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作为叛逆和幻灭的表象
——对孙悟空和贾宝玉的一种解读 (下)
2020-07-30苏祖祥
苏祖祥
三、边缘、中心的演变
如果说孙悟空叛逆的出发点是对 “势”的否弃,那么其叛逆的落脚点则是对 “势”的皈依。这就是说悟空的取经历程完成了由边缘到中心的转变。这一转变过程是神性和反抗性逐渐消失、世俗性和妥协性逐渐增强的过程: “西游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寻找完美世界的长征。孙悟空最终被整合到这一由神佛一手操纵的乌托邦游戏中来,是这出戏最悲哀的地方。” (王怡语)
首先我们来看西游取经的出发点。认识到本土文化的缺陷后,希望引进更多的异质文化来激活这种文化,无论是如来、观音,还是本土文化的体现者唐太宗,以此为初衷,都是令人称许的明智之举。但“这一个宗教 (即佛教)把 ‘最高的’和‘绝对的’——上帝——认为是虚无,把鄙视个性、弃绝人生,当做是最完美的成就” 【黑格尔: 《历史哲学》,转引自何兆武、柳卸林主编: 《中国印象》 (上),广西师大2001年4月版,第185页】。如此一来,本土文化和外来文化在 “鄙视个性”这一点上找到了契合点,产生了融合儒、道、释的 “庄禅”思想,然而 “禅宗的方便法门彻底勾销了印度佛教具有宗教价值形态的差异性规定,为腐化、愚蠢、滥情、荒淫大开方便之门,这就是庄玄精神对印度佛学的‘伟大’改造”。 (刘小枫语)不管是从感性的直觉,还是从理性的高度,吴承恩都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以宏大庄严的叙事风格为表,以谐谑反讽的喜剧方式为里,彻底消解了西游取经的神圣性。
在取经队伍中,唐僧是最具献身精神的虔诚者,然而细加琢磨,便不由人对唐三藏取经的形而上意义产生一些疑问。出发取经时,玄奖的表态和谈心颇能说明问题:“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大抵是受王恩宠,不得不尽忠报国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难定。”从这话里看不出拯万民于水火、度黎民出苦海的意思,倒像是 “文死谏,武死战”的另一种版本。后来他总爱自称御弟,也似乎表明唐僧以攀上阔亲戚为荣的心理。如此说来,唐僧对世俗王权顶礼膜拜的程度并不比红尘中人轻,取经的终极意义因此也要大打折扣。
孙悟空的西游历程更是意味深长。从唐僧揭去金字压帖起,悟空就有非常明确的现实利益的考虑。他知道: “往西方拜佛,功成后自有好处”;也听得进龙王的劝告:“你若不保唐僧,不尽勤劳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休想得成正果。”虽然他后来还有回花果山去自由自在的想法和行为,但到底还是成为取经队伍中的中坚力量。一路降妖除魔,使他认识到后台力量的巨大好处,也愈发认识到得成正果的重要性。真正被悟空翦灭的妖魔很少,而且这些妖魔通常是没有背景和后台的野狐禅;大多数妖魔要么是佛界要么是道家的奴仆、坐骑或宠物,他们在法力上往往比悟空高,待悟空借助外力行将击杀妖魔时,法力无边、势力强大的靠山与悟空打两个哈哈,就轻轻松松地领走了那些为非作歹的妖魔。在看穿了这套戏法的真相后,悟空已经完全失去了先前的嫉恶如仇,不知不觉中认同了这一套游戏规则。悟空虽然也曾以半真半假的口吻表达过自己对佛魔一体的疑问: “是菩萨变妖精还是妖精变菩萨?”然而对菩萨的质疑和轻慢逐渐消失。以悟空的颖悟,他应该看穿了恶浊与虚妄,但他不去深究这些,只是以执着取经这件事本身和修成正果作为自己的最高纲领,过程的意义、切身的利益和猴性的贪玩遮蔽了取经的终极色彩。特别耐人寻味的是,悟空上天入地,翻江倒海,成了一个左右逢源、得心应手、八面玲珑的能人。就这样,随着取经事业的发展,悟空完成了由边缘向中心的转变,在神、道、佛、仙、妖、魔共同搭建的平台上纵横驰骋、大有作为,他越来越喜欢上了西游取经这件事本身,并借此打通各路关节,结交各路神佛,卖下无边人情,留足无穷后路,为自己得成正果积攒下一份又一份本钱。先前大闹天宫图的是什么?不就是神通广大、左右逢源吗?在犯下弥天大罪之后,佛祖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还给自己改过自新的机会,眼看即可跻身于精英阶层和上流社会,成为分肥集团中的一员,此生夫复何求?如果说在唐僧揭去金字压帖时,悟空跟随唐僧取经是一半感恩、一半无奈的话,那么现在则是乐此不疲,心甘情愿,全心全意。如此说来,释、道联军不仅在形体上收编悟空,而且在精神上使悟空屈服,显示出无与伦比的黑洞性质——即使是天生异禀、无根无柢的孙悟空,也无法从这种魔力中逃逸出来。随着佛道世界行为准则的渐染,悟空的灵性被戕贼殆尽,再次上演了历史上相似的一幕。“这部历史,在大部分上还是非历史的,因为它只是重复着那终古相同的庄严的毁灭。那个新生的东西,凭借勇敢、力量、宽大,取得了先前的专制威仪所占的地位,随后却又走上了衰退的老圈子。这里所谓衰退,并不是真正的衰退,因为在这一切不息的变化中,还没有任何的进展。” 【黑格尔: 《历史哲学》,转引自何兆武、柳卸林主编 《中国印象》 (上),广西师大2001年4月版,第179页】由此我也悟出严复 “觉今是而昨非”,狂人在收起狂性后即去候补赴任的原因之所在了。
如果说孙悟空是个充满喜剧色彩的成功人士的话,那么贾宝玉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人物。贾宝玉极力要摆脱的是那种众星捧月的中心地位,尽量地让自己与被边缘化的女儿们在一起,感受并分担她们的喜怒哀乐。他透过钟鸣鼎食、诗礼簪缨、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表象,看到了无边苦厄、虚幻茫漠、诡秘怪异正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逼向毁灭的境地。难怪他在听到“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时为之心痛欲绝。他对身处的世界有着清醒的认识,因此他的远离中心、走向边缘的努力是一种自觉的行为。远离中心世界意味着放弃看上去正确无比的意识形态和被普遍接受的行为准则。在宝玉的眼里,至高无上的 《四书》是陈腐不堪的 “酸语”,热心仕途经济的官迷是 “禄蠢”, “文死谏,武死战”的君臣大义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以男性为中心的男尊女卑的世界不具任何合情性、合理性、合法性、合道德性、合目的性;寡廉鲜耻、尔虞我诈、背信弃义成为官场和社交场合的准则,一本正经说假话、道貌岸然扮高尚成为彼此之间心知肚明的事,弄虚作假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言语的非理性、非逻辑性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所有的这一切都昭示着:这个中心世界的大厦正在忽喇喇地倾倒。然而却只有宝玉、黛玉和警幻仙姑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处在中心世界的那些人,从面目模糊的北静王到贾敬、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人,或沉迷于巫术式的炼丹之中,以求全身保命,永享荣华富贵;或沉迷于声色犬马之中,为此不惜夺人性命,软硬兼施;或孜孜于功名利禄,为维护中心世界左支右绌,心力交瘁,但就是不能认识到病入膏盲的中心世界已沉疴难起。暗箱操作和阴谋诡计等诸多非理性、非逻辑的因素,使得诡秘怪异、虚妄无稽成为中心世界的常客,黍离之悲、盛衰无常、兴废无凭、更替不定、世事难料、人生叵测的喟叹从一代又一代骚人墨客那里,接力棒似的往下传递。理性、逻辑的缺席导致人性、秩序的缺席,并进而导致话语意义的缺席,正如黑格尔指出的那样: “中国的语言是那样的不确定,没有联接词,没有格、位的变化,只是一个一个的字并列着。所以中文里面的规定 (或概念)停留在无规定 (或无确定性)之中。” 【黑格尔: 《哲学史讲演录》 (一),转引自何兆武、柳卸林主编 《中国印象》 (上),广西师大2001年4月版,第201页】这就是 “只有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荣国府和宁国府的真实写照。与这个脏污淫秽的中心世界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边缘化的女儿们所居住的具有乌托邦色彩的大观园里,真善美还有一席之地。她们结社吟诗,纵情联句,挥毫泼墨,谈禅论道,情感丰富,真切动人。曹雪芹似乎故意遮蔽了宝玉的男性特征,使得他能够以自己独到的眼光审视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对这两个世界的认识越深入,他就越是绝意于仕途经济,绝意于中心世界,也越发让他把自己全部的情和爱,和着诗,和着泪,和着烟,和着灰,毫无保留地倾洒到大观园里。尽管来自青埂 (情根)峰下的石兄如此痴情,然而无边的暗夜很快就吞噬了这个有着乌托邦色彩的大观园。
四、结局不同的幻灭
以轻快谐谑的喜剧方式颠覆神圣庄严的佛道世界,以凝重哀婉的悲剧方式直面创深痛巨的现实世界,是吴承恩和曹雪芹的两种不同的智慧形式。
取经的壮举在唐僧一口一个“臣僧”、一口一个 “主公”的上奏声中收场。俗界意义上的成功之后,是佛界的 “加升大职正果”:前世因 “不听说法” “轻慢大教”而被贬下界的唐僧被加升为旃檀功德佛, “隐恶扬善” “炼魔降怪”“全始全终”的孙悟空被加升为斗战胜佛,猪八戒被封为净坛使者,沙僧被封为金身罗汉,白龙马被封为八部天龙马。在瑞霭纷纭、祥云普照的背后有几个耐人寻味的细节。第一个细节是——孙悟空向如来告状时嚷道: “阿傩、伽叶掯财不遂,通同作弊,故意将无字的白纸本儿教我们拿去,我们拿他去何用!”佛祖笑道: “你且休嚷,他两个向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黄金米粒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由此看来,阿傩、伽叶向唐僧索要人事,是得到了如来的支持和批准的;佛家保佑生者、超脱亡灵也不再具有任何形而上的终极色彩,只不过是一种买卖关系而已;如来在指斥东土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时,他所治下的极乐世界照样有贪、诳、欺、诈——就这样,麒麟的马脚在一个看似不经意的细节中暴露无遗,一切的冠冕堂皇、神圣庄严的背后是滑稽可笑,市侩狡狯。另外一个细节是八戒见唐僧和悟空成佛而自己只是净坛使者,因而向如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时,如来道: “因汝口壮身慵,食肠宽大。盖天下四大部洲,瞻仰吾教者甚多,凡诸佛事,教汝净坛,乃是个有受用的品级,如何不好!”如来此言如果不是话语策略便是实际情况,换言之,如来不是采取愚弄哄骗八戒的愚民政策,便是公然支持八戒向信徒索要人事,或者二者兼而有之。还有一个细节是悟空要唐僧念个松箍儿咒,不再掯勒他。联系八戒不满自己是净坛使者来看,悟空和八戒并没有因为功德圆满、修成正果而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话语习惯,也就是说并没有发生本质性的变化。然而就是由唐僧、悟空、八戒、沙僧这样的人物组成了整个佛教世界。可以想见,指望他们去救苦救难、普渡众生,是一件多么虚妄的事。
宝玉最后的结局,据脂砚斋注解,继 “狱神庙” “茜雪探监”“醉金刚仗义”之后,就是悬崖撒手、皈依佛门。如果说吴承恩是以庄谐杂出的方式让悟空以成功者的身份皈依佛门,并进而不动声色地尽显佛门的虚诞、荒唐,那么曹雪芹则是以死灰槁木的心情注视着宝玉遁入空门,并以这种决绝果毅的方式来给这个 “大荒”、 “无稽”的时空证伪。本就颖异聪慧的宝玉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变故后,对虚妄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梦里不知身是客”, “错把他乡作故乡”,原来自己所经历的不过是南柯一梦。其实,身处梦境的又何止他一人呢?从王公贵族、达官贵人到失意文人、贩夫走卒,谁又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运呢?非历史的大手何尝不是在播弄每一个人呢?无所附丽、无所敬畏的人们,把自己对虚妄的感受一一诉诸后世: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兮虞兮可奈何”; “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穷途而泣”, “死便葬我”;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命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身似已灰之木,心如不系之舟”; “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相逢莫问人间事,故国伤心只泪流”; “死辱片时痛,生辱长年羞”;“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 “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一曲又一曲挽歌绵延不绝,一出又一出悲剧令人心碎。无力回天、泪尽情竭的宝玉——这个集千古灵秀于一身的精灵——在经历了“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大彻大悟后,如同一缕在黑暗中穿行的幽光,最终幻灭于苦寂而迷狂的黑洞里。
纵观两位石兄的幻灭结局,不由人嘘唏不已,感慨再三。悟空以妥协的方式认同既有秩序,是对自己先前叛逆精神的一种背弃。妥协和背弃在世俗的意义上意味着成功,在精神的层面上却意味着幻灭,意味着他所挑战的对象缺乏自我更新能力,并因此陷入一地鸡毛的琐碎平庸的状态之中,意味对优秀、敏锐的精英的戕残。宝玉倒是坚持了自己的理想,而且愈到后来愈是摒弃了贵介公子的轻薄骄狂之气,然而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厦尚且将倾,他又焉能幸免幻灭的命运?作为一个敏感的精灵,作为一个时代和民族的先知先觉,自己的情和爱是那样的微薄乏力,无济于事,就像一滴水之于浩翰无边的沙漠那样,他也只有以 “悬崖撒手”来寄托自己的一腔幽愤了。
当 “思想走投无路的时候”(任不寐语),当明白显豁被幽微曲折取代的时候,当一次又一次回到原初、一次又一次推倒重来的时候,当一句话可以讲清却被迫用一万句话然而仍然无法说清的时候,当先知先觉只能寄托一腔孤愤的时候,我们应该记起这句话: “To be or not to be, this is the question.”(生存还是毁灭,这的确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