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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翁同龢日记看晚清文物市场

2020-07-30白谦慎

读书文摘 2020年7期
关键词:四王董其昌刘墉

晚清文物市场上的早期书画名迹

由于大量的古代书画名迹已经在清代初期和中期进入内府,晚清已经没有清初那样的大书画收藏家。1860年9月,英法联军侵入北京,圆明园被抢掠焚毁,一些内府收藏流入市场。圆明园被焚毁抢掠后,清廷曾设法追缴,并追回一部分丢失的文物。但是,从后来还不断有内府藏书画出现在厂肆来看,很多东西并未追回。官员收藏家见到这些文物时,也并没有要求卖家缴回内府。此后数年,圆明园流出的书画不时在市场上出现。1863年四月初三日,翁同龢在日记中写道:

博古斋送来唐人写《法华经卷》,自十八至二十凡三卷,共十五纸三百三十行,字法遒紧,下开赵、董,有项子京印记,孙氏艳秋阁物也,索直不多,拟亟收之,真如窭人获宝矣。于博古斋得见颜鲁公告身墨迹,前有高宗御识(藏经纸),后米友仁、蔡襄观款,董其昌跋,徐知白诗,皆如阮文达《石渠随笔》所载。又右军《游目帖》,仅有徐知白两跋,亦有御题数诗,小楷。此迹疑是双钩本,徐跋称其纸真晋时麻笺,如薄金叶,索索有声,未敢尽凭。颜书古淡,洵是奇物,前在孙松坪处一见之。两卷索价五百,皆庚申年淀园被兵流落人间者也。

顾文彬1872年11月28日日记:“接廿五日家信,知赵松坡持来褚摹《兰亭》墨迹卷、唐人写《郁单越经》卷,永仓徐仰屺所藏,索价三千金,骏叔开口即还六百金。余复信嘱其不论价值,以成为度,未知有缘得此否也。”十二月初二日日记:“知褚《兰亭》及唐人写经以六百十四金得之,为之狂喜。”

王羲之的《游目帖》和颜真卿的《告身帖》这两卷加在一起在1863年文物商才索价五百两。此时太平天国战乱尚未结束,文物市场的行情自然会受到影响。

需要指出的是,晚清人在古董交易中所开之价(即索价)往往和实际成交价差别很大,成交价低于开价的三分之一、一半甚至一半以上是经常的事。

一些五代宋元画作也出现在翁同龢等人的日记中,如董源的《寒林重汀图》、北宋燕文贵的画卷、宋徽宗摹张萱的《捣练图》、宋徽宗绢本山水卷、惠崇的《江南春》、南宋刘松年的青绿山水、宋元画册页、范宽、黄公望、倪瓒的画卷等。翁同龢1871年11月23日日记写道:

一日无事,展观石谷画图,忽思厂游,径往,日落矣,携《东方朔画赞》两册(国初拓)、《张猛龙碑》、《宋元人画集锦册》归。宋元册极有精神,决知非苏州片,索值卅金,拟得之矣。

一个《宋元人画集锦册》索三十两银子,大约二十余两就能拿下。宋徽宗绢本山水卷,在1879年的苏州大约卖一百五十两银子(顾文彬《过云楼日记》,1879年3月29日:“少仲借听枫山馆招集真率会,同集者香严、仲复、养闲、退楼与余也。少仲出示友人托售之宋徽宗山水画卷,余不收绢本,让与香严,以二百元得之。”),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也不算高。

明清名家翰墨

由于年代相去不远,晚清的文物市场上仍有不少明代书法,其中以吴门诸家书法和董其昌墨迹居多。1888年正月十四日,翁同龢见到“祝枝山写唐诗”,认为是真迹,文物商开价三十金。1880年代的文物价格已经有很大的攀升,祝允明的书法开这个价,实在不高。

1866年十月初三日,翁同龢见到董其昌临《阁帖》十册,“先公曾鉴赏,今重逢之,欲以十二金暂质,未知见许否也”。翁同龢打算以十二两银子为订金暂留十册董其昌书法,可见当时董书的价位也不高。太平天国战争结束十年后,1876年正月十四日,翁同龢“饭后游厂,购得董书长吉诗卷、王梦楼条(共十两)。又见金冬心临华山碑横幅、刘石庵书袁君墓志册,皆绝妙,价极昂也”。董其昌书李贺诗卷加上王文治的条幅,才十两。而金农和刘墉的书法则“价极昂”。

明清官员虽然在日常生活中书写大量的书法,但在任官期间通常不卖字,他们的书法(如对联、条幅、手卷、扇面等)多为礼品。他们去世后,昔日的礼品进入市场,成为商品,不但数量很多,而且价格并不低。

除了对联、条幅、手卷、扇面这些为观赏而作的书法外,随着时间的推移,官员和文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功用性书写(如信札、日记、笔记、手稿等),也有了商业价值。1887年12月20日,翁同龢“过厂肆小勾留,见柯丹邱画竹石甚好,陈老莲人物、南园信札、何子贞诗稿,皆余所喜者也”。何绍基卒于1873年,十多年后,他的诗稿之类的日常书迹也在市场上流通了。

在日常功用性的書写中,最大的一宗还是书札。古代文人之间的书札往还频繁(在中国生活了三十年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曾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观察,他发现中国文人特别重视书面语,也十分喜欢写信,即便是住在同一个城市,距离很近的朋友,也经常书信往返,而不是见面谈话),很多文人都有保存友朋信札并裱成册页的习惯。而古代尺牍一直是历代收藏的重要内容。1889年正月二十三日,江标在日记中写道:“书贾送来书札两本共六十余通,皆与桂未谷、颜运生兄弟者,索值百金,可云贵矣。”1891年2月27日,江标又写道:“骨董人送来钱竹汀与曹慕堂札十八通,索值百金,可云贵矣。”桂未谷即桂馥(1736年—1805年)、钱竹汀即钱大昕(1728年—1804年),都是乾嘉时期很有文化声望的官员,他们书写或收到这些信札的时间,距江标差不多一百年,索价百金,真是相当昂贵了。

受文化风气的影响,乾嘉时期名臣和著名文人的墨迹在晚清备受青睐,市场价格也反映了这一时尚。在当时的北京官场中,刘墉(石庵)和钱沣(南园)的字最受欢迎,价格不下于、甚至高于董其昌的作品,此乃时代审美风气使然,时代久远并非价格高低的决定性因素。

刘墉和钱沣的书法在京师价昂,当是有相当一批官员喜爱和竞相购买的结果。早在1864年10月12日,翁同龢去拜访祁寯藻(1793年—1866年),两人讨论了刘墉和钱沣的书法特色。翁同龢日记这样记载:

谒祁相国,壁悬钱南园临《论坐帖》,极奇伟。相国指谓余曰:试观其横画之平,昔石庵先生自称面最能平,此书家一大关键也。

翁同龢不但欣赏刘墉、钱沣的书法,甚至还临摹之。1886年9月20日,“归家摩挲书帖,遂似醉人,临石庵诗卷数百字”。

上引这些例子说明,收藏风尚和当时京师流行的书法品味有关。曾多年供职翰林院的何绍基是晚清影响最大的书法家,他的书法厚重又灵动,和刘、钱一样皆有颜字为根基。此外,廷臣如李鸿藻(1820年—1897年)、潘祖荫、翁同龢、孙家鼐(1827年—1909年)、徐郙(1838年—1907年)、王懿荣等的书法都写得工稳温润,具有庙堂之气。乾嘉廷臣刘墉和钱沣端庄雍雅的书风自然会得到他们的喜爱。

翻检长期住在苏州的官员收藏家顾文彬的日记和家书,则不见有嗜好刘、钱翰墨的记载。或许刘墉和钱沣长期在京师为官,南方流通的作品较少,或是在审美趣味上有地域上的些许差异。

明清绘画

上面提到,在晚清的文物市场上,仍有一些宋元名迹流通。但是,收藏最多的还是明清绘画。

1876年4月22日,翁同龢“于厂肆见仇实父祝文衡山六十寿画幅,衡山自题二诗,极精;唐六如《蹇驴落日图》,皆立轴,每轴百金”。仇英为庆贺文徵明六十大寿的画轴,有文徵明本人的题诗,诚为两位吴门大师的合作,既稀有珍贵又品质精良,索价才一百两。同年七月初八日,翁同龢“以四十金购仇实父《独乐园图》”。三年多前,沈秉成在上海就已经以五千两银子买下虢叔钟。如果仇英为文徵明祝寿的画轴能还价至八十两甚至更低的话,那么一个青铜器重器的售价可达仇英精品的七八十倍。

四年后,亦即1880年9月16日,顾文彬在苏州“以二百元得仇十洲《瑶台清舞卷》于鐄斋之子铜士处。此卷心藏已十余年矣,价亦昂甚。闻铜士以此项助赈,其好义可风也”。二百元约值一百五十两银子。由于直接从藏家手中买入,没有文物商作为中介,价格通常会便宜些,但顾文彬认为此价“昂甚”,这既有可能因为他心仪此卷十多年,愿意出高价购入,也有可能得知对方是卖画赈灾,所以出高价成全善举。

九年后,亦即1889年正月十日,翁同龢“过厂肆见仇十洲画《后赤壁》卷(宝珍,还七十)”。

有了吴门大家仇英做参照,我们就可以来看看晚明的书画大家董其昌的画价了。翁同龢在1867年三月初二日“以十六金购董画卷”。1880年十月初二日,“得见香光画四页甚佳,索价二十金耳”。同年的12月14日,“得见董文敏双画卷,一仿《烟江叠嶂》(绢本),一仿北苑(纸本,眉公小辋川诗)。皆景氏物,妙绝,索数百金也”。“景氏物”即翁同龢的好友景其濬(?—1876年)的旧藏,景去世后,其家藏渐渐流入市场。两件绝精的董其昌手卷,开价数百两,还价后,一卷应该在二百两以内。1884年正月初九日,翁同龢“得见董香光仿倪树石(眉公题、梦楼题)轴(卅两得之)”。有陈继儒(眉公,1558年—1639年)和王文治(梦楼,1730年—1802年)题跋的董其昌画轴,三十两可得,如此看来,在晚清的市场上,董其昌的画并不昂贵。

1887年十一月初五日,翁同龢“晨在朝房携陈老莲画卷归,画真而跋伪,拟以四金购之”。虽说翁同龢未必能以四两银子买到陈洪绶的画卷,但他心目中的价位起码说明,当时陈洪绶画作的价格很低。

清初四僧画家的画作,在当时的市场上也没走红。1878年9月23日,翁同龢“得石涛画诗小册(十五金,仍还去)”。石涛的诗画册,文物商出价十五两,价格和刘墉一副对联差不多,翁同龢仍没买。同年10月23日,亦即见到石涛诗画册整整一个月后,翁同龢“见石谷《李成关山萧寺》轴,极佳(丙午,八十三矣)”。两日后,翁同龢在日记中又写道:“石谷画幅四十金可得,而囊无余资,只得割爱矣。”一件被翁同龢认为极佳的王翚(石谷)画轴,卖四十两,不但比他同时代的画家石涛的价格高,也比早些董其昌和陈洪绶的高。但是,这四十两的价钱在晚清市场上的王翚画中,并不算昂贵的(《翁同龢日记》1876年12月25日:“有持石谷画卷来者,长一丈一尺,癸酉岁作,颇苍老,以三十金收之。”但是,王翚的画作索价通常不低于一百两)。

当时京师官员们最喜欢收藏的是四王吴恽[四王吴恽,即王时敏(烟客)、王鉴(廉州)、王翚(石谷)、王原祁(麓台)、吴历(渔山)、恽寿平(南田)六位清初画家的合称,画史上称为“清六家”]。翁同龢是当时京师四王吴恽最重要的买家之一。翁同龢是苏州府常熟县人,四王吴恽中,王翚和吴历是常熟人,另外三王皆为太仓人,除了恽寿平是武进人外,其中五位都和苏州有关。翁同龢喜欢四王吴恽可能有仰慕乡贤的因素,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四王吴恽代表了清初以来的正统画风,符合京师官员的审美趣味,因此在市场上价格不断走高。

翁同龢有两件成交的名作至今仍由其玄孙翁万戈先生收藏。其一是王翚的《长江万里图》,纵40.2厘米,横1615厘米,堪称巨观。翁同龢在1875年购得此卷。

这一长卷文物商开价一千两,几经周折,最终以四百两成交。(翁同龢用来买画的这笔钱,本来是打算用来买房的。《翁同龢日记》4月24日:“是日妾陆来城寓,以为移居吉日,不知我尚忍言移居乎。”)四百两在当时的北京可以买一处不错的住房。另一件名迹是王原祁的巨幅山水轴《杜甫诗意图》,此画纵321.3厘米,横91.7厘米,号称天下第一大王原祁画作。王原祁“经营盘礴,两月始成”,无疑是一件精心之作。翁同龢1887年六月初二日日记记载:

得见麓台长幅一丈,画杜律“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龢香”诗意,巨观也(为文翁先生画,签张若霭题);董公仿梅道人册八开,极妙;戴鹰阿画十二开,亦妙,皆茹古斋物。王索四百金,董、戴百六十。

从开价便可以看出,王原祁的画轴比董其昌和清初安徽画家戴本孝(鹰阿)的两本册页加起来的价钱还高出一倍多。而三件作品的真实价格是三百两,按开价时的比例推算,其中王原祁画作的成交价约二百两。

其实,翁同龢在购买王原祁《杜甫诗意图》的半年前,就曾高价购入王原祁的一个手卷。他在1887年元月三十日的日记中写道:“以巨金买麓台画卷,贾人索钱,怒斥之,已而悔之。”六天以后的日记记载:“以二百金买麓台卷,吾之过也。”翁同龢的日记还告诉我们,当时收藏书画,过二百两者即为“巨金”。

进入19世纪80年代后,四王的价格似乎以更快的速度持续高涨。1885年6月16日,翁同龢得见王麓台画卷,仿大痴《写春图》,“吾邑鹿樵先生所藏也,索七百金”。7月15日,翁同龢“晨看字画,麓台长卷,斌孙为我以二百八十金得之,可喜也”。

四王吴恽价格的飙升也引来大量的作伪行为。对艺术史来说,祸兮福兮,一言难尽。

在晚清的高官中,收藏金石书画是极为普遍的现象。零星的记载告诉我们,很多高官虽不以收藏著称,但却都或多或少地有着金石书画的收藏。《翁同龢日记》除了记载本人的收藏活动外,还不时提及同僚的收藏。当时高官请人吃饭,常向来客展示字画。1882年3月17日,翁同龢“邀张子青便饭,荫轩、兰翁作陪,晚始罢。看画帖极乐,子青于《长江万里卷》击节不已也”。翁同龢收藏的王翚《长江万里卷》,成为这次聚会中观赏活动的亮点。

1882年七月初七日,翁同龢赴礼部尚书李鸿藻家宴,“张子青、徐荫轩、祁子禾同坐……观字画,极乐”。翁同龢记录了当日所观字画:

张得天与张晴岚尺牍二册,又二册(刻于玉虹堂);石谷画册,梦楼题诗;萨天锡日记四册(内《客杭日记》已刻,余尚多);孙高阳画像(愚公山人王余佑隶书);御史五德仿西法画(成王题);清湘道人画卷(极奇,满纸无余):王孟端轴;文衡山轴(小楷题);郭河阳立轴(不真而旧);石庵大对。

如果此次聚会观赏的字画都是李鸿藻所藏,那李氏收藏应甚具规模,此仅其中一小部分。

以上所言,皆宴主以家藏字画飨客。有时则是参加聚会的友朋各自带上字画赴宴。1887年2月17日,翁同龢到徐郙家聚會:

诣颂阁处,借伊庖人请客也(并借朱曼伯庖人烧鸭、烧火腿)。倪豹岑、朱曼伯、敬子斋、孙燮臣、徐颂阁各携书画赏之,沈仲复来则饮罢将散矣。以松花江水烹茶款之,一笑。倪豹岑所收(南宋画院朱锐《明皇幸蜀图》立轴,王叔明《草堂图》轴),颂阁所藏(李唏古《大禹治水卷》、群玉堂米帖三卷),皆妙。

如果不是翁同龢的记载,今天我们又会知道其中有几人收藏书画?

(选自《晚清官员收藏活动研究》/白谦慎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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