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鸡”碰瓷

丁秀红

这天上午，古董小贩余前没费多大劲，用八十元钱就淘到一个明朝的鼻烟壶，估计转手就是几千或者几万元。他心里一高兴，手劲就加大了，三轮车便开得风驰电掣。车子行驶到一个村边，突然嘭的一声，一个物件从天而降，砸到他的车头上。余前吓了一跳，赶紧停下车查看，一只七八斤重的大公鸡血糊糊地躺在车轮下，看样子是撞晕后掉到地上又被前轮碾轧……

余前正不知所措，突然从就近墙角闪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光头汉子，对着余前咄咄逼人地吼道：“怎么开的车？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被你要了命！”

余前说：“这不能怪我，我正常行驶，它飞到我的车头上了……”

“怎么不怪你？是你车速太快惊吓到它的。”说着话，光头向前跨了两步，把三轮车的钥匙拔了下来。

余前没了话说，只想息事宁人：“这位大哥，有事好商量。这只鸡值多少钱，我赔。”

光头汉子说：“说得轻巧。”然后朝路边一个院落喊道：“张奶奶，张奶奶，你家的宝贝大公鸡被人撞死了……”

很快从院子里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她弯下腰抓起地上的死公鸡，搂在怀里，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很快，又有不少村民闻声陆续围了上来。余前感觉到了面临的麻烦，必须快刀斩乱麻，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俯下身来，对老太太说：“大娘，鸡已经死了，我赔你钱。”

光头汉子接过话说：“算你识相。现在咱就扒拉一下该赔多少钱。这鸡可是张奶奶的精神支柱。几年前她儿子掉到河里淹死了，买了这只公鸡扔到水里替换儿子的冤魂。當时把它绑了爪子扔下水，它不但淹不死，还挣扎着扑棱到岸上。如此三番后，张奶奶觉得这是善良的儿子在显灵——他已经死了，不能再搭上一只无辜公鸡的命。老人家流着泪将它抱回家养着，就当亲人一样的。如今公鸡没了，这不要了老人家的命？还有，它是我们全村的种鸡。几十户人家，每家至少十几只母鸡。母鸡下了蛋再孵出一群小鸡。鸡生蛋，蛋生鸡，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这公鸡一死，母鸡下的蛋就成了石蛋，就孵不出小鸡来。我们全村的损失有多大？你知道它有多大年龄了吗？看它的小蹬爪，有你的小拇指粗细，起码也得十几年的时间……”

余前听着听着，脑袋都大了。他想起了八年前经历的一幕。那时他骑着三轮走街串巷收破烂，有一天，邻村的王二毛、李三怀找到他，说要高价雇他的三轮车拉点东西。余前收破烂，每天弄好了也只能赚个三十四十的，哪里见过这么多钱？于是，他就跟着二人去了。二人雇佣他把一些半新不旧、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盆盆罐罐、瓶瓶碗碗拉到火车站不远处的一个小吃店边上，摆几张破桌子，罩上红布，然后把这些破烂儿摆放在上面。他奇怪地问：“就这些破玩意儿也能卖钱？”王二毛没好气地说：“咱这东西不但能赚钱，还能赚大钱。不信，你就等着瞧。”

活儿干完了，他便要离开，这二人却拉着他不放，说要和他长期合作。除了每天二百元工钱，买卖好还有分红。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既没有危险，又不用出大力，还能赚大钱，岂能不答应？

他们把这些破旧的玩意儿摆好后，在案子下面做了机关，一旦有人靠近，就拉动绳子，案子上的瓷器就掉在地上摔碎，他们就借此讹人。一起少则三五百，多则五六千。其中有两口子被讹了三万多。当时，王二毛和李三怀逼着那男人拿钱。男人说没有钱，他们便动手搜身。他们从男人的腰里搜出了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竟有三万多元。王二毛得意地说：“没有钱？这是什么？将就这些吧。就这点钱距我的本钱还远着呢。算了，今天就发发善心。”男子见状，先是跪下求饶：“老板老板，求求你们了。我老婆肺癌晚期，好容易借了这些钱到省城医院去给她治病。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李三怀说：“别给脸不要脸，找不自在。识相的赶紧滚蛋！”女的面对凶神恶煞的二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一边流泪。余前见此情景，就悄悄地劝二人说：“算了吧。看这女的面黄肌瘦的肯定病得不轻……”

话没说完，就被李三怀推到一边，说：“当好人就滚一边去。这种人我见多了。不是看病就是上学，理由多着呢。”男子见求告无门，便起身不顾一切去夺自己的钱包。这二人恼羞成怒，丧心病狂地对男的大打出手。男的被打倒在地，这二人还不肯罢手，继续对他拳打脚踢。女人见状，不顾一切地向前护住丈夫，哭着说：“钱不要了。你要是被打死了咱娘怎么办？我这病反正也治不好了，咱们回家。”男人见实在是没有办法，便停止了争夺。

余前再也不愿意跟着这二人干这丧尽天良的事，就离开了。事后他越想越觉得不是个事，就这样继续放任二人危害一方，良心上受到谴责。于是举报了这二人罪恶的行径，把他们送进了监狱……

余前意识到，今天自己这是遇到借机（鸡）碰瓷的了。他是过来人，知道遇到这种事，无理可讲，只有报警。他拿出手机说：“一只鸡钱算不了什么，就是你们要我赔偿十只鸡钱，我也认了。但是，像你说的赔偿法，我没法接受，也赔不起。这样吧，我报警，让警察来处理……”

他话还没说完，手机就被光头一把夺了过去。此刻，余前感觉非常无助，怎么办？难道就这么认栽？否则，又能怎么样？就在这时，老太太走向前来：“杨娃子，把手机还给人家吧。这个同志，你也不用报警了。不就一只鸡吗？你又不是故意的，拿上一只鸡钱，这事就算了吧。”

光头不解地说：“张奶奶，这事你就不要管了……”

老太太说：“我知道，你们这么做，是想借此向这位同志多要些钱帮帮我这个孤老太太。咱不能昧着良心做事。这样做不但会害了人家，也害你们，我就成罪人了。将来我怎么有脸去见冤死的儿子和儿媳？”

原来，老太太年轻守寡，与幼小的儿子相依为命。儿子23岁娶了亲，小两口非常恩爱，对老母亲也是孝顺有加，可是结婚十几年没有添个一男半女。更糟糕的是，有一年春天媳妇感觉不舒服，到医院一查，肺癌晚期。老太太和儿子求亲告友，好容易凑了三万多元钱，让儿子带着媳妇去省城治病。半路下了汽车倒火车，两口子见离火车到来还有两三个小时，就想到车站外面买点水果火车上吃。在车站边上的一家小饭馆旁，他们看到几张桌子上花里胡哨地摆着一些旧瓷器卖，就过去看稀罕散散心。哪想到刚到近前，有一个瓷瓶莫名其妙地哗啦掉到地上摔碎了。一个破瓶子也不值几个钱，那个挨千刀的竟然说是什么古董，值一百多万。他们连打带骂，硬是抢走了给媳妇的救命钱。媳妇回来后没多久就死了。没过五七，儿子跳河自尽……

这件事，传出去让乡亲们笑话，老太太一直憋在心里。今天老太太将这件事说出来，是让大家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

余前听了老太太的哭诉，痛恨难当。当年被讹的夫妇俩就是老太太的儿子、媳妇了。余前深感自己罪孽深重，老太太儿子、媳妇的死，自己虽然不是罪魁祸首，也是帮凶。要是当时自己再勇敢些，撕破脸皮，豁出命来阻止，不让那二人的诡计得逞，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也不会有今天的借机（鸡）碰瓷。

余前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大概有几百元，连数都没数都塞给了老太太。老太太接过钱，从里面拿出一百元，把其他的还回去。余前怎么也不肯接，光头和村里人也拦着。老太太急了，说：“大伙的心意我领了，再争执下去是陷我于不义！”

话都说到这分上，其他人只好作罢，余前也把钱收下。光头极不情愿地把车钥匙扔给他。余前发动车辆，忽听后车斗哐当一声，他回头一看，那只死公鸡躺在了三轮车车斗里。老太太对他挥挥手：“走吧，孩子。慢点！”

他心里一热，仿佛听到了母亲对儿子平安的嘱咐……

从此后，每个月末，老太太都会收到一张数目不等的，落款是“弥愧”的汇款单。有时是三百，有时是五百……

选自《上海故事》20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