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怎样把我逼成了艺术工作者
2020-07-28马良
每次谈到我的“文艺生涯”,开场都是照例要提一下我的名字的,这个和“神笔马良”主人公一样的名字,最初的由来不过是我在家里排行老二,上海话把二多读成“两”,“良”和“两”谐音,所以我从事艺术工作的父母给了我“马良”的名字。如果我叫马二,也许我的人生会多一些喜剧色彩吧?可我偏偏叫马良,因为这个名字,我童年遇到的每一个人都问我:“你为啥不画画呢?”
后來,我在小学里特别爱慕的一个女同学,用一种很严肃的口气又问了我一次。她是个不苟言笑的白净小姑娘,和我同桌,对功课差的男生有一种几乎类似阶级敌意的盛气凌人,很不幸我一直就是她的对立面。这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我分明听得出几分奚落。平时若这样说我也哑口无言,那天我突然想起了书包里有我舅舅从日本出差回来送我的一套水彩笔,这个东西那时的孩子是绝没有见过的,我不免有些暗自得意,于是沉稳地从破军用书包里缓缓地掏出了我的“神笔”,拿了张旧试卷反过来,就开始了我的绘画生涯。
这事儿过去有三十年了,可我如今还是记得那天这姑娘突然就变了脸色,无比温柔地看着我画画,每画一笔她都轻声赞美一下。那天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艺术的魅力,心里埋下了要成为一个画家的种子。虽然后来我也觉察到了那姑娘赞美我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借我的水彩笔拿回家去描她的刻花剪纸,但好歹我热爱上了艺术。
这股子热爱推动着我终于考进了一所美术学校,稍稍一雪前耻地证明了这个名字是名副其实的。但在专业美校里,我的绘画能力又捉襟见肘了,同学们大多比我画得好,尤其心仪的一个女同学,画得比我好太多了。
这实在是很大的耻辱,我努力挣扎了很久,但技不如人不是一日争胜便可以弥补的。自惭形秽的我又不甘认输,那时流行“笔友”,我发现这姑娘有这时髦,于是暑假期间常常给她写信,拿着《新华字典》找些深奥的词,尽量把那种薄薄的半透明信纸写得花团锦簇、知识量丰富。
写着写着《新华字典》不够了,于是到姐姐的书架上开始找书看。我姐姐比我大十多岁,那时已是大学生。一开始我摘抄的是各种翻译诗歌,后来抄格言抄到了各种西方哲学和美学的书,可怜抄完有时还要硬背几段,以防以后攀谈时候露了马脚,可是看不懂就背不出来啊,为了能稍微明白点来龙去脉,就开始前后文翻阅,翻着翻着就把姐姐的小书架给通读了一遍,然后一知半解却雄心壮志地走向了父亲的更大的书架。为了那个姑娘,我不知死活地走向了浩瀚书海,也为了后来一个又一个单相思的爱人,终于成了个“读书人”。
读大学时恋爱了,光靠背书里的格言已经无法表达我冲昏头脑的幸福,于是开始写诗。当然如今看来那些诗没一首是能读的,但毕竟我下意识地开始了“创作生涯”,像动物园牢笼里的秃毛孔雀,只消用彩色纱巾撩拨一下,便气急败坏地抖开了一屁股的灿烂。那是种雄性的下意识吧,傲娇地想要告诉这个世界,老子当真是个五彩缤纷的人物。
再后来写诗也不够了,为了讨女朋友的欢心,一文不名的少年开始学习各种“必杀技”,自学皮匠要给她亲手做皮包;学扎染为了她染白T恤;她喜欢一个我买不起的古董木盒子,我便速成了木雕技法;她喜欢布娃娃,没多久我的针线活儿就出神入化了。幸亏后来她及时甩了我,终于悬崖勒马,那时我刚从图书馆借了钩针打毛衣的书,正打算学织毛衣。
用我姐姐的话说,那时我就像个昏君,为了取悦美人儿,就差烽火戏诸侯了。这事儿如今说来像个笑话,但少年初恋不都是这样狗血的么?那个为了褒姒一笑,在烽火台上把各路诸侯当猴耍的周幽王,十三岁登基,二十四岁被那些急了眼的诸侯剁了,推算下来干那荒唐事的年纪也正是二十出头吧。他为倾城一笑送了命,而我的下场只是成为了一个手艺人,幸运多了。
张雨生有首歌唱道:“你是不是像我整天忙着追求,追求一种意想不到的温柔。”听这歌时还是个少年昏君,不以为然,温柔不都粘在女孩儿的身体上么?弱水三千想多饮几瓢罢了。后来年纪大了,愈发欲壑难填,竟想要爱更多的女人、男人、所有人,甚至整个世界,这才知道我这份所谓工作原来都是从爱出发,这世间真的有意想不到的温柔,那便是艺术和美吧。