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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解云锦一起的若干瞬间

2020-07-30张楚

花城 2020年3期
关键词:云锦老婆

5月2日,下午5:58,果麦超市

很久没有回顾家庄了。要不是母亲执意见我的女友,这个五一假期我可能去杭州。我一直想看看西湖到底是什么样子。

父亲肺癌去世后,母亲就一直住在村子里。那些年,我们村每年都会有七八个肺癌患者。据说,跟我们村北的轧钢厂有关系。都这么说,没证据,说也就成了白说。父亲走后,母亲仍住在那三间北京平房,养了两头母猪,十来只芦花鸡和一条柴狗。她身子虚,我父亲临咽气之前还叮嘱我,不要让她扶着棺材串庄,怕她中途晕倒。这是父亲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不过,母亲的身子还算健朗,反正那两只母猪很肥,芦花鸡也常下蛋,狗呢,有点瘦,不过,柴狗本来就瘦吧。

我和肖云是开车回来的。路途不算遥远,走高速两个半小时,就到了县城。顾家庄离高速口尚有五公里。是肖云开的车。她嫌我开车慢。这里的春天还是很野气的,大风卷着柳絮,黑亮的乌鸦在白色巨杨上聒噪,刺猬的刺还软,怕是新生不久的婴孩,摇晃着钻进陈年麦秸垛。作为一个南方人,肖云对这里的景象很是好奇。她指着村南的那条河流说,北方的水跟南方的水不太一样,北方的水硬,即便是死水,也有些浩荡的架势。她对我母亲将要做的酸酱也很感兴趣。把绿豆打碎打匀煮熟,和酱头按比例浸泡在水缸里,再添些煮得半熟的萝卜、蔓菁、野姜片和豆腐块,白布蒙紧,发酵个把月,隔四五天搅拌一次,适当添水、晒太阳。大抵就能吃了。酸酱可以蘸萝卜、蘸黄瓜,或许可以这么说,所有的植物都能蘸着酸酱吃。当然,酱煎鸡蛋和酱煎鲫鱼的味道委实更好些。

我们住了两天,打算三号回。母亲对肖云似乎还算满意。肖云会说话,就是长得有点胖,看上去颇为喜庆。母亲给我们温被褥的时候,肖云说,阿姨,我跟您一起睡。母亲笑了,说,你们年轻人多说说话,我个老古董,掺和啥。

臨行前的那晚,母亲说要包饺子,上车的饺子下车的面,是顾家庄的传统。我跟母亲说,要跟肖云去县城的超市买些熟食,烧鸡烤鹅猪脚之类,母亲也没拦着,只是说,别乱买东西,她有忌口的。我知道她不吃猪心。当然,我也不晓得她为何不喜欢吃猪心。

我跟肖云在超市里逛了很久。除了熟食,我给母亲还买了些牛奶和饼干。肖云是看着什么都新鲜,一件毛衣才八十块钱,她惊讶地吐了吐舌头。等我结账的时候,大包小包的,看着也不少,收银员扫了我一眼,问,有积分卡吗?我说没有。她问,是没有办卡,还是忘了带卡?我说这有什么区别吗?她就不吭声了。她打清单时我多瞅了她两眼,蓬松的长发,眉毛文过,长得很白净。她盯着电脑报了个数字,我就拿手机去支付,这时她瞅了我两眼,我输入密码时,感觉她也一直盯着我。我没有抬眼,顺势将物品一件一件往袋子里塞,嘱咐肖云待会别忘了从储存柜里拿包。等我们走出两三米时,我听到有个声音,那个声音说,汤亮,汤亮。我扭过身,那个收银员朝我点点头。是她在叫我的名字?我和她……认识?我擦了擦眼睛,恍惚着朝收银台那边张望。这时我看到那个女人笑了笑,我依稀看到她的嘴唇张了两次,微微露出暗红色的舌苔,然后我的名字就无声无息地从她的唇齿间飘了出来。

我走过去,愣愣地问,你是在叫我吗?

她似乎有些诧异,又快速地扫我一眼,然后接过顾客递过来的酱油和陈醋。“没啥,”她用扫描器扫着二维码,朝那位顾客问道,“你有积分卡吗?”

看来她并不认识我,或者说,我们并不认识。那边肖云在喊我,我就快步跟过去。这时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说,汤亮。我猛然扭头,那个收银员正在盯着我。也许她没料到我转身,忙低下头,用手撩了撩头发。这时我才看清,她左边的颧骨处,有块淡淡的胎记,黑色的,或者说是浅棕色。

解云锦。

她是解云锦。

肖云说,你妈刚才打电话,问咋还没到家。饺子都要下锅了。我哦了声,默默随她上了车,上了车后肖云说,今晚我还是跟阿姨睡吧。我说,你想跟谁睡就跟谁睡。她摇下车窗,点了支香烟,慢吞吞问道,你有心事?我说没有,好久没在春天回来了,想起了很多事。肖云说,春天本来就是个遗忘的季节。我反问道,是么?她郑重地说,是的,每到春天,我就仿佛重新诞生了一次。我笑了笑,她掐了烟,开车。

公路两边的麦苗比筷子高些,绿绿的,这种绿跟树木的绿不同,树木的绿似乎更轻逸些,透亮、薄,阳光能将叶脉的纹络和走向照出,那绿便散发出掺杂着云雀的羽毛、昆虫的毛刺和未来蝉翼的气味,而麦苗的绿则是敦厚的、平朴的,似乎有种下坠的引力在拽它,一直拽进暗处的肥料和虫豸之间。我还记得,小时候,常跟解云锦跑到麦子地里挑菜。当然,那是快成熟的麦子,金色的,尖锐的麦芒随时会扎到手和腿。我们常挑的那种灰灰菜一般长在田垄之上。解云锦手巧,总是她的篮子快满了,我刚薄薄一层。她也不说话,自己的篮子满了,就默默地帮我挑。她的手指很细,像剥了皮的柳条,有种欢畅的腥气。她那时有点驼背,即便如此,也比我高些。

我们家挑菜是喂猪,他们家挑菜,是用来蒸玉米疙瘩吃的。

她父亲死得早,她母亲跑了,她祖父祖母带着她和她弟弟。她弟弟是个傻子。也不知道怎么傻的。反正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傻了。我从没见过那么爱哭的男孩。我一直跟解云锦同班,从小学到初中。她学习不错,当然,没有我好。等我到了初三,就长得比她高了。我跟她虽然同村,但并不亲近,本来村里的男孩跟女孩也不如何讲话。放假了,我常常看到她跟她祖父从庄稼地里回来,肩膀上扛着粪叉子、铁镐或者铁锹,头发上沾着植物的碎片。她没穿过裙子,但晓得用头发将左边脸颊那块淡淡的胎记遮住。说实话,要是没有胎记,她该算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孩了。

她家离我家隔了两排。有一天她没来上课,老师让我放学后看看她。我就去了,很远就听到哀乐声。原来她祖父去世了,肺癌晚期,也没治,疼死的。那时我父亲还健在,和母亲一块帮着她祖母操办丧事。他们回来时都唉声叹气,说,这姐俩命苦,以后的日子咋整呢?那天晚上我母亲炸了几张油饼,派我去给解云锦家送两张。她祖母睡着了,她正在读书,傻子弟弟在旁边看电视剧。我不知道傻子喜欢看电视。解云锦也没说话,先将油炸饼倒进自家的盆里,用笤帚扫了扫炕沿,说,坐吧。我就坐了,她趴着炕上的桌子写英语单词,脸红红的。我跟傻子看了会儿电视剧,就走了。两个礼拜过去了,她没去学校。后来听老师们说,解云锦去县城打零工了。

我高中在县城读的,住校,很少回家,也从来没碰到过解云锦。后来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读研读博,留校教当代文学,见面的机会更少。我记得高三的暑假是人生最舒适的假期,没什么事,除了看《三国演义》,就是整天睡大觉。那天下午母亲轻声将我唤醒,说解云锦来了。听到这个名字,我愣了下,然后眼前缓缓浮升起那块胎记。她是来贺喜的,送了两百块钱。母亲忙着喂猪,她就跟我在卧室里坐了会。她看起来更高了,仍不怎么讲话,不过我闻到了香水的味道。她支支吾吾地说,羡慕我上大学,要是她不辍学,可能也能到北京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抬眼看着我。她的眼睛特别大,有个小说家形容女人,说瞳孔里俱是星光,我想说的就是解云锦吧。后来她起身告辞,我说送送你吧。她说好。刚迈出门槛,她忽然抱住了我。她的下颌顶着我的肩膀,乳房顶着我单薄的胸脯,我能听到她的心脏在怦怦跳动。当她撒开我时,腼腆地笑了笑,她说,祝你好运,汤亮。她的嘴唇张了两次,张得很大,微微露出鲜红的小舌头。我没敢送她出门。我硬了。

那似乎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的,我极少听父亲母亲谈及她,更没问过她的境况。我只知道她祖母也死了,傻子弟弟天天在村里溜达,并不讨嫌。刚才在超市见到的,无疑就是她了,我心里算了算,大概有十多年不曾遇到了。

母亲包的饺子很好吃,皮皮虾韭菜馅。肖云吃得直打嗝。吃着吃着我问道,妈,解云锦干啥呢?母亲看了我眼,又看了肖云眼,往嘴里塞了个饺子,又给肖云夹了块鹅肉,说,赵家的烤鹅,冀东都数得着,多吃,多吃。

那晚,我没跟肖云睡。她搬到了母亲房间。说实话,跟她睡一张床委实有些尴尬。对于这位租来的女朋友,我保持着必要的距离,这距离当然不仅仅是种礼节。那晚我睡得不好,翻来覆去,看着天渐次亮起,听着云雀叫得愈发急躁。我倏尔想到了关于春天的一首诗歌,诗人说,在这被上帝祝福过的季节,连交媾和背叛都如此美好。

5月2日,下午6:59,果麦超市

没错,是她。

排队的时候,一眼就瞅到了。

我对晓晓说,我给你钱,你去结账吧。晓晓嘟着嘴说,你呀,是我见到过的最懒的男人了。她拍了拍我的屁股。

晓晓认识半年了,她是跟我最久的女人了吧?她男人是海员,常年往返中国和马来西亚和菲律宾。她说她男人村里的年轻男人,有大半都在太平洋上漂流,薪酬高,只要考个证件,钱就像油般流进罐子里。她男人在县城买了房,她呢,在家私人银行做业务员。她是个贪吃的女人,最喜欢各地的风味小吃,安徽板面,重庆小面,香辣虾,麻辣烫,肉夹馍,饸饹面,反正啥没营养她就喜欢吃啥。她不爱刷牙,做爱的时候喜欢亲我,我能从她舌头的气味里分辨出她中午到底吃的是过桥米线还是老干妈擀面。她年轻,即便不刷牙,舌头也很甜。我喜欢轻轻一碰就冒水的女人,晓晓的乳房大,我左边的槽牙掉了一颗,还有一颗坏掉了,常有食物塞在牙洞里,她也不嫌弃。她说,她稀罕我,就像少女时期喜欢那个香港明星。我知道她没有撒谎。也许她很擅长撒谎,但在我面前,故意让自己像张白纸。也许,她觉得她在恋爱吧。也许吧。我可能经常会给女人造成这样的错觉。我不是故意的,换句话说,女人们都挺傻的。女人要是不傻,男人就没办法活了。

反正跟过我的女人里,聪明的少。我一直搞不清楚,到底是我的原因,还是她们的原因。她们一般都比我小,当然,碰到比我大的,上了兴致也会弄。她们有的结了婚,有的未婚,有的离了婚,还有的离婚后又结了婚。这些我都不在乎,男人女人那点事,就跟风从屋檐下刮过,过去就过去了。我老婆是个正经人,也是个好人,我相信在她眼里,我是个顾家又顾业的人。有回我带着个女人跑到镇上去吃狗肉,恰巧碰到叔伯小舅子。当我看到他从门槛迈进来时,就想好了后面的话该咋说。我装出惊讶的样子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他明显有些发呆,没错,我带的那个女人还是挺漂亮的,不光漂亮,穿的也有点少,也就是说,我的叔伯小舅子根據女人肉露的多少,心里生了狐疑。我跟他说,这是我生意上的伙伴,要送到火车西站的,饿了,在这里凑合着吃口饭。女人也笑,她笑的时候一点不像个正经人。然后小舅子敬我们酒,我们也敬小舅子酒。前脚刚离开狗肉馆,后脚我就给老婆打了电话。我说,你弟弟怎么到处乱跑,在桑镇还碰到了,我正带着客户吃饭呢。老婆说,你让他少喝点酒。他一喝酒就开车,啥时候像你那么稳成,我也就放心了。我想小舅子肯定忍不住跟我老婆提这事。果然,三天后我听到老婆接电话,她沉默了会儿,又瞅了我两眼,说,你瞎猜啥,我早知道了,那是你姐夫跟客户有正事,他早跟我汇报了。

没错,我常常跟老婆汇报我的行踪。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男人的美德。爱老婆,爱孩子,爱父母,爱厂子,然后,也要爱那些等着我去爱的女人。有回我弄了个喜欢读书的高中女教师。她浑身哆嗦着,嘴里咿咿呀呀哼唧着什么。后来她晕了过去。当她醒过来时,颤抖着说,你呀,就是上帝赐给我的福音。我听不懂这句话是啥意思,可我确实记住了这句话。后来我常常对我的女人们说,我呀,就是老天爷赐给你们的礼物。

这个晓晓是个难缠的货。她喜欢让我陪着她逛商场,逛街,逛公园,逛一切能逛的地方。我想她可能是个患有焦虑症的女人,她想印证我是她的,又找不到好法子,只好像狗一样,看到棵树就撒泡尿。说实话,我是个谨慎的人,没错,男人光聪明不行,还要懂得保护自己。跟她出门,我通常戴上那副从香港买的墨镜,那顶从台北买的棒球帽,这样,即便是熟人碰到我,也认不出我是那个卖铁锹和铁镐的乔经理了。有段时间我故意不接晓晓电话,晓晓就开着她那辆破车去我们工厂找我。她找过我三次,每次我都客客气气地让办公室主任给她泡茶。我说了,我是个正经人,还是个谨慎的人。

“您刚才是不是碰到老相好了?”晓晓嘟囔着问,“你为什么总是骗我!”

于是我跟她说,我从来没有骗过她。如果哪天我有了骗她的念头,我会离开她。我说的是真话,女人虽然不爱听男人讲真话,可她们本能地珍惜男人讲的真话,晓晓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她从我脸上亲了一口。她真不是个正经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亲男人。

她不知道我骗了她,剛才,就在刚才,我骗了她。我一眼就瞅见那个收银员了。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忘记她的名字。解云锦。没错,解云锦。能把这个名字记这么牢,是因为这个名字比较拗口,我对一切拗口的难念的名字都有种本能的警觉。她比以前胖了点。女人胖点比瘦点好看。我最厌恶那种刀削的锥子脸。她的脸不是月亮那种圆,有点像挤扁了的月亮。她最好看的是眼睛。当她的眼睛看着你,你就不能勃起了。

我记得认识她时,她才二十来岁。在步行街一家品牌专卖店卖鞋。专卖店里有很多这样的女孩,农村来的,辍学的原因很多,有的是家里穷,有的是脑子笨,还有的是来见世面。但不管啥原因,都长得不错。那时候我儿子两岁,我老婆忙得顾不上我,我就去步行街晃姑娘。一开始有介绍人,我看上了某村的嫦娥,介绍人就去跟嫦娥说,有个老板喜欢你,想请你吃饭,你去吗?嫦娥就来了,吃完饭就去开房。那时候还没有速8、如家、汉庭这样的便捷酒店,都是黑乎乎的私人宾馆,有的还没空调,赶上夏天了,只有电风扇,吹得屁股冒凉风。这个解云锦我一眼就瞅上了。她长得太干净了。我买完鞋跟她聊了会,晓得是县城边上的。当然,我没敢请她出去吃饭,我知道即便我说了,她也不去,没准对我还会有戒心。不过我是个有恒心的男人。记住,男人只要有恒心,没有到不了手的女人。我今天买双鞋,明天买双鞋,后天再买双鞋,即便是傻子,也能懂我那点心思。解云锦是我第六次买鞋时,答应我去吃饭的。

我问她想吃啥。她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我想吃凉皮。我就开着那辆霸道拉着她去陕西凉皮老店。她点了个小份的,我记得里面加了辣椒油和蒜泥,但是没有加香菜末。这么多年来,我还记得她耐心地搅拌辣椒油的模样:她蹙着眉,肉肉的嘴唇嘟着,白嫩的手指轻柔地晃动。我当时就硬了。我问,还想吃点啥?她想了想说,我还想要两块肉夹馍。我说你看上去那么瘦,咋那么能吃?她脸就通红,说,带给我弟弟,他比我能吃。我就给她点了两块全瘦的肉夹馍,我还记得是三块五一块,比肥瘦的贵五毛钱。没错,那天我花了十块钱,请解云锦吃了顿凉皮,然后带她去了宾馆。

她在床上坐着,双腿并拢,双手搭在大腿上,左手的大拇指跟右手的大拇指不停地上下磕碰。当我坐到她身边时,她问,乔大哥,那两块肉夹馍要是凉了,该咋整。我说用微波炉热下就好了。她喃喃着说,我们家没有微波炉。说实话我当时有点生气,啥还没干就开始要东西了。于是我说,凉着吃味道更鲜美。她抬起眼皮问,真的啊?当我看到她眼睛时,我就痿了。没错,我们那天,啥都没干,就在宾馆里聊了五十分钟的天。我说我爱她。从看到她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做梦都梦到跟她躺在沙滩上看星星。她一句话不说。她一句话不说就证明她的确信了。后来她终于看着我,问,大哥,你都二十六了,为啥还没结婚?

我忘了当时说了啥。我虽然是个正经人,可在回答她的时候,我真的忘了自己有老婆了,不光有了老婆,还有个胖嘟嘟的儿子,我们家的全家福就挂在客厅的正中央。后来她轻声轻语地说,我家条件不好,奶奶生病,弟弟脑子有些问题,我将来要是结婚了,肯定要带着奶奶和弟弟出嫁的。

我说,好。我说,没问题。我说,你真是个好姑娘。我说,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善良的人。

解云锦问,你喜欢什么颜色?我说蓝色。解云锦说,那好,我就给你织件毛衣吧。

那年春天,我一直穿着件宝蓝色棒针毛衣。我老婆问,从哪里买的,咋连商标都没有?我说哪里卖这么丑的毛衣?朋友老婆织的,瘦了,送了我。我老婆很满意地点点头。她一直为我的好人缘感到骄傲。

那次我开车送解云锦回家。在他们家的厢房里,我搞了她。她不戴乳罩。省钱。她流了很多血。她一声不吭。她抱着我的腰。她身上有太妃糖的味道。她帮我擦汗。她给我穿袜子。她亲我。她似乎想融进我的身体里。后来,她问我,我们,啥时候结婚?对于女人们的追问我向来游刃有余。不过那时,我还年轻,比现在还正经。我记得我用低沉的声音告诉她,我马上要去温州谈生意了,回来了,就筹办婚礼。

当然,她后来再也没见过我。我关了手机,换了卡,我去哈尔滨看我大姐,去长春看我二姐,去驻马店看我三姐,后来又去珠海住了一个月。当然,我是带着老婆孩子去的。等我们回来时,夏天都到了,蝉在树冠上叫。现在想想,当时的我多傻啊。解云锦肯定不敢去厂子找我,即便知道我有老婆,肯定也不敢找我老婆。她那么好面子,又倔,咋可能呢。咋可能呢。由此可见,男人对女人的理解是随着年月的增长递增的。我不清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很庆幸我是个正经人,没干过啥亏心的事。我睡觉一直睡得特别香。从来不做梦。

解云锦胖了些,头发也不是马尾辫了,是那种大波浪。我远远地瞥了她一眼。她收钱的动作很好看。她比晓晓懂事多了。这个晓晓,蠢得很,又给我买了不少东西:两条白色内裤,十双袜子和一条廉价领带。我怎么敢穿她给我买的内裤和袜子呢。当年解云锦送我的那件宝蓝色毛衣,早被我捐赠给贫困山区的儿童了。

5月2日,晚上8:35,陈记肉夹馍旗舰店

我说:“账帮你结了。”

她说:“咋这么客气,大哥。”

我问:“你也常来这家吃饭?”

她说:“离超市近。下班了过来糊弄口。他们家的云吞面好吃。”她的语气很肯定。从认识她开始,我就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人。

我说:“你咋去超市上班了?”

她说:“总得找点正经事做吧。老闲着会闲出病。”

我说:“不如去我店里呗。我们正好缺个墩子。”

她没瞅我:“我刀工也不好。”

我说:“破火锅店需要啥刀工。把菜洗干净就得了。”

她沉默了半晌说:“那我心里多过意不去啊。”

我看她有点动心了。她说话一直很慢,像是每句话都要斟酌半天才敢说出来。

我说:“有啥过意不去的。咱俩啥关系啊。”

可能我说话的声气有点大,她赶紧扫了眼身后的女孩。那个女孩是她同事?我瞄了眼,挺丑的。

她说:“哎,朋友多了路好走。”

她明显在敷衍。也许怕那个女孩听出别的意思吧。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嘴紧。

我说:“找到合适的没?”

她笑了笑说:“月老可能看着我眼黑。我是死了这条心了。”

她笑的时候特别动人。我记得我们在床上时,她可从来没笑过。人家都说她是冰美人。当面夸她是冰美人,背后却管她叫破鞋。破鞋,姓解的破鞋。那会儿,我们圈里的哥们都说,有个姓解的破鞋,是个傻逼。一直在有钱人圈里找对象。傻得够呛,睡过两次后,就问人家啥时候结婚,人家告诉她孩子都幼儿园大班了,她才失望地哭。谁知道是真哭还是假哭呢。女人即便是假哭,也和真的一样。女人是天底下最好的演员。人家也觉得白睡不够意思,就给她两百块钱,或者给她买件打折的衣裳。

“我们店里有个厨子,老婆年前得癌症死了,”我说,“哪天给你介绍介绍?”

她想了会儿,问:“多大岁数了?”

我说:“跟你年岁相仿。人真的厚道,就是胖点。”她眨着眼盯我,我就说:“厨子哪里有瘦的呢?”

她说:“我结婚是有条件的……”

我连忙说:“我知道。你要带着弟弟出嫁。我知道。”

她说:“奶奶死了,我再不管他,会饿死的。”

我说:“我先问问我们大厨,顺便说说你家的情况。”

她说:“哎,算了吧。问也白问。要是离婚了带着孩子改嫁,倒没人说啥。”

我说:“要是看上了你这个人,就将就将就呗。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再说你弟弟傻是傻了点,可吃饭知道上桌,拉屎知道蹲坑,也不偷鸡摸狗,是个好傻子呢。”

她快速地回头瞥了眼那个丑女孩,轻轻向我摇了摇头。我知道,她是怕丑女孩听见。她可真是个要强的人。

我说:“啥时候有空了,去我店里喝两盅?”

她就笑。

她能喝酒。我跟她就是喝酒认识的。也忘了谁带她去的。她不咋吭声,除了吃菜就是喝酒,喝的啤酒。那是我第一次遇到比我能喝酒的女孩。说实话跟她要手机号码时,我还有点害臊。她大大方方地给了我号码,然后掏出条手绢,擦了擦嘴唇,又掏出管口红涂抹。当朋友催促着快走时,我不禁拍了拍她肩膀,刚触摸到她的羊绒大衣,手指就被噼里啪啦电了下,酥酥的。

她说:“嫂子还好吧?还在开花店吗?”

我说:“半死不拉活。有个事干。不然天天躺家里琢磨咋收拾老爷们。”

她抿着嘴笑了:“你是看着老实。嫂子眼毒,晓得你花花肠子不少。”她的声音轻柔,也许有点感冒,听起来有点鼻音。

我说:“男人都一个德行。”

她说:“倒也不见得。”

我不知道说啥好了。我跟她睡觉,还是两三年前的事。就在我们火锅店里睡的。她嫌我身上有羊肉的膻味,我就用冷水浑身上下擦了个遍。那时刚入秋,擦完后冷得紧,只有把她搂住时,才暖和起来。像是抱着团棉花,晒了很久的棉花。我喜欢抱着晒了很久的棉花。那是我第一次跟别的女人过夜。我跟老婆说,跟哥们打麻将。一个男人如果没撒过谎,女人就会觉得他一辈子不会撒谎。那晚我睡得很香。她说我打呼噜响,怕我憋死,捅咕我半天,我只是翻了翻身。她走时,我给她拎了条羊腿,新鲜的,还滴着血。她没洗脸就走了,骑了辆半新不旧的黄色电动车。我把那条羊腿用细麻绳绑在后车架上,车轱辘转两圈,渍出的血就迸溅出一条红珠子。

她没问我结婚的事。那帮二货骗人。后来我们又睡过两回。我送了她一只羊头和两副羊下水。她说她弟弟稀罕吃羊腰子。我还给她包了很多孜然和胡椒粉、辣椒末。怕她半路洒了,特意揣进她的裤兜里。她的腿真瘦啊。

我说:“有啥事就打电话。”

她说:“到时候少麻烦不了大哥。”

我说:“回去后我问问我们大厨。看看他的意思。”

她笑了笑。笑得有点牵强。说实话,她老了。

我可能这辈子也忘不了,那几次,我都没戴套。本来我想出来的,她哽咽着按捺住我。我说怕怀孕。怀孕的话就麻烦了。她漫不经心地说,你怕啥,就是怀上了,也不知道是谁的。

她跟那个丑女孩一前一后走的。我记得她扭过身子朝我摆了摆手。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我给她结的账。四十五元,两碗麻辣烫,一碗云吞面,还有两块纯瘦的肉夹馍。

5月2日,晚上9:59,府城路12栋1号

打开门,我听到老婆又在打孩子。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打孩子的?我总是想不起来。反正只要孩子一写作业,一写错,她就跟孩子吼,吼着吼着就拽过那只秃了毛的扫炕笤帚,将孩子按在她粗壮的双腿上,使劲抽孩子的屁股。孩子脾气倔,我从来没听她哭过。打完了,老婆额头冒着汗喘粗气,孩子满面涨红,继续半站在桌前写作业。桌子有点高。这张桌子还是我上小学时我爸买的,先是我大哥在上面写作业,然后是二哥,再是三姐,最后是我。我妈很有规律地在二十年的时光里,生了四个孩子,像是老天爷给安排的,上一个跟下一个刚好隔五岁。我想这五年很重要,家里能省不少衣服。

我沒敢打扰老婆。我的脚步声很轻,我很壮,但是脚很小。推开地下室的房门,我轻轻走进去。关门的时候那条老弹簧又吱呀着叫了声。我站在黑暗中屏住呼吸。外面没动静。我才犹豫着拧开灯,顺着楼梯缓缓走下去。我走得很慢,小学时学课文,说双腿仿佛灌了铅,我现在的感觉便是如此。地下室很乱。地下室也许是一个家族,或者一个家庭的纪念馆和博物馆。我看到了那台缝纫机,飞人牌,我妈活着时常常俯在上面扎鞋垫。她手笨,但鞋垫扎得好。我们家男人的鞋子里,都会垫双牡丹图案的鞋垫。缝纫机那头是个轮椅,上锈了,我爸活着时,老坐在上面睡觉,腿上的那台收音机里,播放着单田芳的评书。那个樟木箱子上,放着的奖杯都是我大哥二哥的。他们都是学校里的高才生,人生的赢家,从小到大,他们的奖状贴满了墙壁,而运动会上的奖杯,都被我妈郑重地摆放在樟木箱子上。他们一个读的复旦,一个读的厦大,如今一个在广州,一个在深圳。我爸我妈死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拧开水龙头。水流很小,我耐心地搓洗着手指、脖颈、脸颊、耳朵和鼻子。我不想留下哪怕针尖大的血迹。我把那件电工服脱下来,浸泡在铝制澡盆里。这个澡盆也有三十多年了吧?反正我小的时候,我妈老把我按在里面搓泥球。我放了很多洗衣粉,要是被老婆看到,一定会叨叨半天。她在清洁队上班,每天戴着口罩清扫大街小巷,也许白天憋坏了,到了家里,她就像条疯狂的母狗不停吠叫。她长得瘦,可是嗓门高。我一直怀疑她喉咙里装了个高音喇叭,那是村支书最得力的助手和武器。她每天都吵,吵我没出息,在超市当保安,月工资才一千八;吵闺女是笨蛋,肯定是蠢猪托生,又能吃又能拉,就是不长脑子;吵我大哥我二哥是蛇蝎心肠,从来不惦记我这棵长歪了的蠢材;还吵啥呢?吵她妈抠,啥都舍不得给她,当姑娘时为他们家做牛做马,出了嫁就成了泼出的脏水,不管死活……反正她总有唠叨不完的话。如果哪天家里安静了,肯定是她死了。

她要是有解云锦半点好,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当这念头盘旋起来时,我猛地站了起来。我不停地在地下室不足十平方米的空间里走动,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我知道我很累,我不想走,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我边走边抽着香烟。我从来没觉得香烟这么苦。我抽了一支又一支,当我忍不住咳嗽起来时,我感觉到瀑布般的汗水流了下来。

我是从啥时候喜欢起解云锦的?忘了。我在超市里当了六年保安,年年被评为优秀。在当保安之前,我当过炼钢厂的车间工人,保险推销员,二手车代理商,汽车美容店工人……他们都说我勤快,肯吃苦,不飘虚。也许这是对一个窝囊男人最好的赞美了。我不是话多的人,见到熟人也只是点点头,如果我笑了,肯定是发工资了。我发现解云锦爱笑。她来超市时间不长,还不到一年。她每天都很忙,忙着朝每个顾客微笑,忙着说“欢迎惠顾”。我也忘了从啥时候留意起她的。也许人跟人熟络起来,就是靠眼缘吧。该下班的时候,我习惯从超市里买两瓶儿童酸奶,闺女最喜欢这个。每次结账我都专门从解云锦那个口。有时候她忙,人排出去好远,我就等。我有这个耐心。当她发现是我,常常夸一句:“你可真是个好爸爸。”每次听到这句话,我就像吃了桂花蜂蜜。我喜欢吃桂花蜂蜜。

后来我们熟了,常常结伴去吃晚饭。她最喜欢那家陈记肉夹馍。每次她都点碗云吞面,然后打包两个肉夹馍。她吃完的模样也好看。她干啥都好看。我想哪怕她蹲在马桶上,也会很好看。她不爱说话,吃东西没有声音,像只猫。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她要是发觉了,就说:“老王,你的眼睛老实点,瞎瞅啥。”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是笑着的,眼睛弯弯的,月牙似的,鼻子皱一皱,小虎牙露出来。她的虎牙不明显,也许只有我注意到了。有时她会说:“你老这样看我,会把我看化了。”我说:“你是雪人吗,还怕融化。”她说:“你是个正经人,可不能这样油腔滑调的。”后来我再也没跟她开过玩笑。在她眼里,我就是个异性机器人。这样挺好。那时我真的觉得,这样挺好。

我又把那双回力牌球鞋脱下来,泡在洗衣粉水里搓洗。我不知道上面是否也有血渍。我要把一切都清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就仿佛,我从来没去过解云锦家。

发工资了,我会给解云锦买点小礼物,一开始是三十块钱的洗面奶,处理打折的那种。她没要。后来我就买贵一点的洗面霜,七八十块钱的,她也不要。她说你这是干吗?我们是朋友,不要弄得那么庸俗。我问她,是嫌我的礼物便宜吗?她歪着头说,你要是这么想,以后就不用搭理我了。她歪着头讲话的模样特别美。她无论做什么事情,说什么话,都美。

有次喝多了,我仗着酒胆跟她说,我喜欢她。她沉默了很久,说:“你老婆不挺好吗?真心实意跟你过日子,可不能辜负人家。”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眨都没眨。

“你咋还没回来?”老婆在手机里嚷道,“今天不值夜班啊!”

我当然不能告诉她,我其实就在地下室,我就在地下室用水冲洗着一些痕迹。一些可能根本清洗不掉的痕迹。解云锦拒绝了我。这并不代表她不喜欢我。反正当时我是这么想的。我喜欢看她的背影,看着她走路,看着她骑车时头发被风吹得很乱。我跟踪过她很多次。我很后悔我看到的。这个世界总是呈现给我们一部分真相,可我们永远不知足,当我们迫不及待地揭开所有谜底时,才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是在小心翼翼地保护我们。我也跟踪过那些跟她回家的男人。那些男人,有老的,有少的,有俊的,有丑的,有当官的,也有大老板,总之,如果列个名单,你会发现,解云锦是个荤素不忌的女人,或者说,解云锦是个婊子。

婊子。婊子!婊子!操你妈的婊子!

那次,我喝了酒,跟她回了家。她发现是我时,一点都不惊讶。她放我进了屋,给我沏茶,洗水果。她一句话都没说,静静地用火柴给我点烟。当烟雾缭绕时她柔声说道:“你是个好人。”也许后面她还想说什么,但是我没给她机会……她一直没有吭声,只是当我快出来时,她说,不要弄里面……当我们重新坐在沙发上喝茶时,她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想问为什么,但是我没听到我说话。她又说:“好好跟你老婆过日子。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她郑重地注视着我,可我知道她说的是假话。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跟我出去吃过饭,也没收过我送的小礼物,看到结账的人是我时,她的笑容会凝固……她知道我有多难受吗!她知道我常常用刀子偷偷割自己的胳膊吗?!她知道我常常在梦里跟她接吻吗?!她什么都不知道!说实话,我更想干掉那些跟她回家的男人!可是那些男人太多了,不是有钱就是有势……

“我马上就回,”我跟我老婆说,“吃了点消夜。”

当我将一切该清洗的都清洗干净时,我觉得自己愚蠢至极。我应该换身新衣裳,将旧衣裳找个地方扔掉,要么是河里,要么是垃圾场,或者找块荒地烧掉。这个世界,最怕被人发现的就是一些秘密的痕迹。我有点灰颓。我想我还是先洗个澡,睡一觉吧。等我醒过来,就能在网上看到新闻了。没人能发现是我干的。我有一个月没联系过她了,她租的那间房子附近没有摄像头,也没有别的房客。婊子怎么会住在闹市区呢。婊子一般都比别的女人聪明,比如我老婆这样的。

我关了灯,锁上地下室的门,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老婆也许打孩子打累了,屋内安静又冷清。我甚至能听到老婆在卧室喘息的声音。她有干燥性鼻炎和花粉过敏症,每到這个季节,都会时不时地打喷嚏,伴有呼吸困难。闺女见到我,立马欢呼了起来。也许在她眼里,我就是拯救她的上帝吧。她身上有股奶香。我紧紧地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毛茸茸的玩具。当她夸张地亲吻着我的额头时,我的眼泪忽然就滚了出来。我猛然想起这个难忘的黑夜,这个黑夜所有的细枝末节:我用我爸留下来的那把生锈的钳子掐了解云锦家的电线和电话线,在蔷薇花丛里撒了泡尿,然后一点一点蹭进她的床板下面。我在床板下躺了多久?我也不记得,我闭着眼睛,耳朵里是血流动的声响,还有我的右手大拇指不停蹭水果刀刀刃的声响……当窸窸窣窣的开门声传来时,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这口气也许过于悠长,我唯恐自己咳嗽,赶紧从兜里掏出两粒花生米,细细地咀嚼起来。在灰尘和豆香味弥漫开去时,我终于听到了高跟鞋敲打水泥地面的清脆声音,我也终于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越来越浓的香水味。

那一刻,我觉得难过极了。

责任编辑.杜小烨

张楚,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杂志发表过小说,出版小说集《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在云落》《中年妇女恋爱史》等。现为天津作协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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