病情较重,就想放弃了。但是,又不想直接回家,就想在本地的医院治疗,拖一天算一天,即使死了,也跟医生和医院无关。
支道了知道,此刻讲道理无用,就答应了曾思常的要求,请他把曾逸水在上海住院的全部资料都带回来。
通完电话,支道了感觉全身都散架了。
很多场合,很多时候,很多次,支道了跟年轻医生说,做医生其实没什么了不起,无力也无奈。就像曾逸水这样的病例,治疗指南和治疗原则是一贯的,如果能抢救过来,则是曾逸水的幸運,如果最终死亡,则是曾逸水的不幸。医生,在整个疾病的治疗过程中,不过是命运分类的执行者而已,活着,还是死亡,不过是命运执意的分派。
夜班回到家,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中心花园的这套小户,还是那么杂乱。支道了往沙发上一躺,什么都不想做,但是,这样躺着呢,又觉得浪费时间,这是支道了的痼疾。不如看一部电影吧。想到看电影,支道了略略回忆了一下,呀!好久没看电影了。除了忙这个原因,好像近一年以来,也没有值得关注的好电影。关于好电影的记忆,还停留在《比海更深》和《海边的曼彻斯特》,失败的中年男人。支道了心想,就重看《海边的曼彻斯特》吧。由《海边的曼彻斯特》,想起一则八卦。电影的投资人是马特·达蒙,本来想自导自演,后来因为被张艺谋签来拍国际大片《长城》,才把主演交给了老搭档本·阿弗莱克的弟弟卡西·阿弗莱克。由此成就了卡西·阿弗莱克。电影获奖以后,本·阿弗莱克笑问马特·达蒙,你就那么缺钱吗?
观影的过程中,支道了居然睡着了,是电话叫醒了他。
按照电话的通知,下午两点,支道了打的来到小城的卫计局,在新的县政府里面。来到大门,居然需要登记,再问询,再电话询问卫计局,最后才放行,搞得支道了像一个相貌平常、身怀绝技的间谍。
卫计局的小会议室,坐着好几个人,医院医教科的柯文龙,局医政科的潘海平,另外几个人不认识。柯文龙介绍,是小城劳动局和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支道了正奇怪呢,潘海平开口了:“支主任,还记得2003年的非典吗?”
“非典”这个词,像一份特殊的邀请函,瞬间打开了支道了的记忆中枢,熟悉的气氛、画面、人物和空间,在眼前一帧一帧闪过,恰似刚刚发生的故事。
支道了内心激荡,但面色如常,他猜测到,过去十几年再问旧事,绝非善事,只是点点头。
潘海平问:“还记得尚云霄吗?”
尚云霄和“非典”两个字连在一起,哪怕支道了记忆力衰减,也不会忘记这个人,他对着柯文龙脱口而出:“记得,上电视的那个典型么,成功治愈的非典病人么,老柯,你跟林大宇陪着一起上的电视,你们都发言了的。”
柯文龙点头:“就是他。”
支道了疑惑:“怎么啦?病逝了?”
一个好像是代表劳动局的人,开口说话了:“他投诉你们医院的林大宇,投诉他当时的治疗,滥用了激素,导致他目前各种后遗症都出来了,生活不能自理。”
支道了奇怪了:“啊?”
潘海平介绍:“这是劳动局的王振文副局长。”
王振文继续:“他要评残。”
代表民政局的人开口说话了:“他还到民政局来,要求低保。”
潘海平介绍:“民政局的吴卫东科长。”
支道了想不通了,事情都过去十几年了,为什么是现在才投诉呢?
茅家场,大概是这个小县城为数不多的老平房区域了,谣传拆迁几十年了,一直也不见动土。
支道了打的来到茅家场的东面,丹金溧漕河的西面。这里有一条小路,直通茅家场的中心区域。柯文龙给的地址,是茅家场34号。
哪怕支道了在脑子里做了一百万分的情绪堆积和思想预备,看到尚云霄的第一眼,支道了还是右手拇指食指对搓了半天,直到两根手指发烫,麻木。
尚云霄,除了长长的头发,就是一张凹陷的嘴,没牙,眼睛和鼻梁也好像不见了。近看都有,大概长期的缺氧和疼痛,让他五官代偿性地集中,扁平化了。这间小屋三十多平方米,一张床南北向,直抵大门,尚云霄头北脚南,脸朝外。除了床,其他空间都是空的,连凳子都没有半张。床边有个制氧机,尚云霄吸着氧气,脸上覆盖着支道了的影子,居然先开口了:“你好像是支道了医生吧?”
支道了朝左移动身体,身影从尚云霄的脸上移开,想认真仔细地打量尚云霄,靠着那么近了,还是一个无法深刻的印象。支道了反问:“你认识我?”
尚云霄一直没回答,大概过了五分钟,关闭了制氧机,拿掉鼻导管:“每天两次,每次一个小时,不然没办法下床。”
尚云霄下床,做了一个撑杆跳远的动作,掀开被子,两手一撑,身体坐到了床边的轮椅上。他没有腿,是没有双腿:“前年锯的左边,去年锯的右边,都是股骨头坏死。”
支道了没办法不难过。
2003年的6月10日,尚云霄作为成功治愈的非典病人,上了本市的电视台。他做了答谢发言,并表示愿意献出血液中的抗体,帮助其他不幸的病人。其时的尚云霄,硬朗年轻,瘦削白皙,四肢健全,言行有力。林大宇做了治疗发言,谦虚地表示,是贯彻执行国家指南的指导,尤其专家的经验,并非一己功劳。柯文龙做了感谢发言,感谢非典期间本市各行各业的人们,对人民医院感染科的支持和关注。小城的人们,第一次知道,人民医院还有一个科室叫感染科,能够成功抢救非典病人。
支道了扭过头来:“尚云霄,不管现在怎样的结果,你的命,毕竟是林大宇主任救过来的。”
西面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尚云霄在手机上打开美团,准备订今天的晚饭。他沒抬头:“是啊,这个我知道啊,当时先发病的好几个人,没来得及用激素的,都死了。记得好像是专家先用的激素,有了效果,才开始推广,这个我也知道。要说命数,我算是多活了十几年,可是,我这活着比死还难受啊。”
支道了缓慢地说出了这句话:“那你也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事情啊。”
尚云霄的晚饭,是一碗咸泡饭,也要十元钱。
尚云霄摇摇头:“你以为我想啊?活不下去啦!我去找卫生局,没人答复。我去找劳动局,没人理睬。我去找民政局,没有音信。我去找市委、市政府,说我上访,要拘我。我只有告林大宇,走法律,才有人睬我啊,哪怕是用脚踩,也比当我死人一样要好啊。”
支道了问:“你家人呢。”
尚云霄嘴一撇:“不是有个成语叫妻离子散么,我就是啊,早走散啦。”
支道了问:“你原先的单位呢?”
尚云霄反问:“支医生,你不记得我原先做什么的啦?”
支道了摇头。
尚云霄也摇头:“我原来就是做药的啊,你们说的药贩子么。从医药公司出来,自己做,刚做了三年么,那时有钱赚啊,也就不在乎单位了。”
支道了轻轻嗯了一声。
尚云霄继续说:“我有时也想,按照迷信的说法,我也许是在医院待的时间太长了,才会感染非典,这叫报应吧。后来又一想,不对啊,你们医生护士待的时间比我更长啊,唉,那就是命了。”
尚云霄继续说:“其实我知道,我告不了林大宇,还会落下骂名。我在网上和私下都打听过,全国那么多非典后遗症患者,也没人告医生的。可是,你们总要给我一条活路吧。”
尚云霄小心地吸了一口热泡饭:“譬如吧,如果我不告林大宇,你支道了医生会亲自来我这小破房子看我吗?”
支道了不忍心继续这样的对话了,把身上全部的现金,有一千多元,都放在了尚云霄的床头。
从茅家场的小路,向东朝大路走来,支道了心里磕磕绊绊的,好像反流性食道炎的烧灼感,又像老慢支的气道痉挛,难过到半夜还无法入睡,想起了最近读的杨键那首叫《暮晚》的代表作,在心里默念:马儿在草棚里踢著树桩,鱼儿在篮子里蹦跳,狗儿在院子里吠叫,他们是多么爱惜自己,但这正是痛苦的根源,像月亮一样清晰,像江水一样奔流不止……
默念了有十几遍以后,支道了慢慢地睡着了。
艾滋病的并发症,临床上常见的有七种。医生看重的是并发什么,而普通人看重的是艾滋病这三个字,并发什么对他们并不重要。他们的认知就是从疾病名称出发,然后根据自己的理解发挥联想和判断。这三个字,对普通人来说,就是死亡的代名词。
曾逸水从上海回来,已经十天了。
当时回来的情况,在做医生的支道了看来,并不很严重。艾滋病合并孢子虫肺炎,治疗的第一要义,就是使用激素,抑制炎症的渗出,防止病灶的扩散。最新一版的指南,有详细的说明。十天过去了,可以肯定地说,曾逸水没有生命危险了。下一步就是激素逐渐减量,到完全停止,然后正式入组,规范而持久地口服抗病毒药物了。曾逸水的父亲曾思常,有喜有忧。喜的是曾逸水居然捡了一条命,不用为断后烦恼了。忧的是,曾逸水的未来该如何度过呢?做企业的曾思常在支道了面前叨叨过好几次了:本来房子都买好了,等大学一毕业,就家来接我的班,然后么,早点结婚,生个孩子,我们就可以丢手了。这下么,什么念头都只好念念,看不到头了。
早会结束,支道了跟林大宇在主任办公室,聊起曾逸水的病情,聊起目前艾滋病两头高的发病率(大学生和老年人),聊起目前科室培养接班人的问题,忽然发现,林大宇居然没有抽烟,而且,眉头皱着。再仔细看看,好像眼袋比以前更饱满了。林大宇看支道了关心的神情:“最近胃溃疡发了,总是发胀反酸。”
支道了心里诧异:“从来没听你说过有胃溃疡么。”
林大宇嘲讽的口吻:“从来没有,就不会有啦?”
支道了心里有点数了:“老柯告诉你啦。”
林大宇点点头。
支道了心里骂:说好不告诉林大宇的,叛徒。
支道了安慰林大宇:“我去过了,没事的,严格说来,不是你的责任。”
林大宇叹气:“道理都懂,可是,你见过他了,我是听说,不像个人样,是不是?”
支道了点点头。
林大宇低下头,再抬起头,对支道了严肃地说:“老支啊,我已经给院领导打了辞职报告了,这个主任,我没脸再做了。”
“啊!”支道了这一声喊叫,把隔壁医生办公室的全部医生,还有几个病人,都惊着了。
林大宇摸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一口,又掐了:“居然觉得烟不香了,看来我要戒烟了。”
支道了压低声音:“领导不会批准的,再说了,谁来接这个主任啊。”
林大宇说:“你啊,小许啊,都可以的。”
支道了是玩笑的口吻:“你看我这样子,像一个合格的科主任吗?”
林大宇笑了:“你看我哪里像呢?”
支道了严肃地回答:“你的样子,天生的不怒自威。”
林大宇哼了哼:“我这辈子从来就没有什么开心事,不是我要威,是日子实在乏味。每天都有大好事,谁愿意板着脸啊。”
支道了反击:“反正我不做这个主任,其他人来做呢,我也不服气,我就是这态度。”
林大宇唉了一声:“也不仅仅是尚云霄的事情,你想啊,我都五十五了,今年不退,明年也必须退了。现在的医院,看病以外的事情太多,烦得很。你看文件,医院要创立无烟医院,发现一次罚款五百,这个我没意见。但是,我要不抽烟了,人就要去三里桥(火葬场)冒烟了。我不做主任,躲起来抽,总可以了吧。”
支道了说:“不做主任,你做什么?”
林大宇真的是不怒自威的面孔:“我跟领导也说清楚了,如果真的开庭,我一定亲自到庭。尚云霄的事情,我会负责到底。不做主任,可以做医生啊,带一带年轻的医生,把这几十年的临床经验传一传,总不能都带进棺材吧。”
帕特里克,走进叔叔李的房间,无意间看到了桌上的三个相框,愣了很久很久,他终于明白了,叔叔为什么不愿留在家乡,海边的曼彻斯特的原因了。
支道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三番五次地想着重看这部电影,中意这部电影。电影在反复地告诉观众,跟过去和解是那么的艰难,或者根本是无法和解,必须痛苦一生。电影中的台词更加直接和干脆:我们有权利选择不跟过去和解。这个向往和解的过程,在旁人看来,既是逃避现实的理由,也是内心无力的表示。李(艺术)是如此,支道了(现实)也如此。全部的旁观者,既无法代替你思考,也无法代替你生活。
支道了呆想着昨晚的电影,都未发觉曾思常进来落座。
曾逸水的激素疗程终于到了,前后二十一天,今天停用激素,复查胸部CT,调整抗生素的联合治疗方案,加强支持治疗,为入组抗病毒治疗做准备。
曾思常之前给支道了送过烟酒,都被拒绝了。今天特意去买了一张一千元超市卡,非要送给支道了,支道了当然不收,还半开玩笑地说:“别谢我,要谢就谢你儿子,是他命大,我只是帮着拦了一拦,没让他插队。”
曾思常显然没听出意思:“什么插队?”
支道了不再解释:“别高兴得太早,孩子的CD4很低,免疫力也不好,抗病毒药物的副作用又多,还麻烦。”
手机响了,是做警察的同学蒋一平。
蒋一平在压低声音:“你认识尚云霄?”
曾思常非常知趣地走开了,支道了拿着手机来到门外:“说。”
“有个叫尚云霄的嫌疑人,说认识你。”
“是啊,有什么事情?”
“你到底认识不认识。”
“见过面,算认识。”
“你到金城派出所来一趟吧。”
隔着窗户玻璃和铁栅栏,蒋一平问支道了:“你认识他?”
支道了点点头:“我的老病人。”
蒋一平说:“他说他的肺纤维化了,要回家吸氧,不然会死的。纤维化是什么意思?”
支道了回答:“就是肺没用了。到底怎么回事?”
蒋一平回答特别响脆:“嫖娼。”
支道了不信:“你们抓到现行啦?”
蒋一平说:“倒是没有。但是,看见他进去了。”
支道了摇摇头:“放了吧,你们啊,多做善事,有报应的。”
从金城派出所到茅家场,从常胜小学过来,有一条小路,支道了推着尚云霄:“你跟我说实话,去做什么的?”
尚云霄明显呼吸急促了,但他仍然尽力回答:“洗脚啊。”
支道了笑他:“你偏偏早不洗脚,晚不洗脚。晚上九点出门洗脚啊。”
尚云霄嗓子哑了:“对啊,洗洗睡么。”
支道了反问:“洗脚,为什么抓你?”
尚云霄带点痞劲:“我正在洗脚啊。”
支道了其实也好奇:“你还能做?”
尚云霄说了:“我脑筋又没坏,这还要怪你呢。”
支道了奇怪了:“怎么怪我?”
尚云霄笑了:“你不是给我钱了么,不然,怎么会去呢?”
支道了拍了一下轮椅背:“下次是不是还要买点伟哥啊。”
尚云霄居然一本正经地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支道了看快到茅家场尚云霄的家了,对他说:“快吸氧吧,别痞了。”
尚云霄吸上氧气,好一会,才对支道了说:“其实也没做,就是让她摸摸,唉,我还能做什么啊?不就是一点念想么。”
支道了严肃地说:“这一次,我求的情,那个蒋所长是我同学,就算了。别再有下次啦。”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放在尚云霄的脚头:“这是林大宇托我带给你的,买点好的吃吃吧。”
尚云霄喘了几下:“钱我不客气,但是告我还是会告的,别想这几个钱就收买我啊。”
支道了回答:“谁想收买你啊?你告你的。就是一点啊,别再去了,搞成马上风,那可是大新闻了。”
《暮晚》读完了,虽然读得不是特别仔细,也不是很专业,完全凭感觉。支道了觉得,他最喜欢的诗歌,恰恰是很多评论者和讀者从来没有提到的一首诗歌,《我曾想》:
我曾想,
要是我能说出自己的创痛,
我就安静了。
有一次,
一片被割倒的麦子说出了我的创痛。
它们被割倒时有一阵幸福溢出大地,
它们活着的目的就是被割倒,
它们被割倒时溢出的幸福说出了我的创痛。
一缕青烟也曾说出过我的创痛。
它是怎样说的,
我早已忘记。
……
曾思常没有敲门,径直走了进来,大包小包拎了好几个,都是各种水果和点心,他用力往桌上一放:“支主任,你钱也不收,卡也不收,这点心意总要收下吧。什么也不说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
激素停用以后,根据曾逸水的自觉症状和各项辅助检查,支道了给予曾逸水的抗病毒治疗方案是拉米夫定、替诺福韦和依非韦伦。口服两周以后,复查血常规和肝肾功能,均无异常,达到了出院的标准,今日出院。
支道了再要推辞,曾思常无论如何也不肯拿走了。
支道了一边给曾逸水办出院手续,一边一点一点叮嘱曾逸水日常生活需要注意的问题。包括何时复查血常规和肝肾功能,何时复查CD4-T淋巴细胞等。
出院手续办完,支道了把全部的水果和点心,拎到医生办公室:“曾逸水的父亲请大家的。”
来到林大宇的主任办公室,落座就问:“开过庭啦?”
林大宇续上一支烟:“对方请了一个北京的律师,据说曾经帮北京的非典后遗症患者打过类似的官司,引经据典,有理有节,说得非常好。我们请的律师,根本插不上话。”
支道了有点着急:“你的意思是,我们要输?”
林大宇好像又瘦了:“倒也不是,才第一次开庭么,早呢,再说了,还可以调解的。”
支道了问:“你看到尚云霄了?”
林大宇摇摇头。
支道了问:“北京也有类似的病人?”
林大宇答:“据对方律师说,最多的时候有三百多人,现在大概还有不到一百人了。”
曾思常一家,来到林大宇的主任办公室,再次跟支道了和全部医生郑重道别,曾逸水恭恭敬敬地给支道了鞠了一个躬,一家人才开开心心地离开。
支道了重新落座,大为感叹:“都不容易。”
林大宇居然笑了:“老支啊,不容易的还在后面呢,我已经推荐你接替我,做感染科主任了。”
支道了看林大宇还要续烟,开口说:“给我也点一支。”抽了一口,就呛咳不止,只能拿在手上,随它自燃,烟雾袅袅,不再有声。
我走不出来。我走不出来。对不起。
叔叔李,对侄儿帕特里克连说两遍。
支道了心里涌起万千感慨,想起了自杀的毕枝一,想起了醉死的张道九,想起了为情而死的楚岚君,想起了还在逼婚的周映红,想起了想死而不能的尤承志,想起了欲饱却不得的石精诚……
这个世界啊,谁能彻底跟过去和解?谁能完完全全地走出来?包括现在的林大宇。
电影结尾,音乐响起,画面已经是春天,叔侄在垂钓,暗示着电影的主人公,缓慢地复苏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家里也没点灯,关掉电视,刚要起身,电话响了,是蒋一平,嗓门大得吓人:“支道了,那个人死了。”
支道了真的被吓到了:“谁死啦?”
“上次你保的那个瘫子。”
“啊?怎么死的?”
都叫她筱团长!
支道了医生的背后,有一架读片机,插着好几张CT片子,片子跟片子之间,漏出来的灯光,透着温柔。片子显示的白色肺窗,像两只含情脉脉的眼睛。
支道了医生细声细语地说了:“你已经确诊了,应该是老许传给你的。”
顿了顿:“吸取老许的经验,赶紧入组吃药吧。”
又顿了顿,居然满脸微笑:“你以后每两个月,要来看我一次哦。”
两年多了,现在回忆起来,筱铁梅都能重现当时的身体反应:头晕,耳嗡,口紧,心跳不显,筋肉紧张,双腿灌铅。
筱铁梅打开门,是阴天,带着早春的寒风。
大门右侧的墙上,有个铁钩,挂着一只大大的塑料袋,是儿子昨晚应酬打包回来的剩菜。
半只烤鸭,几根椒盐排骨,两条鱼,红烧牛肉和羊肉放一盆,还有一盆杂烩汤。
筱铁梅把杂烩汤留下,做午饭菜。其他菜分分类,放进碗里,用食品袋扎好,放进冰箱。
她的早餐很简单,一杯奶粉,一个煮鸡蛋,几片山芋。
最后,就着奶粉,把早晨的拉米夫定吃了。出门,去医院。
支道了医生每周三固定随访的日子,筱铁梅都会去做义工。
筱铁梅给支道了做义工,有个故事。
去年的某个周三,筱铁梅去看支道了医生,一边随访,一边拿药,正跟支道了醫生聊呢,来了一个需要新入组的病人,四十多岁,男性,香水味熏人欲呕,刚落座,问了很多问题,就像筱铁梅刚入组时的问题,一模一样,讲着讲着就哭了。
支道了医生还没开口,一旁的筱铁梅说话了,一定是做老师的后遗症发作了:“我说你啊,哭什么哭啊,把你从疾控转到医院,病,肯定是不会弄错的。不管什么原因了,既然已成事实,就面对吧。你看我,开始的时候跟你一样,也哭,也难过,也不信,这也担心,那也害怕。可是,担心也好,害怕也罢,我们是成年人啦,总要面对啊,抗病毒药物总归要吃的。至于说副作用么,一般一个礼拜,顶多一个月,就没有了。再严重的,还可以更换治疗方案。你看我,在支医生这里吃药,两年过去了,我都六十六岁了,样样都好,能吃能睏能跳,查CD4也正常,病载是零。按照支医生的说法,活八十岁没问题。相信我的话,所有的不惬意,都会过去,慢慢会好的。”
病人居然就不哭了,追着筱铁梅问这问那。
筱铁梅做义工的具体内容,就是帮助病人登记入组,拿药,发药,遇到不遂心的病人,帮着开导,她的话比支道了有力:“你要这样想,如果是得了其他传染病,像乙肝和丙肝,虽然有药物,也只是控制,还要自己花钱。如果得了癌症,不仅要自己花钱,有钱也没有药啊,往往人财两空。我们得的这个病,虽然名声上难听一点,但是,有药物能控制,国家还是免费发放。你要做的,就是坚持每天定时服药,定期检查。这样一想,还要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有看过戏的病人,会惊讶:“啊呀,是你啊,小铁梅么。”
筱铁梅会笑:“嗯,是我。”
一上午总归没有歇的时候。
十一点了,筱铁梅把随身带来的杂烩汤,和食堂买的饭放一起,微波炉一热,开吃。
支道了医生的专用办公室里,有一张躺椅,筱铁梅就在躺椅上午睡片刻,下午继续。
抗病毒治疗一年以上的病人,国家每年检查一次CD4-T淋巴细胞和病毒载量。CD4-T淋巴细胞低于200个/ul,或者病毒载量大于1000cop/L,就有耐药的可能,需要到南京二院做耐药监测,再请省艾滋病主委之一的池云主任出示更换治疗的处方,才能更换治疗方案。随着抗病毒治疗时间的延长和病人基数的扩大,耐药病人的增多也是在所难免,就有病人嫌麻烦了。筱铁梅说:
“不就是去趟南京么?又不是去美国,有车的话,一个小时就到了。不就是抽个血做个耐药么?才九百多元,请客一顿饭钱的事情。不就是请池云主任开个处方么?支主任都打好招呼了。支主任为你们忙前忙后,难道是为了他自己?还不是为了你的病!这也嫌麻烦,那也嫌麻烦,等并发症都出来了,死到临头了不嫌麻烦?”
支道了不能说的话,筱铁梅能说,还管用。
晚上回到家,照例不吃晚饭,一个苹果了事。
上网登入QQ,有个叫“往事不堪回首”的同妻群,筱铁梅在QQ群里,现身说法,劝说,安慰,解忧,答疑,群里的很多女性都是她的忠实粉丝。她跟大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人来到这个世界非常偶然,也不容易,要学会为自己活着。老话怎么说的?宁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与其七思八想,心浮思乱,不如把时间花在你喜欢的事情上。你这一生,总会有自己喜欢的事情吧。”
手机忽然响了。
是支道了:“没有睡觉吧?有个老年病人,跟你年纪相仿,还没入组,不大愿意说话,我把你的号码给他了,他也许会打你电话。”
大概过了十分钟,手机响起,筱铁梅一看号码,是戏曲社老何的电话:“老何啊,这么晚,有什么事情吗?”
老何闷声闷气地说:“老筱,你,真的啊,我是从支医生那里要来的号码。看着特别眼熟,老筱,你真的是啊。”
不知道是不是依非韦伦的原因,这一夜,筱铁梅失眠了,一旦闭眼,噩梦连连。
晨起昏头耷脑,去找老何。
老何的家在县城较老的文化新村,三楼,两室一厅,除了必要的日常生活用具,可说空空荡荡。老何一辈子未婚,年轻时做过裁缝,喜欢服装设计,开过一个服装厂,抱养过一个女儿。现在呢,女儿连带服装厂,一起消失了。面对筱铁梅,他说了,自己是男同,不想害人,所以没结婚。也无法害人,因为先天的惧怕女人。老何又说,不怪老天爷生就的自己,只怪自己没遇到好时光。如果现在还是年轻人,也许可以跟心爱的人生活一辈子。迄今为止的人生中,遇到过真心的爱人,可惜命运和现实无法忤逆,只得忍痛分手,之后只有性而没有爱。老何说,他知道这样的造作,一定会得病,所以,当支道了医生通知他的时候,他很平静。惊诧的是,不知道筱铁梅也是同病之人,同病相怜啊。他说,许老师也是啊……
老何的话音,在空旷的居室,居然发出回响,在耳边嗡嗡震荡。筱铁梅短暂性地头晕,恶心,干呕,很久才平复。
筱铁梅无力而干巴地对老何说:“入组治疗吧。只要抗病毒药物没有副作用,就是正常寿命。即使有副作用,按照目前的条件,可以更换治疗方案。”
老何用充满怜悯的眼神看着筱铁梅:“我这样猪狗不如地活着,已经六十多年了,继续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老筱,你说说看?”
老何,再也没有在戏曲社出现过,至死也没有入组治疗,不久,因为并发真菌性脑炎,死在了常州三院。
戏曲社的保留节目,从十个变成了九个,一直在演。
总有观众感叹:没人唱《家住安源》了。
诸事不顺啊。
连续一周的阴天,无法生煤炉,只好用电热水壶烧水。
儿子,儿媳妇好几天都没有剩菜打包回来。
下午的麻将,老是只约到一桌。有一天下午三缺一,自己替上去,不仅输钱,连台钱都没赚到。
晚上的演出,总有一个节目出纰漏,观众在下面喝倒彩。
以前睡觉从来不做梦,近来每晚都噩梦连连。
那天吃汤泡饭,看着小许的照片,忽然想起来,清明到了。
小许在的时候,都叫他小许,小自己一岁,也是老师,教数学。漂亮,帅气,就是不多话。结婚生了儿子以后,好像就隐灭了性趣。平时最喜欢的事情是买菜,做饭,在家打扫卫生。喜欢穿名牌,喜欢做头发,喜欢洒香水。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文章写得很棒。退休第二年,忽然得了重症肺炎,在常州第三人民医院抢救。吭吭吭半天,像要从两肺的肺底,吸出那一口堵塞的浓痰,然后狠狠地吐出来,要那样的狠劲。其实就是做做样子,根本没法狠了。小许说:“我是那个病,疾控中心早通知我了,一直没吃药,不要救我了,我宁愿去死!”
小许走了三年多了,出于内心难以言说的情绪,筱铁梅一直都没给小许上过坟。这一次,筱铁梅动了上坟的念头,虽然内心还是难以言说。
筱铁梅在抽屉里翻,找到了小许生前的一只黑色塑料袋。里面是他的身份证、钱包,还有一本笔记本。
筱铁梅翻看小许生前的日记,终于找到了,他最爱听的歌曲叫《生如夏花》,是一个叫朴树的歌手唱的。
年轻时热爱戏曲以后,筱铁梅从来不听流行歌曲。生前还嘲笑过小许:“什么流行歌曲啊,无韵无律,鬼哭狼嚎。”
筱铁梅打开手机的QQ音乐,搜索到《生如夏花》,旋律响起:咿呀呀霍霍,咿呀呀霍霍……筱铁梅一下就搁住了。还有这么动听和拿人的歌曲啊!那歌词更加勃发心神:
…………
我是这耀眼的瞬间
是划过天边的刹那火焰
我为你来看我不顾一切
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
我在这里啊
就在这里啊
惊鸿一般短暂
像夏花一样绚烂!
…………
筱铁梅,买了一束白色的菊花,一瓶农夫山泉,两个苹果,一束香,在清明的前两天,天才微亮的五点半,就来到了茅山公墓,小许的墓前。
《生如夏花》的歌曲,伴随天色由灰白,到清白,由亮白,再到耀白。把墓碑擦拭清楚,墓前的水泥祭台清扫干净。摆正菊花,苹果放菊花两边,农夫山泉打开,放菊花前面,点上香。筱铁梅不是站,不是跪,是干脆盘腿坐在了墓前的泥地上,自言自语:
“小许啊,我还是叫你小许吧。记得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都觉得我要死了。這个世界上,还会有这么漂亮的男生啊!是的,那时,我们刚进师范,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后来才知道,你比我小一岁。除了要死的感觉,我生出了特别特别的自卑,像你这么出色的男生,我哪里配得上呢?面对面,说句话,我都头重脚轻要跌倒。当时,整个学校追你的女生,加起来有好几十呢,你一直没谈恋爱。后来,好像是大三了,你居然给我写了情书,你说,我们是老乡,毕业了,可以一起回到故乡,为故乡的教育事业做出微薄的贡献。我当然选择了相信,相信你的一切,直到此刻,我还是相信你的一切,小许,你知道吗?结婚的时候,整个学校的女教师,真的是,怎么说的,羡慕嫉妒恨啊。生了筱天以后,你就不碰我了。开始我不敢问,觉得女人主动提起性爱,是非常羞耻的事情。等儿子大了,进幼儿园了,你还是每天准时呼呼大睡,视我无物,我开始烦躁了,踢你摸你,你一个翻身,背对我,说上课太累。可是,暑假寒假不上课,你也说累,我开始怀疑了,但当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根本没有往那个方面想你。你除了上课,每天在家,买菜,做饭,拖地,洗衣服,承包了全部的家务,我还有什么其他不良的想法呢?女人很奇怪的,一旦没有了性的欲念,可以一点不去想,我就慢慢断了性念。等儿子进了大学,你也成了名教师了,登门家教的学生多了,我才慢慢发现,你对男学生特别好,是那种优美细腻的好,那种好起来的点点滴滴,可以让旁观的人,全身骤起层层的鸡皮疙瘩,你却浑然不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偷偷地在网上搜索,知道了男同这个名词,一个一个细节和过程往你身上套,越套越像。我问过你,是我们都五十岁的时候,你一口否认。你反问我,男同男同,见过我的同志吗?我还真没见过。儿子结婚了,自己独门独户了,家里就剩我们俩了。你每年的寒假暑假,都不在家,说出去听课学习,要么就是几个老师组团旅游,没有一次邀请过我。但是,有时旅游回来,你会勉为其难地跟我做一次,那样的过程,就像陈米做的夹生饭,又霉又硬,因为饿,还不得不咽下去。”
筱铁梅说到这里,眼泪哗哗哗地流了下来。
此时,天光大亮。扫墓的各色人等,各色着装,各色口音,各色哭号,各色倾诉,夹杂各色音乐,环绕整个茅山公墓,顿显俗世凡界的浅显无聊。
筱铁梅取过农夫山泉,起身仰头猛喝几口,剩下的洒在地上,嘴里念叨:“你也不喝酒,一辈子白开水,我就白水敬你啦,本来还有好多话说,人太多了,怕被旁人听到,我就不说了。你照顾好自己,我也没来得及给你烧钱,等筱天来扫墓,给你烧吧,我走了。”
不久以后,戏曲社的保留节目,又变成了十个。最后一个节目,是一帮穿着戏装的老头老太,一起演唱朴树的《生如夏花》!
初夏了,阳光更好了。
筱铁梅把煤炉从过道拎到楼前的空地上。煤炉一旁凳子上,录音机里缓缓流淌的是:
谁的爱人走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我们生来就是孤单
不管你拥有什么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煤炉生成,筱铁梅把水壶放煤炉上,等水烧开,回到自己的家,开始拨打电话,约麻将。约齐了两桌的人,筱铁梅开始热汤泡饭。
谁的爱人走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我们生来就是孤单
不管你拥有什么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汤泡饭将要吃完的时候,筱铁梅就着最后一口汤,把替诺福韦放进嘴里,就听门口有人问:“老筱,老看到你吃,什么好东西啊?”
是来搓麻将的钱老师,提前到了。
应该是受惊了,仰着头,嗝嗝嗝,嗝了半天,一股气出来了,药咽下去了。脸上的表情,由痛苦而平静,由平静而微笑。筱铁梅说:“维生素啊!”
老钱走近:“维生素啊,我也来一颗。”
尊 严
林小宇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是翻看笔记本。
周一,鸡汤。周二,排骨汤。周三,鸽子汤。周四,猪肚汤。周五,大骨头汤。周六和周日,休息。今天周四,猪肚汤,林小宇起身,上菜场。
猪肚是提前订好的,且已经清洗好了,除了猪肚本身的钱,额外还要多付十元的清洗费。因为,清洗猪肚,常规是用洗洁精,林小宇要求用粗盐。拿好猪肚,再买葱、姜,还有自家的菜,然后回家。
出水,切块,清洗,入锅,和料酒、葱、姜一起,少许盐,一勺小磨菜油,大火一滚,小火慢炖。一个小时以后,把猪肚捞出来,配上青椒片一炒,就是自己的午饭菜。把汤盛进保温桶,骑上电瓶车,去第二人民医院。
林小宇先到床边,跟父亲拉手,微笑,对他说:今天是猪肚汤啊,你最喜欢的。
床上的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微微眨眼,而是满脸痛苦。林小宇感觉不对,立刻去请倪悠文主任,倪主任过来一看,嘴里啊呀了一声,小声嘀咕了一句:不会是胆结石发作了吧。
立刻床边腹部彩超,血常规,肝功能,果然是急性胆囊结石,胆囊炎症发作了,需要使用高档抗生素,二院没有。林小宇立刻给哥哥林大宇打电话,在电话里,倪主任和林大宇沟通了半天,同意从人民医院买了抗生素过来输液。目前的第一医嘱是,禁食。
禁食,加上对症消炎利胆,补充能量,维生素和电解质等综合治疗,这些药物都是自费的,不在基本药物目录里,在康复科住院医保是不报销的。一周过去了,花了一万多元,林从龙反而昏迷,继而休克了,感染性休克。请外科会诊,外科医生表示,植物人林从龙的身体,不合适手术和引流,只能保守治疗。保守治疗没有效果呢?林大宇问。外科主任沈凯手一摊:……
都是做医生的,道理其实都懂,看着父亲的皮肤由淡黄转为金黄,由金黄转为阴黄,林大宇知道,由感染造成的胆道梗阻,已经无法逆转。看着林从龙日渐消瘦,体重锐减,面部表情万分痛苦,林大宇心里实在难过。父亲虽然是植物人,但身体的痛他是能感受的,皮肤的瘙痒,也能感受。能感受却无法言语,那样的全身不宁简直难以表达!林大宇就想到了一个词:安乐死。
林大宇找遍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发動所有能发动的同学,得到的信息都是令人失望的和负面的,譬如百度到的这个消息:
1986年到2003年这17年中,陕西第三印染厂的一名普通职工王明成两度因为安乐死问题成为全国媒体关注的新闻人物。1986年,王明成的母亲夏素文病危,王明成不愿母亲忍受临终前的病痛,要求大夫对母亲实行了安乐死。1987年,陕西汉中市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罪将王明成和大夫蒲连升刑事拘留,这是我国的第一例安乐死案件。1992年,最高人民法院批示,安乐死的定性问题有待立法解决,就本案的具体情节,对蒲、王行为不作犯罪处理。2003年6月,王明成被诊断为胃癌晚期。王明成正式提出安乐死的请求,但被西安交大第二医院以我国尚未立法为由拒绝了。
不仅仅是法律和伦理的原因,林大宇心里清楚,想做通林小宇的思想工作,也不可能。
五年前的冬天,林小宇陪父亲去浴室洗澡,因为片刻的疏忽,父亲跌跤了,费尽心力抢救的结果,就是植物人,一个月后,托人找关系,送进了二院的康复科,这一晃就是五年。林从龙从一个百八十斤的胖子,瘦到了一百二十斤。林小宇因为自己的失责,十分愧疚,辞去了在人民医院药房的工作,去了第二人民医院,做了一个专职护工,专心伺候父亲,兼职伺候其他几个病人,聊以温饱。为此,爱人跟他离婚,上了大学的女儿,工作以后,也选择留在了上海,不再见他。即使如此,林小宇也绝不妥协,一心一意照顾父亲。他的信念很简单,不管父亲什么状态,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越长越好。关于安乐死,林大宇曾经跟林小宇无意间聊过,林小宇头一倔:休想。
休想也要谈一谈。
就在二院康复科十楼,父亲住院的病房走廊尽头,兄弟俩点着烟,先各自抽了一支,再续了一支,林大宇问:“红芳跟玉慧还有联系吗?”
林小宇摇摇头。
林大宇:“钱够用吗?”
林小宇:“吃住都在医院,没有什么开销,够了。”
林大宇慢慢地问道:“如果,我说假如啊,爸爸走了,你还继续做护工?还是回医院?还是……”
林小宇急速回答:“没想过这个问题。”
林大宇扔掉烟头,摸摸胡须,最近忙乱,胡须忘记剃了,居然扎手:“爸爸这个样子,你有什么想法吗?”
林小宇也扔掉烟头,头一倔:“什么想法?救。”
林大宇说:“救?你也看到了,所有的措施都上了,该花的钱也花了,没有效果啊。”
林小宇反问:“你是怕花钱吗?这钱可都是爸爸的退休金,没花你一分钱。”
林大宇一边思考,一边说话:“你怎么会说到钱的事情呢?小宇啊,你也学过医,你也该知道,医学并不是万能的,像爸爸这样的情况,再怎样抢救,也回天无力了。你再看看爸爸,每天,痛苦得像什么样子啊,你就忍心?我是不忍心了。”
林小宇有点激动了:“你不忍心?哥哥,你想过我吗?我会忍心吗?可是,一旦爸爸走了,我就再也没有赎罪的机会了。我这罪孽,百身莫赎啊。”
林大宇也激动了:“你还当我是你哥哥啊,你看看,就为了自己要赎罪,宁愿爸爸在巨大的痛苦里煎熬,你心里倒是假装安宁了,爸爸呢?你想过他吗?你自己设身处地想一想爸爸此刻所遭受的痛苦,小宇,你太自私了。”
林小宇忽然爆发了:“林大宇!你敢说我自私?这五年来,我没有一天心里是安乐的,为了照顾爸爸,红芳离了,玉慧走了,没有我,爸爸会有今天?林大宇,你自己说说,这五年里,你来陪过几次夜?翻过几次身?倒过几次大小便?喂过几次饭?不要我说,一只手能数得过来,居然还敢说我自私?”
林大宇沉默了。半天,从包里拿出一条“玉溪”,递给林小宇,低声说道:“少抽点。”
最近半年以来,支道了大脑里,始终被一首诗歌萦绕。
自己最喜欢的演员之一,罗宾·威廉姆斯自杀以后,有好几年时间,支道了不敢看他演的电影。好像是去年年底,支道了闲暇无聊,翻看旧碟,忽然看到了一部很早的电影《无语问苍天》,是威廉姆斯和罗伯特·德尼罗的对手戏,曾经看过一遍,有十年了。重新看片,其中有一个场景,罗宾·威廉姆斯扮演的塞尔医生,指导罗伯特·德尼罗扮演的病人里纳写字,本该拼写的就是名字Leonard,他拼写的是Leopard。和里纳的母亲交流后得知,里纳没有生病之前,最爱读书,什么书都读。塞尔医生这才明白,里纳拼写的《豹》,原来是著名诗人里尔克的一首诗歌。
在重看这部电影之前,支道了不知道里尔克,也不知道《豹》。支道了也跟电影中的塞尔医生一样,在家里翻了半天,居然还找到了一本里尔克诗集,看扉页的题字,是儿子支援购买的。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杆
缠得这么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時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读完诗歌,支道了当时就被震惊了。诗歌中的每一句话,好像都在直指自己的一生。
重看以后,支道了始终想不起来,第一次看片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些场景的丝毫记忆呢?不管了,反正,只要一有闲暇,诗歌中的句子就不请自来,萦绕心怀。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杆
缠得这么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
电话响了,疾控的汪长荣说:吴长青死了。
支道了从诗歌世界,重回疾病现实。
近半年来,已经有三个HIV患者,因为不肯口服免费的抗病毒治疗,并发其他疾病死亡了。
石磊,三十四岁,2015年国庆节确诊HIV,母亲陪同来咨询治疗,建议立刻入组,当时拒绝。两年来数次电话催促,不肯露面。2017年底来医院,要求入组抗病毒治疗。检查发现,腹腔淋巴瘤已经转移到肝脏,2018年初,死了。
王瑞,三十一岁,感染病毒确诊后一直隐瞒病情,今年初来医院,合并孢子虫肺炎,最后死于真菌性脑炎。
还有这个吴长青,五十岁,七年前确诊疾病,入组抗病毒治疗,半年后自行停药,一年后换了手机号码,踪迹皆无。一个月前忽然出现在门诊,要求吃药。已经并发真菌性脑炎,前天死于家中,邻居报警,因为,所有的亲人都离开了他。
对于男同,支道了一直抱有同情,理解和宽容的态度,对于男同感染了艾滋病,支道了也一律抱有宽容理解的态度。支道了明白,越是禁锢,越是越位。越是危险,越是冒犯。但是,有了疾病,可以享受国家免费药物而不愿意的人,支道了是不理解,不同情,甚至反感和厌恶的。
也许,前者是基于人的情感,后者更多是出于职业的因素。就目前的正常知识而言,艾滋病是一种慢性传染病,只要口服抗病毒药物,还是国家免费的,就能维持正常寿命,那些病人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肯吃药,提前离世呢?支道了猜测过好多种理由,也想尽量地同情和理解,但始终无法释怀。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林大宇:“老支,你今天白班?”
“嗯。”
“这个病人需要你亲自处理。”
“嗯?”
林大宇解释,章先发,八十二岁,医院前前前任书记,乙肝肝硬化,并发腹水,感染,黑便,肝性脑病等,即将进入肝肾综合征。已经被上级医院拒绝治疗,家属要求回来继续住院,积极治疗。
支道了咕了一句:“上级医院既然拒绝了,表示只能临终关怀了,这还有得治吗?还积极治疗?”
林大宇明白支道了的不满:“哎,老支,关心的人太多,局长打电话,院长打电话,我也顶不住啊,你就多解释,多担待吧。”
章先发已经昏迷,形骸俱已细缩,不成人样。开完医嘱,支道了思量如何跟家属沟通,章先发的儿子来了。大儿子老师,跟林大宇差不多年纪,小儿子律师,跟支道了同龄。支道了也不客套,严肃地说:“既然你们从南京回来了,老书记的病情,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了吧?”
章明老师说:“还有一个月,老头生日,尽量能拖到生日,一家四代人,还想给他过生日呢。”
章白律师说:“反正老头全报,有什么好药紧用,实在没有的药物,我们去买了回来报销。”
支道了心里微微不快,自己的话等于没说:“你们回来的时候,南京的医生怎么说的?”
章明老师说:“没说什么啊,就说回去吧,回去再养养。”
章白律师说:“他们没本事,居然说没有希望了,要不是看在老头熟人的分上,要跟他们打官司。”
支道了有点微怒了:“我也没本事,这样吧,我跟ICU联系,你们把老书记送ICU吧,一旦病情有变化,可以及时抢救。”
章明老师说:“支主任,支主任……”
支道了立刻打断他的话:“我不是主任,我是普通医生,我们主任姓林。”
章明老师也打断支道了的话:“对啊,林大宇么,我们高中同学么,我就是相信他,才回来的。”
章白律师说:“我们商量过了,不去ICU,进了ICU,花钱太多,又不能报销,都要自费。再说了,老头从南京回来,有不少亲戚朋友要来看望,进了ICU,就看不到了,支主任,你说是不是?”
支道了心里简直要喷火了,他拿起桌上的散烟,在手里用力揉搓,一下就碎了一地,心里才平静一些。不想再废话了,面对电脑,先开医嘱:请ICU会诊。接着写会诊单。会诊单发出以后,写医患沟通。内容如下:患者为老年男性,乙肝肝硬化多年,已经并发腹水,感染,消化道出血,肝性脑病以及肝肾综合征,目前已经昏迷,生命体征不稳定,一旦发生病情变化,以目前的医疗水平和能力,无法抢救,随时有生命危险。与患者家属沟通后,家属表示病情变化时,拒绝去ICU进一步抢救。特此记录并告知。年月日,支道了。
支道了把显示屏一转,朝向两个儿子:“你们仔细看看,没有意见,我就打印了签字。”
两个儿子一字一句读完,章白律师说了:“支主任,我们可没说不去ICU,我们只是说,现在不去ICU,如果病情真的有变化,还是要去的。”
支道了盯着章白律师:“如果病情很快恶化,来不及去ICU呢?”
章白律师说:“怎么可能?老头只是昏迷,离死还早呢。”
支道了不想废话了:“那我认真地告诉你,不会超过72小时,因为,已经进入少尿期了。”
章明老师说:“支主任,我就想不通了,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毛病,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就没有办法了?我是不相信。”
支道了正想跟在门诊的林大宇打电话,忽然,护士那边喊了:“14床的家属呢,14床醒了。”
章明老师和章白律师,闻言一喜,转身要走:“你这个支主任呢,你看,这不是醒了么。”
支道了端坐着:“没有意见的话,把字签了。”
律师弟弟跟老师哥哥讲:“老大,你签,这个东西没有法律效应,打官司的时候,就是一张废纸。”
支道了跟着进了病房,哪里是醒呢?只是嘴里在哼哼,因为肝硬化晚期,胀气明显,患者非常之不舒服。倒是有小便了,因为垫着纸尿裤,无法统计尿量。支道了跟护工老葛交代,记录24小时中的小便次数。
ICU的袁东方主任来了。
支道了顺势退出病房,把难题交给了袁主任。
主任办公室,支道了看着一支接一支烧烟的林大宇,问起林从龙的病情和预后。
林大宇又接了一支烟,才开口骂人:“妈的,都是卵
!中国人命苦,想安乐死都不行。骂人的话,你不得好死!老头,你懂的,生不如死。”
林大宇继续抱怨:“小宇也不听话,非要全力抢救,劝了半天,全当我放屁。苦了老头,他也真忍心。”
支道了不接话,等林大宇面色和缓了,才开口:“老章书记的这个事情,有点不对啊。”
林大宇又接了一支烟:“八十年代初,我从镇江医专毕业,分到县医院,就是老章接待的我们。他当时是医院的副书记,记得在报到完毕以后的欢迎大会上,他说,医院又小又穷,设备仪器少,人才更少,都是赤脚医生跟老资历的护士在撑着看病,希望我们这些新鲜血液,能把医院带上一个台阶。这一晃,三十多年,不,将近四十年了,时间真他妈快啊。遗憾的是,医院好像没有上什么台阶,我们也老了。”
支道了只好沉默。
林大宇说:“老章么,毕竟在卫生系统干了这么多年,老领导,老同事多,打招呼的人也多,你就尽力吧。”
支道了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因为在卫生系统工作过,就可以不死?你知道老章的病情吗?”
林大宇不理睬支道了,继续他的话:“当然知道。还有,今年上半年好像死亡病例多了,看看能不能尽量拖到下半年,还有一个礼拜。不然数据不好看啊,开会又要挨批,年底还要扣分。”
ICU的袁东方主任进来了,后面跟着老师和律师。
袁东方对林大宇笑了:“林主任,我也是第一次遇到,病情这么重,要治疗,还要积极治疗,病情变化还要抢救,也不缺钱,就是不肯去ICU。林主任,你跟他们说吧。”
章明老师和章白律师,跟林大宇叽叽歪歪解释了半天,意思就一个,你们看着办,反正不能死。林大宇一味赔笑,也不反驳。一旁的支道了发火了:“你们的孝心呢,我理解。老章從南京回来,就说明一个问题,老章的疾病,无法治愈了。医学再发达,也有无法治愈的疾病,你们一个老师,一个律师,讲不讲科学啊?迷信的话说呢,医生只能治病,无法治命,老章是命到了。还有一层,你们是不是老章的儿子啊,老章那么痛苦,骂人的话,你不得好死。说实话,让老章早点离去,有一个好死,才是对你们父亲最大的尊重,他现在,生不如死啊。如果你们非要这样,我只能猜度你们有私心,而不是孝心!你们,真的那么忍心?”
林大宇心里一震,这话多么熟悉啊。
也许是过度疲劳了,也许是近期思虑过度了,或者是,因为天气忽然变热,空调吹的时间长,总之,这一晚,林小宇没有能睡觉,牙齿疼。
林小宇睡不着,在护工床上翻来覆去,听到1床有微微的鼾声,2床沉重的呼吸音,以及3床父亲的无声无息。1床,老年男性,老年痴呆症入院,发病前是某税务单位的主办会计。发病症状为到银行不断取钱,回到家不停地数钱。已经住院快五年了。2床,老年男性,陈旧性肺结核,老慢支,肺气肿,肺心病,呼吸衰竭,靠抗生素和吸氧维持生命,已经住院五年多了。最近病情危重,已经告知了家属。1床和2床的子女,都是林小宇的同学,托了倪悠文主任,特意放到一个病房,请林小宇护理,每人每月两千元。这样,林小宇就是每月四千的收入,可以全心全意伺候父亲了。
还是疼啊。
林小宇想起大学药理课的时候,老师的形容词。说,如果把牙齿疼比方为1,那么,结石的疼痛就是3到5,而肿瘤的疼痛是8到10。忽然想起,父亲就是胆囊结石,那么,他也应该是非常疼痛的啊。想到这里,林小宇忍住牙齿的疼痛,轻轻起床,来到3床边,父亲,又小又瘦,枯黄得像河滩的一棵芦苇,又好似黑暗世界里即将熄灭的微弱灯芯。林小宇轻轻推推父亲,父亲好像有感觉一样,手臂缩了一缩,又好像根本就没有丝毫动作。父亲的眼睛睁着,好像有话要说,又好像什么表情和感情都没有。林小宇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轻轻回到护工床上,想继续睡觉。
还是疼啊。
半夜的时候,林小宇实在忍不住了,到护士站要一颗止痛药。再到顶头的楼梯间,抽了一根烟。回到病房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护理的2床,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床下了,请值班医生和护士过来一看,心跳呼吸都没有了。立刻通知家属,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来了,在一旁平静地看着丧事工作人员,抹身和穿衣。二儿子是林小宇的同学,把林小宇请到了楼梯间,一起点上烟,一边笑着说,老人也八十了,可以了,活着也是活受罪啊。再次表示了感谢,并一再强调,明天就把工资一起结清,而且要多加一千元。
等2床全部忙结束,已经早晨三点多了。牙齿忽然不疼了,但林小宇再也无法入睡了。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塞尔医生的努力,最终没有取得成功,全部的病人,最后又重新回到无声的世界里,里纳也不例外。里纳又要沉睡了,在餐厅,他硬拉着心爱的姑娘跳一曲舞,看着她离去,哀伤而不忍。支道了的眼泪忍不住哗哗哗地流。那一刻,作为医生的支道了,油然而生同情和自责,感觉人生的残忍和医生的无能。联想起扮演男主人公的罗宾·威廉姆斯是自杀身亡的,支道了更加觉得人生的无意义和活着的空洞无趣。
值班室的空调非常好,支道了感觉冷了,想着接班一个小时了,还没有急诊病人,正偷偷开心呢,微信响了。
从去年开始,支道了用医院发的卡和手机,申请了一个微信,把自己管理的艾滋病人,都加上了,方便联系。
有病人推荐了名片,名字叫“沉睡在黑夜里”,通过以后,一问真实姓名,吓了一跳,是失去联系数年的祝国文。
支道了立刻追问:你到底怎么回事?药物还吃吗?
祝国文答:谢谢支主任,早停了。
支道了:对啊,后来一直打你电话,你换了号码,是不是?
祝国文:是。我去外地了。
支道了:为什么?去外地没问题,为什么停药呢?
祝国文:吃药麻烦啊。还有,想早点死了,活着没意思啊。
支道了:祝国文。你是有文化的人,你该知道。只要坚持吃药,你们都是正常寿命啊,说句玩笑话,也许我死了,你还活着呢。你今年才四十几啊。
祝国文:是啊,我都四十一了,没有成家,父母担心,亲戚追问,外人嘲笑。我想跟我的男朋友在一起生活,现实世界又不允许。他们,一个一个迫于现实压力,离开了我,虽然我能理解他们,但我的心被一次又一次伤透了,没有爱情,没有追求,没有向往,支主任,你觉得这样活着有意思吗?有尊严吗?
支道了:是啊,你说的都不错。但也不能因为现实如此,就主动放弃活着的权利啊。
祝国文:没人在乎我的感受,应该说,没人在乎我活得怎么样。父母只希望我结婚,他们在乎的是面子。我爱的人在乎感情,但更在乎现实。我活着没有尊严啊,支主任。
支道了:祝国文,你还有一技之长啊,我记得你是一个不错的调音师,还能为这个社会做点事情。
祝国文:社会?这个社会?这个社会给我的,是无尽的嘲讽,鄙视和冷漠,他们最大的希望,是把我们像麻风病人一样隔离起来,自生自灭。当然,如果能早点死掉,死绝了,死光了,就更加合这个社会的胃口,支主任,我没说错吧。
支道了:话是不错,但是……
祝国文:不用但是了。支主任,我今天加你,是因為,你是我熟悉的医生里面,对我们最平等的医生,我用微信跟你道个别。我现在在南边,住在医院了,真菌性肠炎,一天拉几十次,还有脑炎,快要死了。想到死,我是真开心。等我死了,也许在乎过我的人,会更加在乎,更加伤心,这样的死,比活着有尊严多了。谢谢支主任的关心,再见!
没等支道了再回信,微信显示,对方已经拉黑了自己。
支道了丢下手机,心里无比惆怅。拿起桌上的散烟,用力搓揉,烟丝散了一地,心里才稍微平静一些。
有人进来了,是章明老师和章白律师:“支主任,是你值班吧,老头醒了,说想回家。”
支道了心里一震:“真是他说的?”
兄弟俩点头。
赶紧来到抢救室,来到章先发床前,果然,老章眼睛睁着,神志清醒,精神亢奋,吐字清晰,看到支道了,又说了一遍:“我要回家。”
又添了一句:“明明,白白,不要再抢救了,没用!让我早点闭眼吧,让我早点舒服舒服吧。”
兄弟俩都跪着,流泪了。
支道了领着兄弟二人,回到办公室,定定心神,跟他们说:“你们相信人死前,会有预感吗?”
章明、章白瞪着大眼:“支主任,你什么意思?”
支道了缓慢而轻声地跟他们解释:“我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人在临死之前,是有预感的,就像民间说的回光返照。你父亲要求回家,其实是有两层意思,一种是身体的回家,回到肉身所在的家中;另外一层意思是,他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想在家里离开这个世界。”
兄弟俩相互看看:“我们不信,支主任,你看还有什么办法,尽管用上去,我们,不回家。”
支道了心里有点埋怨的情绪了,但还是耐心地解释:“我们本地的说法,肉身在家去世,灵魂才认得自己的家,五七以后,灵魂才能回家,受到亲人后辈的祭奠,不至于在另外一个世界成为孤魂野鬼。”
兄弟俩又一次相互看看,哥哥章明说话了,明显换了一种声调,低沉而伤心:“支主任,你一定不知道,我们兄弟从小没有母亲,是父亲一手带大的,小时候皮啊,闯了不少祸,挨了不少打,才有我们兄弟俩的今天。在单位,他也是个工作狂,本来是搞專业的,跟林大宇老头一样,外科么,好像是1977年,上级建议他搞行政,当时卫生系统没人,他就改行了,一直干到退休。因为改行,退休工资比搞专业少了很多,他也没有意见。这老头,就这么一个笨蛋。现在要死了,我们兄弟俩,实在是舍不得啊。支主任,西医不行,你帮我们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中医偏方,我们愿意试试,哪怕在这个世界多活一分钟,都是好的啊。支主任,老头一旦走了,树就没有根了,家就散啦。”
支道了被感动了,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低头在抽屉里找名片,一个叫闫贤靓的医药工作者,某医药公司江苏片区经理,代理西南某单位的中成药,好像有点对症,就把名片递给了兄弟俩。顺便瞄了一眼手机,6月28日了,距离林大宇口中的下半年,还有两天。
也许,也许是中成药起了效果,29日凌晨,章先发彻底清醒了。但神志清醒的副作用出来了,因为神志的清醒,肝硬化的并发症,如感染,出血,腹水,肝肾综合征等的各种不适,如乏力,畏寒,胀气,恶心,呼吸困难,缺氧导致的濒临死亡的恐惧,相互交替着前赴后继,生不如死。章先发忍不住了,大声哀号,哀号的间歇里,会对兄弟俩说,让我死吧。整个病区的走廊和病房里,弥漫着他的哀求声,时隐时现,令人毛骨悚然。
章家兄弟来找支道了和林大宇,既有痛苦和自责,又有尴尬和懊悔,数种表情从兄弟俩的脸上掠过。支道了看看林大宇,林大宇看看支道了,最后,林大宇说了一句话;“用吗啡。但是……”
“但是,”支道了接着说,“用了以后,也许老章书记就再也清醒不过来了。”
章明说:“就不会这样难过地喊叫了吧?”
章白说:“就一直不醒,直到死去?”
林大宇和支道了,同时点点头。
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听着走廊和病区里断续的哀号声,一起点头:“用吧。”
支道了打开电脑,写好医患沟通记录,对兄弟俩说:“签字吧。”
等兄弟俩离开办公室,等支道了开好医嘱,林大宇重新燃起一支烟,烟雾弥漫中,唉声地嘀咕着:“希望能拖到7月1号。”
支道了忽然带着同情看着林大宇,没有离开主任办公室,而是坐定了下来,问道:“老林怎么样了?小宇还是坚持?”
林大宇闷了一口烟,不答反问:“老支,你相信人生吗?”
没等支道了回答,林大宇又先开口了:“作为一个人的我,是不相信人生的,可作为医生的我,必须相信人生,不然,我如何有信心给病人看病呢?难道我对挂号的病人说,我不相信人生,你就别找我看病了。可是,现在,就现在,作为医生的我,也不相信人生了,你看看每天的人和事,哪里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
支道了没有接话,而是用自言自语作为回应:“我的微信朋友圈,有一百多个特殊病人,他们每天,也会在圈里发东西,文章,照片,广告,旅游,心得,感叹,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异样。但在私信聊天里,他们在我面前,呈现完全不同的心情和态度。有人苦于衷情而不能得圆满,有人苦于无法婚姻而愧对父母,有人苦于疾病需要终身隐瞒而疲累,有人苦于病之将死却没人诉说,等等,不一而足。谁也不知道,我们像常人一样的生活,对于他们,就是天堂。谁也不知道,那么多的一群人,每天在苦熬。每时每刻,我们感觉平淡,甚至无聊的日子,对他们而言,就是天大的幸福啊。人生,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呢?”
林大宇继续他的思维:“老支啊,我有时想想父亲,想想老章,他们这一代人,比我们苦多了。可是,你很少从他们嘴里,听到抱怨和埋怨。不管事情对与不对,先做起来再说。我们这一辈呢,没做先抱怨,但最后还是会把事情做好。再看我们的小一辈,又不同了,不仅抱怨,还不做事情,难道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吗?”
支道了继续他的思维:“老林啊,我有时想啊,人真的有趣。因为每个人对于生活的理解和要求都不同。有人侧重感情,有人侧重物质,有人侧重精神,也有人侧重欲望。各色人等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像水中的鱼类,每一种鱼类一个层次,各不相干。一块巨石落到水中,层次就乱了。就譬如人生的疾病,人生的死亡,这样的巨石落下,谁会不乱呢?这一乱,人跟人的境界就显露出来了。就好像眼前,章家兄弟是一个境界,你跟小宇是一个境界,我在事外,又是一个境界,人生呢,没有道理可言,也真有趣。”
说完这些话,两个人都感觉有些异样,好像各自在各自的思维语境中,自说自话,没有对话。两人对眼看了一看,都笑了。
支道了起身,走出了主任办公室。林大宇低头,继续抽烟。
如林大宇所愿,章先发用了吗啡以后,一直昏迷,直到7月2号凌晨,生命体征才渐渐消失,兄弟俩哭到昏厥,人事不知,所有人都赞叹:真孝子啊!
因为罗宾·威廉姆斯的自杀,支道了已经很久没看他主演的电影。因为对《无语问苍天》的重阅,支道了重新有了兴致,想着再把罗宾·威廉姆斯的几部老电影再浏览一遍,今晚正在看他的《早安,越南》。
电话响了,是7月3日晚上十点二十分,打电话的是林小宇。
支道了打的赶到二院的康复科,电梯来到十楼,林大宇和林小宇,都在林从龙的病床前。病房的灯都关着,就靠着卫生间的壁灯亮着,只能模糊地看到林从龙的轮廓。
兄弟俩看见支道了来了,把他请到林从龙床前,站好。兄弟俩忽然都跪了下来,先给病床上的林从龙磕头,林大宇低声说道:“爸爸,我跟小宇都想通了,你马上就舒服了。”
略微转身,给支道了磕了一个头,支道了吓了一跳。林小宇说:“支主任,你做个见证,今天晚上的事情,跟我哥哥无关。”
兄弟俩起身,围在父亲床前,小声地流着泪。
林大宇说:“记得我们县城的第一例胆囊手术,就是父亲做的,全县轰动啊。有四十多年了,那时,我就下了决心,长大以后,我要做医生。”
林小宇说:“我也是那时下的决心,长大以后,要做医生。后来没考好,学的药剂。”
林小宇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几支安定注射液,对床上的林从龙说:“爸爸, 你马上就能解脱了,就会舒服了。”
支道了走出病房,没有坐电梯,而是从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心里无比杂乱,里尔克的另外一首诗歌《预感》,不请自来:
我像一面旗被包围在辽阔的空间。
我觉得风从四方吹来,我必须忍耐,
下面一切还没有动静:
门依然轻轻关闭,烟囱里还没有声音;
窗子都还没颤动,尘土还很重。
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
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又把自己抛出去,并且独个儿
置身在伟大的风暴里。
责任编辑.许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