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杨志:失败的英雄需要的不是同情
2020-07-30张惠
张惠
如果不是课前的一次备课,我对《水浒传》的讲述本来应该是另外一个样子!
那天我准备带学生精读的篇目是《智取生辰纲》,我认为那是《水浒传》中极其精彩的篇章之一。而且主人公杨志还刚好符合了两种类型——“智斗”类型和“末路”类型。
智斗型故事,智者与傻瓜斗是没有意思的,势必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才好看。这篇《智取生辰纲》里的“智多星”吴用,满腹经纶,通晓六韬三略,足智多谋;时常以诸葛亮自比,道号“加亮先生”。但他的对手杨志不但精明,还相当警惕。在押送生辰纲时,他知道现在世道不太平,所以假扮商队,把礼物装在担子里,让士兵扮成挑夫,自己也扮成生意人,不引人注目。也知道黄泥岗这里不会安全,于是就制止手下人买酒:“到来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金圣叹评点,文子生校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所以吴用怎么骗过杨志,就是一场心理战了。吴用、晁盖、公孙胜、刘唐和三阮一伙扮成贩枣子客人,见到杨志等人先惊慌失措问是不是歹人,扮猪吃老虎消除杨志等人的戒心。白胜扮作卖酒汉子担酒来卖,吴用等人故意当面买来吃,喝完一桶酒后,刘唐又从另一桶里偷酒喝,这是故意做给杨志看,让他们死心塌地。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蒙汗药来,抖在瓢里,又来舀酒,把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假意也来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来,把药酒倒回桶里。杨志寻思道:“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们半日,胡乱容他买碗吃罢。”终于上了连环圈套,被麻翻在地,眼睁睁地看着吴用七人都把这生辰纲金珠宝贝装了去,只是起不来,挣不动,说不的。
至于“末路”,杨志也够悲催。他本是杨家将后人,信奉“边庭上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早年曾应武举,官至殿司制使官。后押送花石纲,却在黄河里翻船失陷,不敢回京赴命,只得避难江湖。裘敝金尽,不得已插标卖刀。“杨志卖刀”与“秦琼卖马”几乎成了英雄失路的代名词。好容易受命梁中书,差押生辰纲,又尽被劫去,杨志万念俱灰,“如今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待走哪里去?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撩衣破步,望着黄泥冈下便跳。
如果用现代语言来讲,杨志就是不但遇见了神一样的对手,还搭配了猪一样的队友。那愚昧的军汉,蠢笨的虞候,颟顸的老都管,不听他炎日赶路以避盗贼的正确主张,不理会他不要买酒的真知灼见,动不动撂挑子、摆脸色,无一不是死死拉着杨志的后腿,把他拖到失败的深渊里去。
当然,我也会谈谈《水浒传》的评点者金圣叹。他因为“哭庙案”被杀,临刑前笑道“砍头,痛事也;喝酒,快事也,砍头前喝酒,痛快痛快”。儿子送别他,他还出一个上联“莲(怜)子心中苦”要儿子对,儿子哽咽无法作对,他说:“我替你对了吧。梨(离)儿腹内酸。”还故作机密说有一要事要传于儿子,其子屏息以待,他却道:“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大有火腿滋味,此法一传,我无遗憾矣。”(一说是“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见孙俊毅、姜晋编著《酒趣》,苏州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真是要把幽默进行到底了。不过,人到极其无可奈何的时候,往往会生出这种比悲号更为沉痛的滑稽感。
在四大名著《水滸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的评点者中,金圣叹是最有参与感的。即使脂砚斋和曹雪芹同时,甚至也参与了《红楼梦》的修订,比如他因为秦可卿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事。删了多少呢?他又在一处眉批中说:“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曹雪芹著、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但起码脂砚斋还是很明确自己评点者的身份的,他对原著的干预也要通过曹雪芹来完成,而且是对原著部分地予以删减。在他之前的金圣叹可算是大刀阔斧了,因为不满《水浒传》的结局,他干脆“腰斩”了《水浒》——把全书终止于梁山泊英雄聚义,而把招安及以后情节一概删却。为了完结此书,他加上了一个“惊噩梦”的尾巴。他写卢俊义与众人聚义后,大醉归帐,夜得一梦,梦见一个自称嵇康的人,“手挽宝弓”,前来剿捕。卢俊义在梦中挣扎不得,被打伤捉去。宋江等用苦肉计救他,一齐自缚投案,请求招安,被嵇康斥骂一通,全部处斩。卢俊义魂不附体,见堂上悬一匾,上书“天下太平”(《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
所以,金圣叹实际上“改写”了《水浒传》,形成了一个新的版本——“金圣叹批评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它于明崇祯十四年由贯华堂刊刻,所以也称“贯华堂本”。当然他的评点如此高妙,以至于清代近三百年间,市面上流行的《水浒传》大多是此本,夸张一点讲就是“此本一出,他本尽废”(陈洪《金圣叹传》[增订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
但是金圣叹不承认他对文本动了手脚,而是狡狯地宣称他得到了施耐庵原作的“古本”。所以我觉得开创这个手法的金圣叹简直成了晚清民国某些新小说家或者翻译小说家的鼻祖,他们也常常故作惊人地声称自己得到了某种“古本”。
他对《水浒传》,甚至一百零八位好汉的态度都是很矛盾的,从艺术上,他极其喜爱;但回到现实世界里,他又觉得他们是乱臣贼子,势必诛之而后快。这其实是金圣叹一贯的思想。顺治十七年,苏州吴县新任县令任维初一面以严刑催交赋税,杖毙一人,一面大举盗卖官米,中饱私囊。吴中百姓不堪其苦。以金圣叹为首的几个秀才,因同情农民的遭遇,写了“揭帖”到文庙中的先圣牌位面前痛哭流涕,发泄自己的怨恨与牢骚。然而,秀才们哭庙之际正值顺治帝驾崩之时,当时皇帝逝世的哀诏已然到达苏州,秀才们的举动被认为是触犯了顺治帝的灵位,犯下了大不敬之罪,金圣叹与诸生因此被捕,“不分首从斩决”。这就是与“通海案”“江南奏销案”合称“江南三大案”的“哭庙案”(孙中旺编《金圣叹研究资料汇编》,广陵书社2007年版)。恐怕金圣叹直到死,都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忠直的,所为也尽是正义、忠直之事。所以他就是批书,也见不得乱臣贼子,所以要把他们尽数杀了。但是偏偏,金圣叹所尽忠的朝廷判了他自己的死罪。金圣叹在谈到自己为何“腰斩”《水浒》加上一个“惊噩梦”的尾巴:“晁盖七人以梦始,宋江、卢俊义一百八人以梦终,皆极大章法。”(《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他认为,人生既已如梦,写人生的文学作品自当如梦,作品乃虚构成文,尤应突出梦幻的意味。他走向自己匪夷所思的死亡时,或许怀抱同样无力、无奈的虚幻和荒诞。
他在评点上是很有功力的,他总结出的种种“背面敷粉”“草蛇灰线”等等手法都被后代评点者继承。但我认为,即使再饶上一个《金瓶梅》的评点者张竹坡,金圣叹也应该算是最有鲜明个人特色的。后人学到了他的手法,却无法学到他的眼光、热情和“代入感”。比如,在描述两人电光石火之间的打斗,大概只能通过现代电影的“特写”和“平行蒙太奇”这些技巧来表现,但是《水浒传》其实已经有了类似的手法,金圣叹注意到并指出了这一点。其次,《水浒传》他不但是全文点评,对于他特别喜欢的章节,金圣叹恨不得句句点评,字字点评。再次,他就像一个随行的解说员,步步跟随书中人物,渲染环境,点明意义。如谈到武松打虎,“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金夹批:骇人之景。我当此时,便没虎来,也要大哭。】他的热情和“代入感”和他的经历直接相关。他十一岁,身体时时有小病。病中以读《水浒》自娱,无晨无夜不在怀抱者,于《水浒传》可谓无间矣。“吾犹自记十一岁读《水浒》后,便有于书无所不窥之势。”认为“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严羽《沧浪诗话》曾云:“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不得不说,金圣叹是一个奇才、偏才,说他是奇才,是因为他的入学之门是一本小说,而也能取得很高的成就,他临行前的幽默之语也属此类。说他是偏才,是因为他对于文化、政治、生活之间的联系似乎没有比较全面和完整的认识,以至于不能审时度势,全身远害。
我本来准备这么讲,觉得作为一个传统型的老师,这么讲算得上是不过不失了吧,所以一开始还美滋滋的。但是课前,虽然自觉对《智取生辰纲》已经是熟极而流了,我还是习惯性地又扫视了一遍。可就是这一遍,我一下冷汗全下来了。文字还是那些文字,但我的感觉和认识怎么和十几岁时完全不同了?!杨志应该难辞其咎!
迅速地定定神,我觉得我会从三个关键词来重新给学生讲述这件事。
一、 沟通。杨志作为一个上级,尽管他智高一筹,他却没有跟他的下级——军汉们好好解释为什么他要求这样做而不是那样做,他只是下命令,而一旦他们没有执行,他的方法是开口就骂,抬手就打,造成了下级的不解怨恨,离心离德。
二、 尊重。杨志作为一个下级,对于老都管实际上是看不起的。因为杨志出身高贵,是杨家将的后人,而老都管只是梁中书家的奶公。但杨志没有意识到,老都管这次跟随前来,是代表梁中书的。杨志这种托大的作风,且不说那些军汉和虞候不满,进而影响了他们的积极性,就算杨志成功地押运了生辰纲,他对老都管的得罪也给他的未来埋下了隐患。
三、 合作。杨志忘了,不管这些军汉、虞候、老都管多么愚昧、蠢笨、颟顸,令人失望,但是现在他们是一个团队了,而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成功地把生辰纲运送到东京太师府!这也是一场“把信带给加西亚”之旅啊,哪怕不知道加西亚是谁,在哪,但是正是能够完成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才是真正的优秀和卓越啊。在这个大前提下,杨志不仅要对外防范,也要对内斡旋,上下一心,众志成城,那么,即使吴用这些神一样的对手运用心理战,又有何隙可入呢?
在《智取生辰纲》的最后,准备跳崖的杨志没有死,这一步是对的,我希望我的学生也记住,哪怕再惨痛的失败,只要不死,就还有翻盘的机会!所以永远不要自杀,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但是还有一步,杨志没有做对。《水浒傳》里有一句套话“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通常用在书中人物“险些儿死无葬身之地”的危险之前。但是我觉得,看得见的危险是危险,看不见的危险更是危险啊!对于杨志来说,自始至终,他没有认识到自己性格上的弱点,以至于似乎处处碰壁。不要说之前的花石纲翻船,卖刀,生辰纲被劫,就算到了梁山上,他的排名也是第十七,从个人角度初看来是不合理。因为和武松相比,武松都是第十四位,而杨志却只是第十七位。论武力,武松仅仅是打过一只虎,但杨志却是能跟林冲战个平手的人物。论出身,武松仅为县刑警队长,而杨志却是名门杨家将的后代,本人曾担任过政府军团、营级军官。就连当时在二龙山,杨志的位次也是在武松之前。所以,有人认为杨志的这个排名让人有些不解。但是我想,这个排名和他性格上的弱点恐怕也不无关系,不能很好地沟通、尊重、合作的话,就算出身高,武艺强,也会常常所遇不尽人意。所以,我多么希望,也有一位说书人,能够点醒杨志啊!因为失败的英雄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查漏补缺,东山再起。
在我看来,那些能够抵御岁月冲刷流传至今的经典名著,必然是里面蕴含了一些深刻而沉痛的道理(这一点,即使是《金瓶梅》也不例外,因为它要说的是“酒色财气”对人自身和家业的戕害),对于这一点,有的作者有这个自觉,比如《红楼梦》,曹雪芹认为“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红楼梦脂评汇校本》)。有的作者没有这个自觉,他只是觉得这些事件可惊可叹,所以写去作奇谈。但是,他虽然没有这种大能力揭示,但这些深刻而沉痛的道理是保存在他记录的文献中,于是德国康茨坦斯大学文艺学教授尧斯(Hans Robert Jauss)“接受美学”就大有用武之地,作者没有说出,或者没有意识到的种种意蕴,读者帮他发掘出来。正是一代代读者的召唤,用自己的审美经验参与了作品的理解和再理解,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再创造,名著才能常读常新,才能如此杰出。
诚然,小说的地位逊于历史多矣,原因之一大概就在于“小道”“小言”,不能镜鉴古今,明辨得失,实际上,就是史传,也大概司马迁有特别的自觉,他认真地指出了项羽“匹夫之勇,妇人之仁”的性格弱点,喜欢杀戮以至丧失天下民心,吝于赏赐而不获将士拥戴。那是因为他特别喜欢项羽,多么希望项羽没有自杀而能察纳雅言,覆而再起。那么,我们又何妨以历史的眼光来读小说,读出那些深刻而沉痛的道理,读出一部部作为接受史的《水浒传》《红楼梦》?
(作者单位:深圳大学饶宗颐文化研究院 香港珠海学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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